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之境,自然不是那般好邁入的。
倘若不算八思巴的話,中原武林,從古至今,明面上只有兩個邁入先天之境的存在,一個是創建少林寺的達摩祖師,一個便是張三丰。
當然,興許佛道兩門還有其餘的存在邁入了先天境界,恰如傳承千年的龍虎山祖師張道陵,又如禪宗那位六祖慧能,還有如創造了逍遙派諸多奇功的逍遙子等等,但是,這些人到底有沒有進入那個境界,只是猜測,誰也不能真正清楚。
至於說還有像自己領悟了九陰真經的黃裳,藉助九陰真經創出了九陽神功的斗酒僧這些奇人,可以肯定,他們的境界絕對不是先天。
因爲這些武功,固然是驚世駭俗,舉世罕見的奇功絕技,修煉到大成,便是在絕頂高手中也能稱尊,但是也到此爲止了,並不曾涉及到精神,涉及到意的修煉,創功者也未曾有絲毫提及,倒是黃裳那九陰真經裡有一門移魂大法,略微涉及到了精神修爲。
武道想入先天,先得將內力修煉圓滿,真氣精純,直至液化,隨後充斥整個丹田,隨後,再領悟自己之道,精神修爲邁入先天,再之後,便是花費水磨功夫,逐漸打通周身所有穴竅,與天地貫通。
倘若內力不足,絕不可能打通周身穴竅,而精神修爲不足,打通周身穴竅,也控制不住源源不斷灌入體內的靈氣,會被硬生生的撐死。
莫離枯坐三年,苦修三年,內力修爲和精神修爲都滿足了晉升的條件,只是,他已然沒有時間去慢慢打通穴竅了。
這一關,看似最簡單,實則最花時間,驚才豔豔如張三丰,二十餘歲便自開一道,武功修煉到莫離如今的境界,然而他邁入先天之境,也是在人到中年,四十歲的時候了。
莫離資質雖好,比之張三丰這種繼往開來的大宗師,到底還是稍遜一籌,哪怕是有張三丰之前的指點,他想要打通穴竅,也得耗費十年功夫。
可是,十年之後,八思巴萬一重回巔峰,甚至是藉着三年前的一戰,更上一層樓,那又當如何?
人家也是不世出的佛門天驕,莫離等不了,也不能等,以他的推測,三年的時間,張三丰留下的劍傷,此人還不足以痊癒。
事實上,莫離推測的沒有錯,八思巴雖然依仗灌頂秘法,死裡逃生,不過傷勢之重,讓他這三年來費盡心血養傷,卻仍不曾大好,以至於還不曾重修龍象般若功,遠遠比不上三年前和張三丰決鬥時,內外雙修臻入當世絕巔的狀態。
只是誠如其人自己所言,再如何受傷,他到底是先天境界,莫離想要與他抗衡,非得入先天不可。
所以莫離入了。
沒有一點一點的打通穴竅,而是以多年苦修的純陽無極真氣,強硬生猛的瞬息間將所有的穴竅衝開,這對身體的摧殘之大,自不必言說,不過效果也是一等一的好。
隨着穴竅貫通,莫離自身溝連天地,靈氣不斷涌入轉化爲真氣,源源不絕,循環往復,不但功力大大增加,遠勝絕頂之境,而且還再無真氣耗盡的苦惱!
這種境界下,莫離再次以自身劍意,出了一劍。
劍起,四方雲動!
黑紅斑駁的劍光,遮蓋了天宇,淹沒了黑夜,吞噬了一切光華,以一種一往無前之態,直奔八思巴而去。
這是蘊含了莫離一切殺意和信念的一劍,亦是自出道以來,他揮出的最驚豔的一劍!
劍光激盪天際,風雲變色,凜冽劍風,在華山南峰之上,刮出了一道又一道幽深溝壑出來,那被莫離純陽無極功灼熱氣息蒸成灰燼的草木,亦是被劍氣撕碎成數之不盡的黑色灰燼,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殺機,寒意,刺骨而冰涼。
只是遠遠觀戰,在場江湖羣豪,無不感覺渾身上下寒涼之氣升騰而起,遍佈全身,宛如千萬柄劍對準周身每一處要害一般,無法阻擋,無法破解,面對這一劍,他們的結局,唯有一個死字!
所有人站在原地,不敢動彈,彷彿動那麼一下,當真會被長劍貫穿,此刻,他們的腦海裡,已然沒有了任何念頭,只剩下了這一柄劍,這一柄,當世最爲凌厲的長劍!
黑紅斑駁的劍光,宛如九天銀河垂落,浩浩蕩蕩,遮天蔽日,大氣磅礴,悽美浩瀚之中,卻藏着一股無可抵禦的殺意,奔赴八思巴。
面對這先天境界的一劍,面對這森冷凌厲的殺機,八思巴輕聲一笑,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沉聲喝道:“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聲如雷音,字字撼天動地,讓那黑紅斑駁的浩蕩劍光都是爲之一頓!
一剎那間,有淡淡佛光自那白衣僧人身上亮起,轉瞬之間,便直衝天際,綻放無量量光,籠罩無量量世界!
奪目耀眼的琉璃佛光中,一尊巨大的金身佛像再度顯露於世,金身寶相莊嚴,充斥天地,渾身上下俱是大清淨、大慈悲、大解脫的禪意。
與方纔的金身虛影不同,這一尊大佛極度凝實,恍如南無極樂世界的釋迦摩尼親臨,威嚴浩瀚,囊括四海,讓人難以自制的生出了敬畏皈依之心。
大佛身上的佛光照亮了半邊天際,面對那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黑紅劍光,祂伸出一隻金色佛掌,平靜淡然,不帶半分煙火之氣的擋在身前。
金色佛掌雖然巨大,可並沒有方纔那般蘊含無量宇宙的浩瀚之感,甚至是一隻手掌不夠完全抵禦那洶涌而來的黑紅劍光。
然而莫名的,所有人都有一種直覺,那便是這劍光,絕無可能突破佛掌的防禦,那一尊大佛,彷彿是天地之間,最爲牢固的支柱一般,主宰三界,臣服諸天!
咻!
劍光破空聲中,已然將那一隻金色佛掌淹沒其內,金色光華和黑紅劍光這一刻都璀璨到了極點,讓人無法看清其內發生什麼。
不過這隻持續了一瞬,一瞬之後,光華黯淡,天宇之中,除了一尊金身巨佛盤膝而坐,再無半分黑紅劍光之影。
“這……這是……”
宋遠橋忽然渾身顫動了一下,他目光凝重的望着那一尊充斥天地的金身大佛,卻見那抵禦劍光的佛掌之上,多了一道深入其內的狹長劍痕來,不過大佛仍然存在,而劍光消失不見,這意味着什麼卻是不言而喻。
俞蓮舟語氣落寞的道:“離兒敗了。”
他是七俠之中,武功最高之人,這一劍一掌之間,武當衆人,再沒人能比他看的更多,更清楚了。
那蘊含無上劍意的黑紅劍光,傾數沒入大佛手掌之上,其勢固然無可抵擋,可這一尊大佛赫然不動如山,無量佛光,源源不絕,頃刻之間,便將那一道凌厲劍光,盡數消磨了乾淨。
須知,這一道劍光,已然是莫離強行破如先天,身體受傷後,凝聚精氣神的最強一劍!
劍意,內力,體力,都是位於最巔峰的狀態,他接下來的劍,威力絕不可能再超越這一劍了,可是就是這樣一劍,也沒能突破八思巴的防禦,勝負還用說嘛?
在場江湖羣豪,九成九的人還不明白勝負已分,還沉浸在剛纔兩人的交手之中,不過剩餘能看明白的,心中除了震撼,便剩下了惋惜。
惋惜武當再失一名高手,惋惜中原武林,竟然無一人能制服這西域番僧!
金身大佛照亮天宇,而在大佛之下的白衣僧人八思巴,則是低低頷首一禮,神色平靜道:“你不惜性命,強入先天,終究是不曾勝過老僧,到得此時,你也無幾日光景存世,你可曾後悔。”
道人挺劍而立。
一襲青衫,隨風飄動,長劍之上,仍自嗡鳴,任誰都能感受到那一柄子午劍中蘊含的不屈劍意。
唐九兒看的分明,佛光之下,子午大師那俊美的五官上,並無一絲一毫的觸動,眉眼處俱是堅毅,俱是凌厲,一如方纔他提劍而動,初遇八思巴之時。
所以,他今日必然會死在此地,揮動最後一劍而死。
唐九兒腦海中驟然升起一陣明悟,沒來由的,一種淡淡的辛酸和惆悵縈繞心間,讓她疼痛的有些難以呼吸。
她想出言阻擋,可是她心裡明白,誰也阻擋不了他,他放棄一切,枯坐無名道觀中整整三年,等候的便是這一刻。
雖死而心安!
“我還沒敗。”
莫離朗聲答道,聲音隨着山風傳遍整個華山南峰,在寂靜夜色中清晰可聞,誰都能聽出這位當代劍神語氣裡的自信。
興許在多數江湖人眼中,劍神自該如此自信,然而在邁入一流乃至絕頂境界的高手眼裡,實在是不明白莫離的自信出自何方。
八思巴亦然。
他看着眼前這個有些倔強的年輕人,微微沉默片刻,隨後開口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僧可以讓你選,你是願死在老僧掌下,還是就此下山而去?”
莫離平靜的搖了搖頭,語氣堅定的道:“我都不選,我要你死。”
饒是八思巴涵養再好,再是欣賞眼前這個年輕人,一而再,再而三被其拒絕,心裡頭也是一陣無名火起。
他道:“好,你執意如此,那老僧便送你上路。”
那盤膝坐在天際的金身大佛忽然動了,一隻金色手掌平平推出,緩緩壓下,熾盛的琉璃佛光陡然自那金色佛掌上綻放而出,充斥了所有人的視野,淹沒了天地間所有的一切!
無量金色佛光下,是一襲青衫的莫離,他手持子午劍立在場中,神色漠然,哪怕在那金色佛光下,他渺小的如同螻蟻一般。
這不是真實的佛陀金身,乃是八思巴以自身無上精神修爲的顯化,一掌之下,對於真實世界不會有任何的損傷,莫離肉體也不會有任何事,不過他的精神,勢必會被這一掌徹底摧毀,無傷而死,一如被他劍意所殺的謝遜。
莫離雙眼望着那金色佛光,恍惚之中,他看見了許許多多的畫面。
是宋青書口中喊着師弟,讓他幫忙遮掩好逃避責罰的一幕;
是宋遠橋諄諄教導,十餘年間,教他練武,教他做人的種種;
是殷梨亭因爲紀曉芙之事,發瘋而去,最終醒悟的一句‘我不怪你’;
……
往事種種,俱都浮上心頭,武當山上的一草一木,全都縈繞心間,而最終,卻盡數凝聚成了一道鶴髮童顏,面容慈祥的老道身影。
老道目光深邃的看着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面上滿是沉重之色。
“師祖,你莫要怪我,離兒枉費你一番心血教導了。”莫離心中喃喃說道,手中的長劍,卻是緩緩擡起。
張三丰,一生修道,歲數過百,對待武當晚輩弟子,一如自家子侄一般,親近祥和。
爲了弟子,爲了武當,他明知飛昇之後,生死不知,依舊選擇了護住弟子,發揮全力,斬殺八思巴。
人生在世,有些堅持總是比性命要重要些的。
莫離眼光堅定異常,遙遙看向那金色佛掌,眸光中俱是殺意。
師祖爲我等而去,不報此仇,我心中如何能安?!
此戰,我勢必殺汝!
一股強橫的氣血之力陡然自莫離身上翻涌而起,隱隱間,在其背後結成了龍象之虛影,他四肢百骸中,純陽無極真氣流動不休,赤紅色真氣將他衣袍鼓盪而起,灼熱氣息,再度擴散而去,幾要焚天毀地!
目光直視着那落下來的巨大佛掌,那一座金身佛像,莫離一步踏前,氣勢絕然,不留半分餘地的揮出了一劍!
這一劍,已然等了整整三年!
黑紅斑駁的劍光再次亮起,莫離身周的龍象虛影消失,周身灼熱的氣息也盡數消散,精氣神再度高度聚集一起,匯入到了手中長劍之內。
那劍光凝練純粹,只有一線,在那金色佛掌的佛光之下,微弱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計,偏偏頑強無比的直衝上天,與一瞬之間,忽然分爲九道,隨即,莫離的暴喝之聲響起:
“莫某,請活佛登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