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檀尋,禁宮。

從午後開始,漸浙瀝瀝地下起綿綿細雨,這些雨雖細,到了傍晚,雨初停時,倒也把宮闈各處的甬道弄得溼滑十分。縱有太監掃去積水,只這溼漉之氣終是掃不去的。

一場春雨一場暖,在這乍暖還寒的寂夜,西藺姝僅着了中衣,端坐於菱花妝鏡前。

她身上披着銀鼠坎肩,其實,殿內若攏起銀碳,卻是不需要多披其他的衣物,但,自有孕以來,她不僅不願再攏銀碳,連日常的薰香都一併免去。

除了妝容不能免之外,該免的,都免了。

源於,宮裡傷人的伎倆層出不窮,她不能阻止別人存害她的心,惟有自個小心。哪怕不能免的妝容用度之物,她亦是特命了父親從宮外擇選進來,平日也是不允官人擅碰。

現在,她執着鑲嵌七寶的犀牛角梳,慢慢梳看披散下的青絲,勾畫精緻的黛眉卻是擰緊的。

鏡中,她看到一個身着禁軍服飾的身影從沒有閉緊的殿宙處躍進,並沒有絲毫詫異。

那躍進的人正是納蘭祿。

而她,一直等着他到來。

自軒轅聿離京,都半月了,他今晚纔出現,害她每晚都早早摒退官人,只爲了,並不知曉他何日會來。

“怎麼皺着眉,也不怕生出皺垃來,不討天永帝的歡心。”納蘭祿行至她身後,語音顯見是輕鬆的。

進入禁官,對別的男子來說,或許會艱難,但對如今的他來說,卻是不算太難的。

因爲.自平定幕風、輔國將軍之亂後,他不僅掌了兵權,還被擢升爲禁軍的都領。

當然,這都領一職實也是爲了,在如今軒轅聿抽調大部分兵力往杭京,京內兵力空虛,爲攏聚兵力所封的職位。

他口中的天永帝,自是指軒轅聿,她瞧得出,他對軒轅聿是不屑的,這讓她心底,有些不開心,但,只是心底罷了,面上,她還是稍稍散去些冰霜之意,眉心舒展開回身問他:

“怎麼現在纔來?”

“想我了?”

納蘭祿的手指想要捏住她尖尖的下頷,說實話,這西藺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並且,也比她妹妹西藺妗解風情,只可惜,她是軒轅聿的女人。

西藺姝把臉一別,掙脫他的手,心裡洇出一絲厭惡,偏是話語出脣,並無多大的異樣:

“我腹中的孩子,眼看着,再過半年就要誕下了,卻身爲中宮之位,連個孩子都要屈居人後。”

“你太心急了,天永帝不是才走了半月,一切總要慢慢地部署。”

“慢,慢,慢,你當初答應我的時候,可沒這麼推脫!”她豁得從椅上站起,這一次,眼底再掩飾不住稍縱即逝的厭惡。

當然,納蘭祿的目光,沒有錯過這絲厭惡。

他和她之間,本就因着相互握住自以爲是的把柄,各得所需、互爲利用。

“那你現在要我怎麼做?衝到太后寢宮,殺了軒轅宸?還是立刻派兵往行官,把那五名嬪妃一併殺了?”

他這點一語,顯是說得氣話,卻讓西藺姝的神色緩和了下來,她的手主動附上他的肩,道:

“我知道,軒轅宸是你妹妹的孩子,你定然是不願讓他有任何閃失的。但,我腹中的,卻是你的親骨血啊,孰輕孰重,難道你心裡就沒個計較?”

話裡這麼說,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她卻是知道,納蘭祿對夕顏的兄妹之情不過一般罷了。

納蘭祿是急脾氣,與他急,她得不了任何便宜。從一開始就是,她一時氣上心頭,反差點誤了大事。

所以,這般婉轉地說,倒是能進了他的心。

“我自然是有計較的,否則,我又何必這麼辛苦讓你得了這胎呢?”納蘭祿話中有話地道。

軒轅宸若不是那人不允他擅動,他早就容不下那個小崽子了。

可那人說,若他動了軒轅宸一根手指頭,那就休怪他翻臉無情了。

他偏是瞧不出來,難道,在那人心裡,還真的有骨肉親情的存在麼?

他和大哥,充其量不過是那人可以利用的棋子,從那人佈下的棋局,不留情面地砍傷他雙腿開始,他就知道。

萬一出了一絲的差池,恐怕,這輩子,他就水遠站不起來了。

也從那一晚開始,他不再稱他爲父親,只是隨其他人一樣,稱他爲‘主上’。

“你既是有計較,萬一待到皇上凱旋歸來之日,這事還沒定奪,這孩子不過是嫡不如庶。”道出這句話,她的臉上滿是楚楚的神情。

“怎會嫡不如庶呢?要你誕下皇子,加上戰勢日益艱險,屆時,你父親聯合其他兩省長官,還怕榮王不成?”

“我就擔心,根本等不到那時,皇上就凱旋歸來了。”

納蘭祿眼底蘊出一絲笑,凱旋?

這一仗豈是那麼容易凱旋的?

到頭,最好的,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只是,他並不能告訴眼前這名女子。

任何時候,不可以相信任何人,連枕邊的女子也是一樣。

況且,他和她之間,若論有枕邊的關係,也不過是基於交換的爭件。

“你好好養着胎,別再多想這些。至多我答應你,行宮那五名嫉妃先替你解決,如何?”

“真的?”

“你不信我?”

“現在我不信你又能信誰呢?”

她誰都不信。

任何人都會騙她,除了自個以外,她信不了任何人。

假話說多了,其實,也就成了真話。

“好了,今晚我來,一來是讓你放心,二來,接下來一個月,我會帶兵往京郊拉練,不在檀尋,你若有事,就託着閔煙傳話。”

他匆匆說完這句話,瞧了一眼更漏,縱然還不到夜半,但,離禁軍交崗的時間卻是近了。他率的這一崗到了時間,再不離官,宮門倒是麻煩了。

“嗯。”她應了一聲。果然,連近身宮女閔煙是他的人,但,到現在,他才告訴她。

之前呢?不啻是把她日常所做之事稟於他知罷。

是以,他口裡的安心,不過是他的安心。退一步講,他既能告訴她閔煙,她身邊還有其他人是他的眼線也未可知。

真是安心啊。

果然,這宮裡沒一個人,是可信的。

這一壓聲問,忽聽得殿外傳來宮女閔煙的聲音,那聲音極是響亮,顯見是太后駕到。

她的身子一震,旦聽得,太后冷哼:

“安置?皇上娘娘,每日都安置得這麼早麼?”

接着,是一陣步履聲往殿內行來。

她轉眸一瞧納蘭祿,納蘭祿纔要推窗出去,她卻是急拉他的袖子,只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躲進一側的櫥櫃內。

他這纔想到,若冒然從殿窗躍出,反是不好了。

萬一太后命着人在側面瞧着,豈不是逮個生着?

哪怕,他是禁軍,但夜裡出現在皇后的寢官,更是說不清了。

畢竟,太后,是認得他的。

他就勢躲進櫥櫃內,裡面,是西藺姝的一些應季翟衣正裝,金銀絲線,加着彩珠繡成,咯於他的身上,卻是不好受的。

但,再不好受,還得忍着。

他聽見太后的聲音,不怒自威地於櫥櫃外響起,這個老妖婆,真是煩人。

“參見太后。”

西藺妹迅速把青絲揉得稍亂,只做從榻上初起的樣子,請安於榻前。

“免了,皇后每日安置得可比哀家都早。”

太后緩緩步進殿內,因着西藺姝一副曉夢初醒的樣子,莫梅等宮女悉數躬候在殿外。

“臣妾自有了身孕,尤其這幾日,卻是貪睡了不少。”西藺姝的手不禁撫到腹部,有腹中這個孩子做爲依傍,如今的太后,又奈她何呢?

“看來哀該早些來與你說纔是。這麼晚,倒是哀家影響皇后休息了。”太后說出這句話,凝着西藺姝微隆的腹部。

倘說,之前夕顏腹裡的孩子,她是懷疑過。自她抱起軒轅宸的剎那,她的懷疑才悉數被打消。

但,彼時,是不得已爲之,哪怕有着懷疑,她都得去唱這齣戲。

然,現在,既是有了懷疑,加上前朝,近日來,立嫡不正長的言論日漸成了勢頭讓她必須要有個處置。

哪怕,西侍中在朝中如今聲勢漸起,可官裡的意外來得,往往會讓前朝都措手不及,也無從追究。

而自軒轅聿離官後,她一直暗中命人盯着棲凰官,每晚一用過晚膳,西藺姝便會摒退所有的宮人,如此一晚,或許是她嗜睡,但晚晚如此,其中再不會傳人進去伺候,卻是頗有蹊蹺的。

是以,今晚,藉着三日後即將舉辦的蠶桑典,倒讓她有了來此一探的因由。

果然,甫進殿內,她就覺到,有絲異樣。

今晚,下了雨,可殿內的氈毯上,卻有着不合時宜的,一些水漬。

這種氈毯爲皇室專用,極爲柔軟,色澤又鮮豔,也正因此,哪怕沾上些許的漬意,都是瞧不大出,除非揹着光看,才能看到端倪。

現在她所站的位置,恰是背光的。

若按着宮人所說,西藺姝早已歇下,那這些水漬則是不該出現的。何況,她看到西藺姝站的那一隅沒有任何水漬。

當然,那些水漬不會是她的,她坐肩輦來,絲履上即便沾了些許水漬,都不至會在氈毯上留下這麼深的痕跡。

也不可能是殿外伺候的宮人留下的,源於,距離西藺姝摒退所有宮人已隔了一個時辰,哪怕不慎染上水漬,都該被這氈毯吸收怠盡了。

所以,這個水漬無疑只傳遞了一種信息,在她之前,有人在這殿裡,並且這人,還不是她能瞧見的。

聯繫方纔殿外那宮女太過大聲的請安及攔阻,只讓太后更確定了這個念頭。

“不知太后有何示下?”西藺姝直接問出這句話,並沒有接着太后方纔的話,再做虛意地應承。

“三日後就是蠶桑典,哀家今晚想來想去卻無法定心,皇后身爲中官,按着祖制,理該率衆命婦,同往田埂行蠶桑典。只是,如今皇后身懷有孕,哀家心裡倒有些猶豫,這纔到皇后宮中來,想問問皇后,這典禮,是皇后親自主持呢?還是,哀加從宮裡另選位分稍高的嬪妃來王持?”

西藺姝淺淺一笑,道:

“太后,臣妾初被冊爲中官,自當事事表率,況且臣妾的姐姐昔日臨盆在即,不也主持了蠶桑典嗎?臣妾亦是可以的。”

太后緩緩走近西藺姝,目光在殿內流轉了-遍,見那水漬除了妝臺附近,又延伸去了櫥櫃那端。

她脣邊浮起一抹笑意,手搭上西藺妹的,攜着她一併坐於榻上,道:

“皇后,正是因爲傾儀皇后主持桑蠶禮,導致最後——”太后頓了一頓,再說不下去,顯見十分悲傷,藉此鬆開西藺姝的手,執起帕子,拭了下眼角,方道,“是以,哀家今晚,想起八年前那一幕,才真的定不下心啊,畢竟,如今,你的腹裡,也有咱們皇家的子嗣,皇上又不在官裡,萬一出了什麼好歹,讓哀家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這一語出,太后的目光鎖在西藺姝的臉上,西藺姝姣好的臉上,稍稍現唏噓之態外,亦執帕拭了一下,其實,仍舊乾燥的眼部。

這一拭間,太后的手悄然移到身後,執起一隅綃羅的裙裾,輕輕把它勾在牀欄的雕鳳花格中。

“太后請放心,臣妾這胎一定會安好誕下的。”西藺姝將絲帕收於掌中,語意佯做艱澀地道。

太后話裡的意思,她怎聽不明白,不就偏着那軒轅宸,見不得她腹中這個嗎?

可惜,她一定會好好把這孩子生下來,並且,讓太后知道,這官裡,哪怕到了太后的位置,亦不是平穩的。

昔日,太后待她的種種,她都會加倍的要回來!

“聽皇后這麼說,哀家今晚終是放心了。”

一語甫落,太后起身,這一起,分明是快疾的,只聽得‘撕拉’一聲,半幅裙裾生生地被扯拉開來,露出內裡絳紫的羅緞。

“太后,您的錦裙。”西藺姝的目光隨着太后身子微欠,說出這話時,本撫於腹部的手不自禁地稍稍緊握。

“呃,皇后的鳳榻看來還是識人坐的。”太后悠悠說出這句話,“皇后雖然比哀家年輕不少,但夜已深,想是也無人會注意,哀家向皇后討要一件裙衫披上,皇后不介意吧?”

“因着奉行節儉,臣妾的裙衫已有月餘沒置換新的了,不如,讓梅姑姑替太后另取了來吧?”

“天色已晚,慈安宮離這不算近,來回一趟,倒是折騰?難道,皇后連一件裙衫都不樂意予裹家?”

“臣妾怎會有此意呢,只是怕這半新不舊的裙衫辱及太后。”她頓了一頓,語意一轉,“不知太后喜着什麼樣的顏色,臣妾親自爲太后去選來。”

“噯——”太后的手按住皇后要站起的身子,道,“哀家自個去就行了,皇后你懷了身子,還是少走動爲好。”

“太后,臣妾——”西藺姝還要說什麼,卻被太后的手用力按着,再動彈不得。

太后緩緩走近那櫥櫃,玉手打開其中一扇雕着金凰棲牡丹的櫃門,裡面,滿是絢麗的縫羅綢裙。

一眼望進去,排得密密緊緊,她的手只拿住面前那件碧綠的錦裙,輕輕一提,那件錦裙便落入她的手心,隨後,她關上櫃門,這一關,她能覺到手心,有着冰冷的膩汗:

“皇后的裙裳果真太過鮮豔,哀家看得眼花繚亂,就隨便取一件罷了。”

轉身離開櫥櫃,這一次,她儘量控住自己的步子依舊如常,可,手心的膩汗只滲進了那件羅裙裡,愈發讓她的腳步不由地虛浮起來。

方纔,當她打開櫃門的剎那,就知道,裡面藏了一個人。

哪怕,她聽不到一絲的呼吸聲,哪怕,那些裙衫阻隔了她的視線。

可,她卻知道,裡面必是有一人的。

因爲,就她手中這件碧裙的裙襬尾上,映着明顯的水漬,和氈毯上的一模一樣,門口的其他幾件也是如此。

既然確定了心中所想,她惟有儘快地走回鳳榻旁,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否則,今晚,或許,她就會意外地薨於宮中。

這宮裡,有太多的意外,是由於窺探了不該窺探的秘密纔會發生。

若不是要確定一件事,她是斷不會擊冒這險的。

那水漬的印子,不啻是一名男子留下的,而且該是着了禁軍所穿的靴子。從裙尾上,她能辨得那些水漬的印痕恰是靴鞋下的紋路。

究竟,是真的禁軍,還是有人冒充禁軍入這棲霞官呢?

她想,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很快也會知曉。

既然斷定,今晚,皇后宮裡藏了人,那幺,沿宮的四牆處,她命人守着就是了,難道,那人還會就此遁去不成?

她的目光落到西藺姝臉上,西藺妹的臉在燭影曳紅下,添了幾分的燥紅。

只不知,這是燭影所致,還是因爲其他的原因呢?

“皇后,還要借你的更衣隔間一用。”

太后說出這句話,西藺姝微微一笑:

“太后請用。”

太后走進屏風隔住的更衣間,卻突然轉身,朝着殿外喚道:

“莫梅,進來伺候哀家更衣。”

殿外傳來莫梅的應聲,及殿門開啓的聲音。

這終讓太后攫緊的心,稍稍鬆卻了下來。

隨着莫梅的進殿,那藏匿於櫥櫃中之人,該是有所忌諱的。

後宮中,惟有保住命,才能步步爲營地,繼續謀算。

今晚,她窺得一些本不該窺得的東西。

也正因此,不過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謀算!

西藺姝看着太后步進隔問,她的步子慢慢移到櫥櫃前,只這一移,她看到,背光處,氈毯上的那些許的水漬。

面色一白,只微咬了一下櫻脣,手上的護甲緊緊地掐進手心。

太后,這,可怨不得她了!

杭京知府府邸,闢了單獨的一進院子予軒轅聿御駕暫歇,有一正房,兩處偏房,並一獨立的膳間。

軒轅聿甫至杭京,就往城樓處行去。

夕顏知道,那裡,如今尚在進行着一場戰役。

攻守間,死的,正是那些兵士,受苦的,無疑是兩國邊陲的百姓。

而她,做爲一名小太監,能做的,亦是有限的。

哪怕,有些擔心,軒轅聿的安危,但隨着遠處的嘶殺聲,及硝煙漸漸止歇,怕是,這場戰役接近尾聲了吧。

獨自,在竈旁邊替軒轅聿做着西米羹,一邊悄悄熬着自己的藥。

自做了軒轅聿隨身的太監後,她只有趁每日做西米羹的時間,煎熬這些湯藥。

因爲,只有這時,膳房內,她可以不讓任何人隨着。

可,湯藥熬好前,都會有些許的味道,是以,每次,她都將西米羹先煮得香氣四溢時,方以大火速熬了湯藥,然後,趁熱趕緊地喝下。

這樣,縱療效會減半,值得慶幸的是,張仲果真是神匿,她的千機毒並沒有病發的徵兆。

今日,仍舊如此。

她細細的做着西米羹,這幾日,瞧着軒轅聿好象連日趕路,火氣有些上來,而蜂蜜無疑是清熱補中的食材,是以,她特吩咐了膳房備下這蜂蜜,待到以汁入調,煮熟時,兌上蜂蜜,最後另灑了雪花糖。

將西米羹做完,她纔要去將熱煮的湯藥倒出來,卻聽到,門口,傳來膳房掌事太監的聲音。

自那晚後,倒一路都不曾見到他,她從窗格中期外望去,正是那膳房掌事太監。

這一望,讓她驚訐的是,他的手,竟然,只剩了一隻,另一隻,即使包着厚厚的繃帶,都瞧得出,從手腕以下,是齊齊地斷了。

斷去一手,對一名廚子來說,不啻是斷了生計,更何況,他還是一名太監。

要做到掌事太監的位置,需要很多年,也等於,所有的歲月都是搭在了官裡,現在,他的手沒了,還被幾名禁軍推搡着要趕出府去。

“這話你和哥幾個說沒用,李公公留你養好傷再趕你走,也算對得起你了,若是擱別人那,當時就不會讓你留着,走吧走吧,這點錢,足夠你好好過日子了。”

“我要見李公公!我要見皇上!”那掌事太監猶自叫嚷着,絲毫不願往外行去,手裡的包裹推搡間,掉落地上,裡面,至多是幾十兩銀子。

這些銀子能好好過日子?

夕顏的手無意識地放到湯藥上,直到被冒出的熱氣灼到指尖,萬縮了起來。

她知道,定是軒轅聿剁了那太監打她臉的手,他對她如珠如寶一般,從來,任何人若對她不好,他都會替她用更極端的萬式去處置。

爲了她,他可以做出最暴戾的行徑。

如今,也是一樣。

只是,她要的,真的是這些嗎?

她想出得膳房,但,步子卻滯了一下,出去,又能怎樣?

如今,硝煙四起,讓掌事太監離開這處,倒是好的。

留下來,手不能做,那些太監又是宮裡待久的,踩低拜高的事,自是不在話下。

她或許唯一能給這掌事太監的,不過是銀子,有足夠多的銀子,哪怕不能換回一隻手,讓他不必爲生計堪憂也是好的。

可,她哪來銀兩呢?

扮了太監,身上,更是連值錢的首飾都是沒有的。

這當口,突聽得一女子嬌柔的聲音,道:

“你們做什麼呢?”

她循聲望去,只見院落中站着一女子,瞧樣子,約摸十五六歲的光景,清麗可人,正問那兩名推揉的禁軍。

“這不是你該管的,還請小姐讓開。”那兩名禁軍道。

“我知道你們是宮裡的人,但,這是杭京,我爹爹的的府邸,那麼我自然可以問得,你們這麼推他,沒瞧見他手上的傷又出血了嗎?”

“哪怕你是知府小姐,可,這是皇上的吩咐,怨怕連你爹爹來了,也是要奉命執行的。”

“小姐啊,替我說句好話吧,你看我這手殘的,纔給了這點打發的銀子,可不是斷我的活路嘛。”那掌事太監仿似見了能做主的人,忙撲通跪於地,用剩下的一隻手拖着那女子的羅裙不放。

那女子皺了皺好看的彎月眉,道:

“你且起來,不過是銀子,我給你。拿了以後,你也別耗在這了,畢竟待在這座城裡也不安全,得了銀子,卻還得有命去花不是?”

“你怎麼說話的呢,說得好象這城是危城一樣,念你小小年紀不與你計較,你可知,這麼說,犯的是什麼罪麼?”一名禁軍斥道。

“我不知道什麼罪,我只知道,戰亂紛紛,苦的是百姓,哪怕見了皇上,我還是這麼說的,請你們放開他,我拿了銀子自會打發他,你們也好去回了差,不然犟在這,少不得待會你們王子回來,看到了,卻是你們的不是了。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女子說話清脆,一句連一句,只讓人尋不得差錯。

但,她說的,亦是對的,不是嗎?

夕顏俯下身,揭開藥罐蓋子,將湯藥倒出。

果然,民間,還是有着鍾靈秀氣的女子,卻是比世家女子,要開闊胸襟得多。

饒是她,偏也是迂了那麼久。

端起湯藥,纔要喝下,突聽得,院中傳來通稟聲:

“皇上駕到。”

她一驚,未來得及吹氣,舌尖恰是觸到滾燙的湯藥,她看到知府老爺刻意拉着自己的女兒要湊到軒轅聿跟前,心下一咯噔間,軒轅聿絲毫不理會知府老爺,徑直走進膳房。

她手上猶碰着藥碗,忙慌亂地放到竈臺,躬身請安間,他免了她的禮,手只拿起那碗西米羹,一氣的飲下。

“皇上,您用慢點。”她在旁終是忍不住地道。

他一氣飲完,眸華掠過她的湯藥,脣邊浮過一抹笑意:

“聽說你有過敏之症,即這般,讓院正予給你瞧一下,另開些方子吧。”

“奴才不礙事的,謝皇上恩典。”她只俯下身。

這藥本是張仲開的,她又何必再多一事呢?

“以後這藥讓醫女熬好端予你,別做着朕的西米羹,卻是想着這些,分了心。”

“諾。”

原來,這纔是他的用意。

她又怎能瞞得過他呢?

一路上,他不過是沒法刻意去逮到她熬藥,偏是進了知府,這小院內獨立的膳房離正房亦是近的。

她應了聲,他從竈臺旁缸裡舀了些水,放在盆中,再端起那碗湯藥,擱進盆裡道:

“一會就能喝了。”

用水來涼這碗藥,她一會喝下去,自不會再被燙到。

她明白他的用意,卻見他說完話,他只坐在膳房內,並不出去,這反使她有些侷促起來,眼見着知府都在外面候着。

“皇上這裡有奴才就行了,您——”

“朕有些疲憊,在這歇會。”

他直坐到,她喝了那碗湯藥.方在她的隨伺下步出膳房,旦見,那名知府躬着身子道:

“皇上,今日抵達杭京。微臣於皇上略備了酒席接風。”

“免了,如今戰事堪緊,糧草甚爲珍貴,從即日起,朕的膳食不必另外準備,知府若無事,朕還要同驃騎將軍談些事情。”

“微臣告退。”知府訕訕地退下,夕顏跟在軒轅聿身後,卻瞧得明白。

拒膳縱是真的。

恐怕,他拒的還有那人吧。

知府眼見着,百年難得一遇帝君降臨府邸,又怎會錯過這般好的時機呢?

男不封侯作妃,君看女卻爲門楣,此亦見一斑。

她稍稍擡起眸子睨向軒轅聿,卻見他似瞧了她一眼,她忙低下臉去,再不做任何聲音。

她不知道前面的戰事怎樣,只從他的神色來看,今日一役,哪怕擋了夜國的攻勢,巽軍該是損兵折將了不少。

這一晚,他和驃騎將軍在偏房內一直談到黃昏光景,方回到正房,她纔要命人準備膳點,他只喚他出得房去。

房外,院落中,有石椅石凳若干。

旁邊除了伺候的李公公之外,再無其他宮人。

他徑直坐到其中一張石椅上,她躬身立在他身旁,他卻命她坐下。

這一坐,她看到,石桌上,竟是刻着棋盤,猶記起往旋龍谷的那日,他亦是和她對弈,六副棋,她自以爲算得分毫不差地輸他一子,卻不料,在他揭穿她後,她允他放手一搏,最終,沒幾個回合,她便輸的丟兵棄甲。

原來,他算得始是比她要多一步。

及至後來,她運籌於斟目的都城,殊不知,仍固着銀啻蒼的不忍,她終是算錯了全局。

“會下棋麼?”他問她,明明答案是顯見的。

“會。”

“陪朕下一副。”他伸手,從石桌旁的棋格內,執起黑棋,靜等她下第一步棋。

“諾。”

她福身,輕盈地在他跟前坐下,只這一坐,她擰起一枚棋子,置於棋盤一角時,卻發現,他深黝的眸華凝注在她的指尖,她順着他的目光,才發現,天啊,她竟是使了蘭花指。

一時間,她的手僵在豐空中,雖說小太監中,也有手指纖細如她一般,只是,這執棋的蘭花指,卻是太過了。

他有些啞然,道:

“下定了?”

“嗯。”她只覺得耳根子一併地紅了起來,還好,有這面具,他該是瞧不出端倪的。

只是,真的瞧不出嗎?

躊躇間,他的棋路鋪開,不過數十步,她四面楚歌,再無出路。

她的眉心顰了一下,這一次,她是放手下的,只是,她的棋藝在他的跟前,始終還是遜色的。

“皇上,糧草已安放到糧倉。藥物也已派放到各處軍營。”一名將士裝束的男子躬身稟道。

軒轅聿應了一聲,那男子退出院去。

這時,她聽到撲棱棱的聲音,似從頭頂飛過,微仰起臉,看到,夕陽關斜照中,有遲歸的鳥兒掠過,那些聲響,便是這些鳥兒發出的。

“看來,這些糧草放至完畢,這些夜歸的鳥,倒都聞到了味道。”軒轅聿悠悠說出這句話,落進她耳中,只讓她的眉心一顰。

鳥歸巢前,都會憑着自己對食物的嗅覺,去尋找一些食物,再歸巢休憩。

但,他不會無緣無故去說這話,這些歸巢的鳥,順着糧草的味道而去,縱是有着糧倉做擋,吃不到糧草,可,萬一——

她心思徊轉間,聽得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卓子,你說,這些鳥,該怎麼辦纔好呢?”

她對上他凝向他的目光,知道,這話,無論怎樣,她都要答,且不能敷衍地答。

爲他分憂,本是她想做的事。

只要,答得巧妙就是了。

這層巧妙僅在於,鋒芒的收斂。

畢竟,他纔是運籌帷幄的帝王啊。

“回皇上的話,奴才別的道理不懂,只懂得,鳥兒歸家前必是會去尋些許的吃食,但如若這些烏不慎叼了易燃的東西,又碰到耶成堆的吃食,恐怕,只應了一句話,星星之火,亦是能燎原的。”

“嗯,確實。”軒轅聿薄脣邊露出一抹笑意,他凝向夕顏,復問,“看來,這次帶來的糧草卻是引起某些人的注意了。”

“奴才以爲,恐怕,不止是城內的糧草。”

她只點出這一句,軒轅聿讚許地點了點頭,這女子,果真是聰穎的。

他知她未必讀過兵書,僅憑着聰明去部署這些戰謀之術。

他與斟國那一役的水淹之術,不就是藉着她的水攻,復報於銀啻蒼麼?

兵法中,方纔夕顏口中戰術叫雀杏,刻意捕了敵方城內的鳥兒,再將易燃之物縛於鳥爪,利用鳥兒黃昏返巢的行爲,一併帶着火種至敵方的糧倉。

這樣,無疑糧倉的糧草大部分會付之一炬。

而兩軍持久戰時,除了疆場戰術的部署,糧草和藥物也都是至關重要的。

當然,哪怕被焚糧倉,他爲了補足糧草必也會想法子從臨近的城鎮暫時補給,這部分補給的糧草在押送的途中,因毗鄰邊陲,若被百里南從中截斷,那麼除了能補給百里南的糧草之外,對於抗京城內,不啻是最殘酷的打擊。

百里南要的,該就是這樣一舉雙得吧?

“繼續說。”

“既然要,何妨就給呢?當然,給的裡面,究竟又含着什麼乾坤,自是皇上說了算。”

軒轅聿的脣邊嚼了一絲笑,只愈深地凝着夕顏,只這一凝,終讓夕顏窘迫地低下臉去。

“今日,皇上一天都沒用過膳點,還請皇上早些用膳,也好早些安置。”她的聲音很輕,他能聽到,就夠了。

“傳罷。”軒轅聿語音甫落,小李子已顛顛地傳着人去準備。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院落外,有一女子,端着托盤,柵姍前來:

“參見皇上。”

正是知府那伶俐的士兒,現在,她微福身,將托盤呈於皇上跟前,裡面,卻是四碟精緻的小菜。

“呃?”軒轅聿一挑眉,並不望她。

“這是爲皇上準備的膳點,按着皇上的要求,從簡而做,還請皇上御用。”

夕顏瞥了一眼那托盤內的東西,手真巧啊,看着只是四碟小菜,卻是顏色搭配得宜,葷素相輔。

看來,真是妾有意來,旦看郎是否有心了。

她悄悄往後退去,哪怕,心裡有着酸意,她偏是往後退着,果然,這一退,她能覺到,那如炬的目光,仿似要把她熔了般的灼人。

她只作不知,繼續退着,直到他語音泠泠在她耳邊響起:

“小卓子,替朕試菜。”

“諾。”

她皺了下眉,試菜,雖然她是有些餓了,只是,這美人恩,若由她來消受,是否拂了那人的意思呢?

躬身上前,接過托盤,耶女子倒放得快,甚至帶着一絲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有些愕然地擡眼,正對上女子俏皮衝她一笑的眼睛。

笑起來,卻也是彎彎的兩個月牙形呢。

看來,妾也是無意的,只是妾的老子有意。

這層有意,卻讓夕顏突然有了些許的興致起來。

好不容易伺候軒轅聿用完膳點,這一晚,他倒是早早歇到正房。

她伺候他更完中衣,他凝着她的臉,突道:

“今晚,不必值夜了,就在旁邊的廂房候着。”

“諾。”

既然,不在行軍途中,又是一進獨立的院落,自然不必再用那蘇合香了。

她躬身退下,旦見李公公恰好進來,俯身:

“皇上,如今總算是抵達了抗京,您隨身只有這些個小太監伺候,終究沒個宮士來得細心妥貼。是以,奴才特從府內選了一名女子近身伺候皇上。”

說完這句話,李公公朝着後門外,喚道:

“安如,還不進來參見皇上。”

正踏出後門的夕顏,只見,恰是那名女子緩緩走來……

作者題外話:初步預計,會在一週之內結文,根據案文排了下,不出意外就是這個時間了。趕結局章,爲了保證思路不中斷,以及章節的連貫性,或許更新時間不會正常,只能儘量保證了。如遇延遲,會提前發公告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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