這一晚最後,只聽他問了我孃的姓氏。
我說,姓鬱。
翌日很早,我便回了景泰宮。
景泰宮的宮人們見我摘了面紗,神清氣爽的樣子,個個都露出歡顏。祥瑞笑着道:“娘娘的病好了,皇上可又寵着娘娘,日後娘娘在後宮之中,地位可是愈發地尊貴了。”
祥和忙在一旁點頭應和着:“是呀,奴才聽說人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晴禾跟在我的身後不發一言,我亦是不說話,他們是不知,哪有什麼日後。
很快,我便要出宮了。
芳涵見了我,只淡淡地施禮,幫我倒了茶,侍立於一旁。
不多時,便聽得外頭有人進來的聲音,定晴瞧出去,見是一個公公。他手上的拂塵輕甩着,進了門,也不跪,只尖着聲音道:“奉皇上口諭,宣檀妃娘娘上金鑾殿覲見——”
他的話音剛落,屋子裡的人皆狠狠地吃了一驚。妃朝見可是不多見的,唯有冊後一事,女子才能上金鑾殿。而昨日到今日,並不曾有聖旨下來給我進位,故此才更讓他們驚訝了。
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我淡然起身,超那公公道:“有勞公公了,本宮這便隨你去。”語畢,便擡步上前。
那公公卻道:“娘娘請慢,皇上說,請娘娘先行更衣。”他說着,雙手擊掌,而後,便有一個宮婢自外頭入內。她的手中只見一個托盤,上頭,擱着衣物。
細瞧一眼,不難看出,此衣物,已經不是宮裝。夏侯子衿他,想的果然周到。景泰宮的宮人們即便疑惑着,此刻卻也是一句話都不敢問。我伸手接過,行至內室將衣服換上,再次出來。
晴禾欲跟上來,我卻側臉道:“不必跟了,你待在景泰宮便是。”
她遲疑着,終是沒有再上前來。
鸞轎行得很快,不一會兒,便已經出了後宮。擡手略微拂開轎簾,瞧見承乾殿已經遙遙在目。鎏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顯得熠熠生輝,我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握着轎簾的手微微一緊,深深地吸了口氣,終是放了手。轎簾緩緩落下,還伴着微微的晃動。
到了殿前,公公面無表情地幫我掀起了轎簾,細聲說着:“娘娘請吧。”
我亦不說話,只快步上前。從殿前的臺階上拾級而上,兩旁的羽林軍個個站得筆直,我從他們面前走過,亦是瞧不見他們的目光有任何一絲的閃動。
公公帶我到了殿外,朝另一個公公細語了幾句,便見那公公忙抽身入內。
不消片刻,便聽得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傳出來:“皇上有旨,宣鬱氏覲見——”
“皇上有旨,宣鬱氏覲見——”
而我,只覺得心頭微顫,怪不得,他要問我孃親的姓氏。
鬱……
深吸了口氣,擡步上前。
一步一個腳印,步步都得沉沉。
低了頭,我不去看文武百官此刻都是什麼樣的神色,此刻,我只瞧得見自己腳下的影。
我想起咋日他對太后說的話,他們要的,不是將檀妃送給韓王,檀妃,只是一個稱呼。
所以現在,我是鬱氏。
上前,跪下,以額觸地,開口道:“臣……民女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上之人卻沒有說話,我只俯首,不敢擡頭。隱約聽得邊上有些大臣們竊竊私語着,卻是誰都不敢大聲說出來。我斜睨着瞧了一眼,見顧大人正瞧着我,神色得意。
我咬着脣,復又低下頭去。
這時,聽得一人出來的聲音,他開口道:“臣斗膽,方纔皇上說的便是此女麼?臣看她不過姿色平平,此女當真能平息戰亂?皇上,臣以爲,我天朝多的是貌美的女子……”
他的話未完,便聽顧大人笑道:“哎,泰大人所言差異,你可不要小看此女”
我低頭聽着,朝中還是有很多大臣不明此事的。昨日去了天胤宮的,此刻自然不會講事情挑明瞭說。
聽夏侯子衿開了口道:“泰大人以爲,她不夠貌美麼?”他頓了下,又道,“擡起頭來。”
我遲疑了下,終是擡眸瞧向他。
這是我第一次,瞧見他在金鑾殿上的樣子。明黃色的龍袍顯得格外的耀眼,垂於額前的御珠幾乎蓋住了他的半張臉,我跪着,只能清晰地瞧見他好看的薄脣。只見它微微揚起一個弧度,殿上之人已經起了身,緩步下來。他胸前的朝珠微微晃動着,似乎撞出了清脆的聲響。
他的大手伸過來,捏住我的下顎,狹長的雙目直直地看着我,薄脣輕啓:“她的美貌,朕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們都能親眼見見。”
我只覺得心頭一震,吃驚地望着他。卻見他朝我淺淺一笑,繼而轉口道:“愛卿們真的以爲憑她,能令兩國停戰麼?”
他的話音才落,便聽得一片人齊齊下跪道: “皇上英明!皇上英明!”
英明。說得真好。
瞧見了,就是咋日過天胤宮的那些人啊。
卻見他的面色一冷,沉聲道:“你們以爲朕僅僅只是想要停戰麼?”
衆人似乎都吃了一驚,聽他又道:“北齊既然敢犯天朝邊界,這筆賬,朕定會牢牢記在心裡!”
不知爲何,他的這句話,令我心底微微一緊,他卻已經轉過臉來,凝視着我。鳳目中,染起了笑意,緩聲吐字: “用你的美貌也好,用你的智慧也罷,朕想看到的,是北齊亡國。”
“亡國”二字,從他的嘴裡輕易地吐出來,卻彷彿是一種力量,讓我不禁動容。嚐出來了,野心的味道。
兩旁衆人似乎才反應過來,又齊聲道:“皇上英明!”
又是英明。我聽了,心裡真真想笑。
他卻已經放開扼住我的手,轉身,負手而立。
顧大人朝我看來,低聲道:“只是不知,鬱姑娘,怎麼說?”
心裡暗罵着,可真會做人啊,此刻居然都稱呼我“鬱姑娘”了!
看了夏侯子衿一眼,他卻是不看我。我淺笑一聲,一字一句道:“既是爲了天朝,這紅顏禍水,民女自然,願擔。”
明顯瞧見他的雙手微微顫了一下,聽他笑言: “好一個紅顏禍水,衆卿家以爲如何?”
聽得顧大人微微哼了一聲,卻是不再說話。
夏侯子衿轉身走上龍椅,冷聲道:“衆卿看,朕給她個什麼身份好呢?”
說是送給韓王的,那麼送一個無名小卒,那是有損韓王的顏面了。
右邊一人道:“北齊以郡主和親,臣以爲,皇上不如,封了她做公主?”
心下冷笑着,這個主意真好,讓皇帝冊封自己的妃子爲公主,再轉手送給他人?悄然看了他一眼,見他的臉色鐵青,此刻若是在昨夜,他定會暴跳如雷了。
不過眼下,在金鑾殿上,他是帝王,是不可那般的。再者說,我出宮一事,已經確定了。他心裡,有自己的計劃。
顧大人卻道:“此事萬萬不可。要開戰的是北齊帝,如果將此女送給韓王,還是不要那麼聲勢浩大的好。”
夏侯子衿終是輕笑一聲道:“朕也覺得是,還是顧大人說的有理。不如,就讓顧大人收了她做義女,你大學士的小姐出甲努也說得過去,你看呢?”
聞言,顧大人的臉色都白了。要不是在大殿之上,我也要忍不住笑出聲來了。夏侯子衿這招,太絕了。他明明知道顧大人最看不起我,如今要他收我做義女,豈不是要他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麼?
衆大臣們在後頭紛紛附和着,還說顧大人的主意好,說皇上英明。
我才終於知道那時候,上林苑狩獵的時候,爲何沒有一人說春獵不宜了。他們那時候,也定是,一口一個“皇上英明”啊。怪不得,他要罵,這羣老匹夫了。
這個早朝,可謂是好久沒有這麼長過了。待下朝的時候,都已經過了辰時了。
依舊坐着鸞轎回去,不過行了一段路,便感覺鸞轎一下子停住了,疑惑地伸手拂開轎簾,見顧大人站在前面。我遲疑了下,終是叫停了鸞轎,下了轎,淺笑道: “怎麼,事到如今,顧大人還有什麼話要說麼?”叫爹,我才叫不出口。想來,他也定不想聽到我對他那樣的稱呼,否則,我怕把他一下子氣死了。
他這才走上前來,低聲道:“我很高興,終於可以讓你這個妖女離開!”
微微一驚,上回還說瑤妃是北齊的妖女呢?這回,我倒是成了妖女了?
他又道:“若是沒有你,恆兒與我的感情,又怎會如此?”
卿恆?
藏於袖中的手猛地握緊,他爲了我,忤逆了顧大人的意思麼?我也知道,顧大人就他一個兒子,他必然是在乎至極的。
見我不說話,他冷聲道:“恆兒本不該進宮做那侍衛的!全是你!”
擡眸看着他,我反問:“他升官,你做爹的不高興麼?呵,我以爲,你會很高興的。”那時候,顧卿恆升做御前侍衛的時候,我還以爲,因爲顧家世代文官,如今出個武將,顧大人會很高興呢?沒想到,競不是麼?
他哼了一聲,卻是不回答,只轉口道:“走到今日這一步,你怎的一點都不後悔?”
心下冷笑,我有什麼好後悔的?我要的,都有了,不是麼?
見我不說話,他又道:“人活着,就該認命。你不過只是個女人,你以爲你可以掙開命運的枷鎖?呵,真是可笑!做我顧府的妄室還是委屈了你?怎麼,還不明白麼?後宮,是沒有愛的。和江山比起來,你,根本不算什麼。”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我的眼神又變得鄙視起來。
那彷彿是在告訴我,當初我不要做他顧府的小妄,便是我的損失。我想往上爬,那麼他就得意看着我爬得越高,摔得越痛。
他又笑:“皇上是聖明的君主,也不枉我們拼命地覲見。”
原來他以爲,夏侯子衿是因爲他們昨日的話,今日,才“想通了”要將我送給韓王。擡眸瞧着他,我笑:“那麼顧大人,真的以爲韓王喜歡我麼?”
我的話,說得他一怔,我又道:“我和韓王的事情,是她們告訴你的吧?”
我不指明是誰,不過他心裡清楚着。我倒是覺得好笑呢,姚淑妃在這件事上還真的是不計前嫌啊,明明是她逼問的瑤妃的宮婢,卻還能叫桑家姐妹知道。
或者,整個後宮的人,都知道了。
對於姚淑妃來說,還真的是沒有明確的敵人和朋友。
顧大人的臉上微微閃過一絲不悅,卻是道:“你和韓王孤男寡女同處一晚,你還真當自己是聖女了?”他怒看了我一眼,終是拂袖而去。他倒是始終不提收我做義女的事,彷彿一提,便是羞辱了他一般。
我站在他的身後冷冷地看着,是不是聖女,夏侯子衿知道,太后知道,也不必他來說!
回了景泰宮,宮人們都焦急着等着,尤其是晴禾,幾乎是追出景泰宮來。上下打量着我一番,見我沒事,才終是放了心。芳涵上前來,皺眉問:“娘娘,皇上怎的宣您進殿去?”
晴禾扶了我的手入內,我輕笑着:“怎麼,如今姑姑還關心本宮麼?”
她怔了下,淡聲道:“奴婢自然是關心您的。”
猛地回頭朝她看了一眼,她的眸中,依舊一片淡然之色,絲毫瞧不出躲閃之意。我想了想,終是道:“其實本宮也不曾想過,本宮與姑姑,也會走到今日。”
她低了頭:“奴婢惶恐。”
我笑:“姑姑還是走吧,你於太后是救命恩人,她必然是銘記在心的。”
她的眸中這才露出微微的驚訝,半晌,才道:“奴婢只是想要娘娘知道,奴婢對您,是真心的。只是……”她頓了下,繼而開口,“只是我們,各爲其主。”她說完這句話,也不再看我,只朝我施禮,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我有些怔怔地,欲開口,卻是淺笑着搖頭,揮手道:“全都下去吧。”
獨自一人,安靜地坐在房中,深深地吸了口氣,眼前,浮現出朝晨的臉來。
想起她說的話,繼而,又想起我景泰宮外有那麼多的宮人來,喟嘆一聲。日後,他們便要自己好好地去謀個出路了。
檀妃,已經不是檀妃了。
彎腰,從牀底下取出蘇暮寒給我的木盒,指腹拂過那盒蓋,那凹凸的梓樹,已經深刻地印在我的心裡。打開,裡面,是顧卿恆在我及笄的時候,送給我的木梳。
還很新很新,我都沒有用過它。
夏侯子衿總說,顧卿恆的事情,現在還不是時候說。赫然閉上了眼睛,相信他吧,一切,都會好的。
不多時,聽得外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我沒有出去,只開口問:“外頭何事? ”
“娘娘,羽林軍將整個景泰宮都包圍起來了。”聲音傳了進來,聽出來了,卻不是晴禾,而是,芳涵。
心下一驚,又問:“晴禾呢?”
芳涵又隔着門道:“方纔外頭了一位公公,說是皇上傳召了她過天胤宮去了。 ”
緘默了,夏侯子衿傳召她,不知又是所謂何事。搖搖頭,一切,等晴禾回來再問不遲。
這一日,景泰宮裡安靜得很。
聽說下午的時候,姚淑妃來過,卻被外頭的羽林軍擋在了外頭。說是奉了夏侯子衿的命令,景泰宮檀妃瘟疫復發,沒有他的准許,誰都不許踏入景泰宮半步。
其實,姚淑妃心裡清楚着,不是麼?所以,她能來,不過是想借此羞辱我一番,那麼,不見也罷。
晴禾到了很晚纔回來,我把她叫進屋問話。
她淡笑着道:“娘娘擔心什麼?皇上只是要奴婢陪着娘娘一起和親去北齊。”
她說和親去北齊,我亦是知道,夏侯子衿既然能把她叫去,必然是已經讓她知道了一切了。她此刻如此說,是不想讓景泰宮的其他人知道。
聞言,我也不再問。
晚上的時候,景泰宮來了很多太醫。後宮很快便傳開了,說檀妃的瘟疫再次復發,來勢洶洶,看來,是病危了。
半夜的時候,便傳出檀妃病逝的消息。而我的貼身宮婢晴禾,也因爲染了瘟疫,不治身亡。
此刻,我已經瞞天過海,出了景泰宮,晴禾與我一起,坐在轎子裡。
翌日,宮中盛傳大學士的義女,遠赴北齊和親。皇帝希望以此來平息兩國之間的戰爭。
出去的時候,戴了面紗。晴禾扶我上馬車的時候,我終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那抹明黃色的身影,遠遠地,站於高高的城牆之上。我瞧不清他的臉色,卻也知道,他定是看着我,只看着我。底下,顧大人的臉上是一片的陰沉之色。我想,若我不是他義女的身份,他此刻,怕只會是笑得合不攏嘴吧?
“小姐。”晴禾低聲喚我。
我猛地回神,依依不捨地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回身進了馬車。車簾被緩緩放下,聽外頭一人高聲道:“出發!”
車輪終於緩緩滾動起來了,窗簾微微掀動着,兩旁的景色,時而顯現,時而有隱去。只有那一貫的濃綠之色,不曾改變過。
從袖中取出那空瓶,低頭凝視了許久許久,嘴角不自覺地一笑,揚手,將它從車窗丟出去。
最後一次了,以後,怕是再也不需要了。
晴禾只看着,卻也不問我,丟掉的是什麼瓶子。
隊伍行了好久好久,掀起後面的車簾的時候,已經瞧不見那高聳的城樓。心下略微有些失望,放下車簾,背靠着車內的軟墊。擡手,將面紗取下,忽然,又想笑。取下了面紗,他人卻不知,還有一層在我的臉上呢。
不再多想,輕輕閉上了眼睛。
馬車又行了一段路,忽然聽Ⅱ青禾開口道:“小姐,奴婢有個不情之請。”
有些詫異地看着她,笑問:“什麼事?”看她說得一本正經的樣子,我着實想不出究竟是什麼事。
她又是想了想,纔看着我道: “奴婢,想看一眼小姐的絕世容顏。”
心頭一震,她說,絕世容顏……
聽她笑道:“皇上說的,小姐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子。奴婢以爲,那必定是驚爲天人的。不知奴婢可有幸一見?”
夏侯子衿……
他那麼說過麼?
繼而,又想起那日他在金鑾殿上,說我的美貌,希望有朝一日,讓所有人都看看。是啊,還有沒有那個機會呢?
瞧着面前的宮婢,淺笑出聲:“都出來了,還有何不可?”
聞言,她的眸中一喜,我道:“把水壺遞給我。”
晴禾忙點了頭,講水壺遞給我。揭開塞子,將清水倒在掌心裡,將臉上的藥水洗下。
清涼的水殊,順着臉頰流淌下來,恰逢這般炎熱的天氣,登時覺得異常舒服。
淺笑着看着她。
晴禾凝視着我,半晌,才終是笑出聲來,開口道:“小姐,您真美。”
將水壺擱在一旁,我玩笑道:“和親,本該以這樣的容貌,不是麼?”
她知道我開玩笑,也笑道:“幸得皇上心裡清楚看,否則可是追悔莫及了呢。”她說到此處,忽然緩緩斂起了臉上的笑意,頓了下,才又開口, “小姐以往,是不相信奴婢。”
我緘默了,是啊,若非不信任,又如何會處處瞞着她。儘管,夏侯子衿的意思已經很明白,她,晴禾,我是可以相信的。只是,我卻信怕了。
芳涵的臉,再次在我的眼前閃現。
還記得我初進宮之時,她問我叫什麼名字,她還說“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那般熟悉的話,讓我想起蘇暮寒,所以,我纔會對她,有一種好感。
卻原來,她本就是因爲這個,才接近的我。
搖搖頭,不去想這個。
晴禾又道:“據奴婢所知,朝晨也是皇上的人,卻能得小姐那麼信任。”
驚詫地看着她,尚不知她的話中何意,卻見她淡淡一笑:“奴婢的命,也是太后和皇上給的。還記得那時候,奴婢和眷兒、淺兒才進宮,處處受人欺負。不是太后,奴婢恐怕早沒命了。”
我欲開口,她卻搶着道:“其實小姐不必將話挑明瞭講。奴婢心裡,都清楚着。太后幫我們,自然是有原因的。天下,沒有白吃的東西。這個道理,奴婢知道。只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奴婢這一生,都是要奉獻給皇上和太后的。”
“晴禾……”她的話,說得真是莫名其妙。
她又笑道:“讓小姐見笑了,奴婢……”她纔要說,感覺馬車停了下來。
我怔了下,晴和忙掀起車簾,便聽一人的聲音傳來:“小姐,天色暗了,今夜只能在此露營了。”
晴禾回頭看了我一眼,我點了點頭。她便道:“那便紮營吧。”
她的話音才落,便聽外頭又有人的聲音:“大人,營帳落在哪邊?”
“哪邊都可以,只是夜裡東風大,帳門不得朝東。”那聲音淡淡的,傳入我的耳中,卻彷彿覺得有些熟悉。是誰?卻是怎麼都想不起來。
不自覺地掀起窗簾,卻只瞧得見男子高大的背影。看他的裝束,應該便是此次的送嫁將軍。落了窗簾,回頭想要問,便見晴禾已經起了身,朝我道:“小姐且等一下,奴婢去取些吃的來,我們等營帳搭好再出去。”
我點了頭,她纔出去。
在車內坐了一會兒,起了身想出去,又一想,怕是不好,便只好又回身坐下。等了好久,才見晴禾回來,她懷裡抱着乾糧,爬上車來,朝我道:“今日先委屈小姐了,只能吃這些。待明日,去了下一座城池,便能吃上好東西。”
我搖頭:“沒關係。”如今都什麼時候了,我哪裡還計較這些?
晴禾便將饅頭遞了過來,我接過來,便吃起來。
看她一眼,開口道: “你也吃吧,現在都出宮了,沒有那麼多規矩。”
她倒是不拒絕,自個兒也吃了。
片刻,見她又將水壺遞過來,我搖頭道: “我這裡還有水。”方纔,我可是用我身邊水壺裡的水洗掉的藥水呢。
晴禾卻道:“小姐還是用這壺吧,這裡裝的是清酒,這裡地處空曠,免得晚上有寒氣上身。”
遲疑了下,終是接了過來。Ⅱ青禾的話,句句在理。只是,我卻覺得她突然要我換,心裡覺得有些異常。假裝飲了一口,猛地蹙眉,還真的是酒。
我是不會飲酒的,哪怕只是清酒,亦是覺得難喝。擡起衣袖,偷偷地將嘴裡的酒水吐在衣袖上,假裝掩面咳嗽起來。晴禾忙上前,幫我撫着後背,低聲道:“小姐慢點兒喝。”
我搖頭道:“科,我喝不了,罷了。”說着,將手中的東西丟給她。
她忙接了,訕笑道:“那便不喝了,一口也夠了。”
輕輕皺眉,目光悄然落在那酒壹上,心裡更加確定了一點,那酒,絕對有問題。
二人在馬車裡坐了好一會兒,才聽得外頭有人道:“營帳準備好了,請小姐下車。”
我點了頭,纔要起身,便聽晴禾道:“小姐請等一等。”
有些驚訝地回頭,見她取了放在一旁的絲巾,重新蒙上我的臉。我才猛地想起,我臉上的藥水,已經洗掉了。呵,總是塗着藥水,我都快不習慣現在的樣子了。
既是和親,我此刻蒙着臉,自然也是正常的。
晴禾扶我進去,又伺候我在塌上睡下,才行至另一邊的小塌上,躺下去睡了這裡地處空曠,雖然已是夏日,晚上卻也並不熱,反而讓人覺得有絲絲涼意捲上來。難怪晴禾要說,免得寒氣上身,要我喝幾口酒。
將毯子扯上身,可我還是覺得,那酒裡面,有些蹊蹺。那是一種直覺,卻不是不好的感覺,我,說不出來。
此刻外頭,怕是已經全黑了。
夏侯子衿說,那些刺客,會想要在半路上,行刺我。
這樣想着,不免有些緊張。不過,我是相信,他說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絕對不會,讓我愛到傷害。
睜着眼睛,等了好久好久,外頭,只偶爾傳來巡邏侍衛的腳步聲。他們的身影映照在營帳上,被拉得好長好長。除此之外,卻是安靜得什麼都不曾剩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夢裡,隱約地,似乎聽見誰叫我聲音。
“梓兒,梓兒……”
心下一驚,先生!
我想喊,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他又道:“梓兒,走。”
走?叫我走去哪裡呢?
我好想問,這麼久了,他去了哪裡,究竟去了哪裡?
我聽見腳步聲,一步一步地逼近。
那感覺太真實了,我甚至,都能感受得到來人的呼吸聲。儘管,已經很輕,可是我依然覺得清晰有度。
心猛地一沉,霍地掙開眼來,那高大的身影已經逼近我的牀榻邊。帳子裡沒有點燈,絲毫瞧不清來人的樣子,我腦子裡猛地反應過來,莫不是刺客!
真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張口便要叫,來人似乎是吃了一驚,慌忙捂住我的嘴。我情急之下,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他悶哼一聲,卻是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只見他擡手,我的頸項一痛,只覺得眼前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手指微微動了動,微微哼了聲,脖子後面好痛!才猛地想起,有人闖入了我的營帳!不是刺客麼?不然,何以沒有殺了我?
這樣想着,忍着痛,撐開眼睛。
已經是早上了,眼前,是一片林子,而我不必回頭,亦是知道自己背靠着一棵大樹。本能地撫上頸項,皺起了眉頭,這裡,是哪裡?
聽見身後傳來一人的腳步聲,慌忙回頭,不過一眼,我卻訝然了。
李文宇!
那送嫁將軍,是他!
難怪,我覺得他的聲音有些熟悉,卻是怎麼都想不來是誰。只因,我不過是聽過一回而已。
他見我醒來,忙上前來,單膝跪地道:“屬下冒犯了娘娘,請娘娘恕罪!”
我瞧見,他的手中,拎着水壺。水壺的外面,還滴着清水,看來,他是去取水了回來。
扶着樹幹站起來,睨視着面前之人,沉聲問: “究竟怎麼回事?”
他低着頭,半晌纔開口:“娘娘如此聰慧,實則在看見屬下的時候,便已經想到了一切了。”
我咬着脣,確如他所說,我也覺得自己已經,猜至十之八/九了。赫然閉上了雙目,猛地深吸了口氣,卻是咬牙道:“本宮不知,你說。”
他依舊低着頭,半晌,才道:“既然娘娘要屬下說,屬下說了,也無妨。”
“娘娘此次出宮,必然是清楚皇上交代的任務的。只是皇上說了,不能讓您以身犯險。要屬下,在半路,劫走娘娘。”
握緊了雙拳,原來這纔是夏侯子衿說的,對我做了萬全的準備,他不會讓我受到一點兒傷害。
睜開眼睛,望着李文宇,我開口道:“少了和親的人,那些刺客,又如何會上當?”
他從容地說着:“晴禾姑娘會代替娘娘走完這最後一程,所以,皇上纔要娘娘一開始,蒙了面紗。”
果然……
我懷疑的是沒錯的,晴禾給我喝的清酒裡,確實有異常。而此刻,我才知道,那不過是蒙汗藥罷了。所以,李文宇昨夜瞧見我突然睜眼並且反抗的時候,會露出那般驚訝的神色。只因,他以爲,我該是失去知覺的。所以,不得已,才只有出手將我打昏帶走。
猛地朝前走了幾步,卻發現頭暈得厲害,一個踉蹌,幾欲栽倒。李文宇嚇了一跳,忙伸手扶我,卻是觸及我的身子時,又猛地收回了雙手。我一下子跌倒在地,聽他惶恐的聲音傳來:“屬下該死!”
一手扶額,我開口道:“本宮要回去救晴禾。”
這一次兇險無比,刺客的目標是我,我不能讓晴禾涉險。更有是,想起瑤妃的慘死,此刻都覺得後怕。其實,我也怕死,只是,我卻不能讓晴禾就這麼代我去涉險。
李文宇卻是起身攔在我的面前,開口道:“皇上說,決計不能讓娘娘回去。”
我怒道:“那也是一條人命,本宮不允許……”
“娘娘。”他打斷我的話,擡眸瞧着我道, “出宮之前,皇上曾找過晴禾姑娘的,若不是她自己答應,皇上是不會強人所難的!屬下直接聽命於皇上,屬下如今的職責,是護得娘娘周全。”
終是,怔住了。
我才終於明白,晴禾那句“奴婢這一生,都是要奉獻給皇上和太后的”的話的意思來。原來這一次,她是抱了必死的決心了。
所以她纔要說,想見見我的臉,她說,我從未信任過她。
心下終是愧疚了。她是皇上和太后的人,我也確實,從未真正信任過她啊。
而我現在,也只能祈禱着,她能活下來。
在地上坐了好久,才覺得暈眩緩緩地褪去,勉強站了起來,朝他道:“本宮現在,如何回宮?”
李文宇似在愣了下,隨即開口:“皇上說,娘娘不必回宮。屬下會找一處安靜之地,先安頓娘娘住下。”
撐大了眼睛看着他,不必回宮!
夏侯子衿,他究竟想做什麼?
厲聲道:“混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低了頭道:“屬下知道。皇上說,等戰事平定之後,再接娘娘您回宮?”
不覺退了一步,他終究還是,選擇一個人去面對。
他說,愛上了,就要不自覺地去保護對方。
我此刻,方能感覺到他這句話的深意來。
呵,他可真厲害啊,用那麼義正言辭的理由,騙得我出宮,好讓我遠離這場紛爭,是麼?
“娘娘。”李文宇上前一步,將水壺遞給我道,“您先喝點水,這裡離下一個鎮子不遠了,待到了那裡,屬下再找了地方給您休息。”
遲疑了下,終是接了過來。他轉身將一旁的馬兒牽過來,讓我上馬,自己則牽了馬縫,走在前頭。
我冷笑一聲道:“李大人也一道上馬,不是會快很多麼?”
他的臉色未變,只道:“昨夜,是因爲娘娘昏迷着,屬下沒有辦法。如今怎還能再……”話至一半,他卻不再說下去了。
我亦不說話。
他也只牽着馬,一言不發地走着。
狠狠地握着手中的水壺,我生氣了,生夏侯子衿的氣。
他要我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去看他一人戰鬥麼?
那他可知道,我的心裡,多麼不甘?
說是離下一個鎮子已經不遠,卻依然走到了午時,才瞧見那鎮子。將要進去的時候,李文宇卻突然站住,我怔了下,見他從懷裡取出絲巾,遞給我道:“這個,是晴禾姑娘交代的,她說,娘娘您,太美了。”
不知爲何,聽見他的話,我只覺得眼眶一熱,遲疑了下,終是伸手接了過來,將自己的臉蒙起來。
晴禾啊。心裡嘆息着。
找了客棧歇下。
一個人坐在房裡,隔了好久,才聽李文宇在外頭敲門道:“小姐,吃的東西拿來了。”
我不說話,他依舊推門進來,將東西擱在桌上,便要出去。
我突然叫住他道:“你是送嫁將軍,你失蹤了,不會有人起疑麼?”我只是怕,送嫁隊伍中,本身就有細作的話,那就糟了。
他停住了腳步,回身道:“小姐放心,皇……公子只說讓屬下送十里,送完便回。送嫁將軍,另有其人。”
原來如此。
是啊,夏侯子衿的心思縝密,是不該有任何漏洞的。
遲疑了下,我又問:“他要你將我帶去哪裡?”安頓我,天朝開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該往哪裡去?
李文宇看着我,沉默了片刻,終是開口:“潯河對岸,有大宣的人接應。”
我真真的吃了一驚,大宣?
君彥!
“究竟怎麼回事?”夏侯子衿與君彥之間有着什麼交易?不然,君彥何以願意接應我?
李文宇卻是低了頭道:“小姐且不必爲難屬下,屬下不知。”
我知道,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不知,我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是,就這樣叫我走,我做不到。
李文宇是夏侯子衿欽點保護我的人,他自己也說了,他只聽命於皇上。我要是想逃,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在小鎮上休息了一晚,第二日早上,他再來的時候,發現我突然發燒,當即嚇白了臉。忙出去找大夫。
我嘆息一聲,只能先使計,在這個鎮子留幾天。
如今正值夏日,要感冒真的不容易。我一面將屋子整得暖和,一面去後院用井水澆遍了全身,如此一冷一熱,才真的將自己弄病了。
問診的時候,李文宇是不便在場的。我趁機塞了一支銀簪給那大夫,又將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告訴他。
大夫走的時候,告訴李文宇,我的病很嚴重,加之我身子孱弱,怕是要留在此處好幾日了。
李文宇也不得說什麼,只能作罷。
大夫是天天都來,我也沒有讓他把脈,只讓他說,我的病時好時壞。如此,便是上不了路。我只能這樣,等着皇都的消息傳來的那一刻。
在鎮子上待的第八日,傳來皇帝御駕親征的消息。
而我,一下子,怔住了。
不知爲何,眼淚終是止不住地流下來。
還不清楚麼?
既是如此,那便說明,晴禾死了。
不是麼?
戰事未停,夏侯子衿這麼快親征。
擡手,拭去腮邊的淚水,深深地吸了口氣,也還有,一個好消息。只因他說,要處理好皇都的事情,纔會放心出征的。那麼,叛徒已經被抓住了。
他親征,皇都還有太后坐鎮,這一點,我並不擔心。
下牀的時候,見李文宇在門口看着我。我淺笑着拔下發鬢的簪子,對着自己的頸項,開口道:“李大人若是執意攔着,我就死在這裡。”
他的眸中一驚,慌忙開口:“小姐不要!”
我笑:“李大人既然是奉旨保護我的安全,那麼,去哪裡,都是保護。否則,你也無法向他交待。”
聽聞我如此說,他空捶的手微微一震,半晌,才終於開口:“此處不過是個小鎮,消息來源閉塞,現在雖然只是我們離開的第八日,可,實則公子怕是,早就出發了。即便我們現在追趕,亦是,趕不上了。”
這些,我都知道。
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乖乖地聽話離開這裡。
收起了簪子,朝外頭走去,一面道:“那麼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去前線。”
行至外頭,又道:“再去買一匹馬。”
他忠於夏侯子衿,所以斷然不會與我同乘一騎。兩個人一匹馬,也確實太慢了。
沒有再耽擱時間,馬牽來的時候,我們便離開了這個鎮子。李文宇擔憂地問:“小姐的身子可吃得消?”
我點頭,其實,我的病早就好了。
一路上,都不敢再耽擱。
聽聞,前線的戰事愈發地激烈了。而最讓我慶幸的一點便是,南詔那邊君彥發兵。姚行年也沒有撤回,那麼看來,是僵持着。也許如我想的一樣,南詔,是想坐收漁翁之利。
沿途偶爾聽聞路人談論着,卻絲毫未曾聽說皇上要送人給韓王的事情。看來此事,還真是鏡花水月,還未起,便成了一場空了。
待我們臨近邊界處的時候,已是八月中旬。
天氣的愈發地炎熱,馬兒翻:喘着粗氣,我們不得不停下來歇息。我知道,再跑,我們能支持得住,馬兒怕是會累死。
下了馬,原地休息一陣,便聽李文宇道:“小姐,再往前,不能走大道了,我們要翻過前面的鄔山,方可抵達前線。”
我點頭聽着,此處已是兩國交界,若是策馬狂奔進去,另一邊恰巧已是北齊的山巒,恐他們有伏兵在那裡候着。
休息了會兒,便棄馬往前。
他折了樹枝讓我拉着,二人終上鄔山。
隔着樹葉望向遠處,同樣是山峰,而那裡,已經是北齊的國土。兩山之間,有一條大道,卻也是北齊之人開闢。
二人走了一段時間,隱約地,聽見有馬蹄聲傳來,接着,還有鎧甲碰撞在一起的聲音。我吃了一驚,朝李文宇看了一眼,他顯然也聽到了。手指置於脣邊,要我噤聲。又朝我做了個動作,我會意,慢慢地俯下身去。
聲音是北齊那邊傳來的,聽着,應該是大軍。
我嚇了一跳,那是……援軍麼?
二人悄然往前,鄔山很高很高,到這裡,突然呈現一處懸崖。那在北齊境內的大道,很像是人工開鑿。不過,鄔山懸崖壁上已經是樹木常青,看來即便是人工開鑿,也是年代久遠了。
目光往下看去,那爲首之人突然回眸,陽光下,水光銀色的面具閃閃地發着光。
心頭一顫,韓王!
這時,聽得一人飛快地跑來,高喊着:“報——”
那士兵跑至韓王面前,卻見韓王回頭,那士兵像是得了令,繼而又往後跑去目光尾隨而去,我瞧見,隊伍後面,穩穩當當的,停着一輛馬車。
薄薄的紗簾微微抖動着,那士兵將手中的信函遞過去,大聲道:“軍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