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嗤——
鋒銳的槍尖在粗糙的地面上拖動。
沈儀呼吸紊亂,掌心血漬順着槍身染紅了上面的鱗片,溼潤的湖風捲起衣襬,白袍之上的南陽圖紋略顯黯淡。
那式靈槍法所發出的嘯聲,對道嬰五臟的傷害是極其恐怖的。
天凰不滅真身只不過是一式普通的功法而已,哪怕有法袍護體,仍舊是受了不小的創傷。
收起五頭妖魔的屍首。
沈儀回到了涯角山上。
這頭龍孫給他的壓力遠比先前桃源山莊那個返虛圓滿的莊主要大。
沈儀的每次出手皆是全力。
即便有玄慶的饋贈,無量妖皇宮中的紫氣仍舊是黯淡了許多。
整個人的氣息也是有些萎靡。
但當他踏上涯角山的剎那,顏家衆人卻是盡數呼吸急促起來。
仙宗之所以能得到如此多附庸死忠的支持。
除去實力以外,最重要的一點是會出面抗事。
沈儀或許暫時沒有仙宗的底蘊。
但他真的敢站出來。
而且……能贏。
那雙平靜眼眸中,好似藏着一頭癲狂的兇獸,宛如剛剛登基的年輕獅王,剛剛經歷殺伐,滿身傷痕,舔舐着傷口的同時,眼神漠然的在巡視着自己的臣土。
讓人不敢與之對視。
“……”
在沈儀的注視下,顏賢清莫名有種窒息感。
先前對這年輕人的瞭解中,提到過他的殺伐手段,提到過他的無上天資,卻唯獨沒有提過他的狠厲。
不是殺戮的兇狠,而是一尊巨擘崛起前的狠辣。
對方看似沉默,性格也不算嚴厲。
但卻用行動宣告了他絕不允許旁人忤逆的態度。
在涯角山斬殺龍孫。
徹底斷去了顏家的所有退路,強行被逼着綁上了這位年輕宗主的戰船。
顏賢清身爲白玉京修士,此刻卻是面無血色。
他擡起頭,閉上眼。
吐出了胸口的那口氣。
顏賢清重新睜開眼,走出人羣,朝着那道持槍而立的身影彎腰:“顏家……參見宗主!”
話音在山崖間盪開。
十餘道身影隨着族長整齊俯身:“參見宗主。”
宗主和沈宗主,一字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沒有別的路可走,便只能跟着南陽宗一條道走到底,要麼共死,要麼同生!
“自家人,不用那麼客氣。”
沈儀調整着呼吸,隨意掃了衆人一眼,將那柄龍槍收入了扳指裡。
艱難是艱難了點兒,不過收穫還是不錯的。
“請問宗主,顏家是否需要搬遷到南陽寶地內去?”顏賢清站直身軀,這回是徹底惹怒了南龍宮,或許藉着南陽寶地的陣法,在顏家和主宗的聯手之下,再加上南洪七子盟宗的照拂,方可避過此難。
“不必,你們自己想想辦法,先避避風頭。”沈儀搖搖頭。
別說是顏家人,這次就連柳世謙都不免乾咳了兩聲:“……”
如果沒記錯的話,前一句還在說“自家人”呢。
“賢清明白了。”顏賢清苦笑一聲。
附庸終究是附庸,是需要死在仙宗前面的,有顏家在外面吸引龍宮怒火,南陽宗纔有更多轉圜的餘地。
“賢清這就去準備,護送您回宗。”
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那就得擺正自己的位置,做好附庸該做的事情。
然而沈儀的下一句話,卻是讓衆人皆是呆若木雞的愣在原地。
“忙你們自己的,我暫時不回去。”
沈儀隨意的擡起手臂,張開修長五指。
掌心處,一枚由血跡塗抹而成的晦澀符文顯露在了他們的視線中。
斬殺龍孫,終究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這枚無論是用槍身劃破,還是用紫金凰焰焚灼,都無法讓其褪色分毫的符文,讓沈儀和那座從未見過的南龍宮之間,產生了一抹緊密的氣息聯繫。
類似的手段,當初在陽春江蛟龍那裡也曾體驗過一次。
只不過這次明顯更強悍。
回合道寶地躲着,等盟宗庇護或許是個不錯的決定,畢竟南洪七子大概率不會眼睜睜看着南陽宗被欺負,完全可以賭一把。
但他不太習慣把自己的性命交給別人來做決定,更何況南陽寶地內還有那麼多熟人。
實在是輸不起。
沈儀收回手掌,步伐略帶虛浮的朝着涯角山下走去。
頎長身影間,那襲血染的白袍微微搖曳,映入顏家衆人和柳世謙的眼中。
讓他們的瞳孔不約而同的微縮起來。
都是境界高深的修士,哪裡會不知道這枚血符代表着什麼。
被龍宮盯上會是如何恐怖的體驗?
南洪大概很少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爲死人不會說話。
但在宗主的神情間,這好像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若非族長提起,對方可能都沒有亮出的血符的意思。
“嗬……嗬……”
顏家人心口突然有些憋悶。
他們好像猜錯了什麼。
宗主並不是要讓顏家替南陽宗赴死,而是單純的不想把龍宮的目標堆放在一個籃子裡。
然後,剩下的事情,就由他獨自去牽扯。
“……”
柳世謙緩緩擡起頭,注視着沈儀的身影沒入山路盡頭。
隨即掃向了旁邊的顏家人。
天資,心性,還有最後那缺失的一塊,便是身處高位,便要肩扛天地的魄力,今日也是徹底補全。
人中龍鳳,從來就不會缺少追隨者。
這個年輕的修士,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宗主了。
就在這時。
顏賢清略微踏步,身形消失在了原地。
再出現時。
他已經伴在了沈儀身側,拱手獻上一枚巴掌大的金玉陣盤:“宗主,在南洪之內催動此陣,賢清頃刻便至。”
“好。”
沈儀並沒有客氣,接過陣盤掛在了腰間。
一個隨叫隨到的白玉京打手,恐怕在整個南洪都沒有幾人能擁有。
“顏家接下來會起陣,轉移涯角山,您持此陣盤,可以隨時尋到我們。”顏賢清繼續低聲道:“其餘三家肯定也被龍宮盯上,您可以用同樣方式,讓他們歸心。”
當四個白玉京勢力結合起來,便是在其他正常的仙宗面前,也有了說話的資格。
畢竟在不算附庸的情況下。
就拿清月宗舉例子,也不過七個白玉京長老,再算上親傳弟子中那些卓絕之輩,白玉京修士總數不會超過十二位。
“去吧。”
沈儀輕點下頜,氣息稍稍回覆了一些,他祭出烏光飛劍,以道牌與柳世謙告別:“有勞柳長老。”
“沈宗主言重了,今日之事,好像跟世謙沒什麼關係……您要小心些,倩雲給您的那道法旨,仍舊算數。”
柳世謙身處湖灣之上,搖搖頭,嚴肅的臉上多出淡淡笑意。
“……”
沈儀並沒有再客套。
關係肯定是有的,若是沒有柳世謙在場震懾,顏家怎麼可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去斬龍孫。
而且最後出手之人。
雖然已經竭力掩飾氣息,卻還是能辨出一絲微不足道的月華味道,再加上顏賢清懵然的反應……估計是在他猶豫出手的瞬間,便有其他人擔心出意外,先一步悄然動手了。
這位柳長老,好像也不似看起來那麼固執古板。
沈儀收起道牌,踏着烏光飛劍,掠出涯角山,消失在了雲海之中。
……
顏家鎮守着南陽宗之東。
出了涯角山,其實就算是離開了南洪七子的範疇。
沈儀尋了個離汪洋較遠的地方。
上次在寶花宗外突破,他就發現好像引起了水族的關注。
如今的實力雖然已經和當時不可同日而語,但小心謹慎總是沒錯的,何況剛剛纔斬了一頭龍孫。
沈儀盤膝而坐,靜靜盯着掌心的血紋。
先前佈下的五行寶蓮大陣,隔絕了龍孫和護衛與外界的聯繫,做的還算乾脆利落。
龍宮哪怕勢力再大,也不可能立刻就反應過來。
就是這個氣息聯繫有些麻煩。
“龍宮啊。”沈儀吐出一口氣。
要說不緊張是假的,初來乍到南洪,無論自己做什麼事情,似乎都跟這個龐然大物有關係。
對方的爪牙好似遍佈了南洪水陸。
以自己現在的實力,在這般勢力面前,頗有些螳臂擋車之感。
僅僅一個龍孫,加上幾個護衛,便是讓沈儀棘手無比。
但這抹緊張,卻是讓他莫名的有些興奮起來。
自從有了南陽寶地的庇佑後,沈儀總感覺自己是有退路的,但現在,這塊寶地似乎不再那麼堅不可摧。
“那就來吧。”
沈儀閉上眼,開始佈陣,順便打開了面板。
以前玉液境時就得罪了堪比抱丹的陽春江蛟龍一族,最後活下來的還不是自己。
【斬殺返虛境玉珠毒龍,總壽二十五萬八千年,剩餘壽元十九萬七千年,吸收完畢】
【剩餘妖魔壽元:九十三萬兩千年】
不愧是龍孫,僅它一個獻上的壽元,就差點追上了四個護衛之和。
沈儀開始挑選妖魂。
如今已經凝聚出的鎮石,有一頭龍魚殿剩下的返虛七層水妖,還有蹈海和青犀這兩位。
下一刻,沈儀迅速凝聚出一枚枚妖魔本源。
挑出兩個龍孫護衛,再加上先前那頭同樣返虛九層的青麟蛟將。
隨着這羣妖魔的實力越強,又不是什麼天驕,壽命自然也是漫長無比,如此恐怖的消耗下,妖魔壽元如流水般逝去。
整整四十八枚妖魔本源被喂入妖魂中。
再凝聚出三尊鎮石。
石皮剝落,多出鮮豔的色彩,這三頭妖魔好似在沈儀的眉心中,重新活了過來。
照例用量柱尺比對一下。
和預料的相差無幾。
上次蹈海的鎮石,金光衝過了二品線後,又往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距離。
這些返虛九層的妖魔,血脈都不輸蹈海,再加上修爲更高,很輕易的就將剩下的三分之一填滿,與那條一品線隱隱重合。
說是二品圓滿也行,說是一品好像也沒問題。
沈儀乾脆利落的祭出道宮,將這六尊妖魔鎮石全部放了進去。
可以這樣說,哪怕只算作二品圓滿,就這豪奢的程度,恐怕也是南洪修士無法想象的。
最艱難的六柱法,再加上這麼高品級的道柱。
僅僅只是突破一個返虛六層而已。
沈儀全神貫注的催動升宮法,擡眸看着天上的血海道宮再次往上壘了一層大殿!
咔咔——
整整六層高的無量妖皇宮,顯得是那般磅礴大氣。
喜人的紫意濃郁祥和,稍稍遮掩了那血海妖氣的凶煞。
天地似乎早有準備。
一團比先前更渾厚的紫氣饋贈如約而至。
沈儀感受着耳畔清脆的仙樂,突然生出些念頭,乾脆把剩下三頭妖魔一起凝出來,直接以三柱突破返虛七層,省得天地再多跑一趟。
但很快他又抹去了這念頭。
估計當初的玄慶前輩就是這樣想的,纔會用一根道柱去升宮。
太過順利的修行之路,總是會讓人變得狂妄起來。
況且龍孫的妖魂,沈儀暫時還有別的用處。
待到天際紫氣平復。
沈儀收回道宮,繼續凝練妖魔本源,僅僅六枚便是讓那龍孫的妖魂重塑成功。
“嗬……柯十三……參見我主……”
或許是消耗妖魔本源太少的原因,這頭龍孫雖神情恭敬,但那雙佈滿迷惘的眼眸中,還殘餘着些許掙扎之色。
沈儀也沒有繼續喂妖魔本源的意思。
對方僅存的這點脾氣,很快就會消失的。
“來。”
沈儀遞出一枚空白玉簡:“把你修習的靈法抄進去。”
正好得到了一柄寶槍。
或許那一式靈槍法在南陽宗藏法閣內算不得頂尖,但再頂尖的功法也得能學會纔有用,畢竟這是有妖魔先修習過的,進展肯定會迅速許多。
“柯十三謹遵我主法旨。”
妖魂剛剛凝聚而出,便被逼着抄寫功法。
它老老實實的蹲在地上,對着玉簡一頓比劃。
不知過了多久。
沈儀終於接過玉簡,快速的掃了一遍。
【返虛(靈).青龍碎星槍:未入門】
他側眸朝旁邊看去。
柯十三突然感覺到身上一寒,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便被收入了面板之中。
【剩餘妖魔壽元:三十六萬兩千年】
沈儀沒有急着去修習那式靈槍法,而是將壽元灌入了天衍四九當中。
他希望這頭龍孫能以最好的狀態,來面對最艱難的問題。
【第一年,你在玉珠毒龍的幫助下,開始推演天衍四九的最後一步】
幾乎在提示躍起的瞬間。
那抹洶涌的反胃感便是傳到了沈儀的身上。
他用力扼住喉嚨。
額上青筋炸起,眼眸之中卻多出了一片無邊的夜幕。
浩瀚到令神智崩碎的玄妙感悟開始涌入腦海。
【第七萬三千年,柯十三似乎見過不少的靈法,觸類旁通之下,它攜着你真正踏入了天衍四九的門檻,但在面對那突如其來的諸多感悟時,它同樣陷入了迷茫,從大成到圓滿,這一步,難如登天】
【第九萬七千年,柯十三神情逐漸陷入呆滯,而你已經近乎變成了瘋子……】
沈儀神情猙獰,猛地咬住舌尖。
啐出一口血漿。
臉色慘白,呼吸紊亂。
雖未成功破境,但沈儀對天衍四九的掌控再次踏上一個新的層級,他停止了灌入壽元,將柯十三放了出來。
看着渾渾噩噩的柯十三。
沈儀稍稍調整了一下狀態:“別那麼緊張,來點別的放鬆一下。”
修習之道,需鬆弛有度。
說罷,還沒反應過來的柯十三再次被拉入面板。
浩瀚的妖魔壽元朝着歸墟仙甲中灌入進去。
“我主……饒命……”
沈儀耳畔只餘那頭龍孫的慘嚎。
對於柯十三而言,它甚至覺得主人比妖魔本源的磨礪更可怕。
那穿着南陽白袍的身影,就這般在山林中枯坐起來。
除了偶爾會傳出劇烈的嘔吐聲。
哪怕是真正的天驕,也很難說精通各式功法,但無一例外,它們的腦子都很好用。
在足夠的時間支撐下,偶爾的靈光一閃,就能讓面板上的進度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一年,柯十三在你的傳授下,開始修習陣法之道】
【第八萬三千年,你們已經習慣了孤寂,醉心法陣,互相探討,終於將歸墟仙甲陣再次推演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返虛(靈).歸墟仙甲陣:大成】
“繼續。”
沈儀安慰着柯十三,輕輕揮袖,強行將跌坐在地上,像條蛆蟲似的向後蠕動逃跑的龍孫給逮了回來。
妖魔壽元還剩二十多萬年,不着急,慢慢來,槍法還沒開始學呢。
“嗬……”
柯十三死死盯着沈儀那張毫無血色,枯槁至極的臉龐。
宛如看見了什麼怪物。
驚懼難忍。
要知道,不止自己在受折磨,主人同樣承受着同樣的壓力。
但那張慘白臉龐之上,清澈雙眸內卻是跳動着興奮的火焰。
【第一年,伱握住長槍,突然想起了曾經的幽尾,從蛟化龍,本就是不易之事,在柯十三的指點下,你終於開始真正的修習如何去操控手中的龍槍】
沈儀一邊消化着腦海中的感悟。
指尖金絲吐露。
落在心口之上,化作歸墟大陣的細密符線。
精神和肉身的雙重摺磨。
讓他逐漸回想起了曾經那生死間的一幕幕。
直到最後一縷符線落下。
沈儀擡眸朝着遠方汪洋眺望而去,眼中興奮的火焰逐漸平息,化作了熟悉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