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小與一衆師弟魚貫而出,她雖年齡不是最長,但因是李陽明親生女兒,算是入門最早,又是獨女,是以一干人等皆以她爲師姐,出入如衆星捧月。
嶽天峰只覺血脈賁張,他從未有過如此情形,思念一人,日以繼夜,腦中滿是李小小的倩影。與之同衣,與之同飾,與之同形,皆會引起嶽天峰的留意,甚至長相不惡的女子都被嶽天峰幻想成她,如若不見,便覺時日難熬。
衆人促擁着李小小進了同聚樓,嶽天峰亦步亦趨地也跟了進去。
李小小一衆人等坐於二樓,這班師弟共有六人,王應、溫皓、許衆、陳忠、孫樂、解衆,除孫樂、解衆年歲小於李小小,餘皆大過李小小。
嶽天峰坐於不遠處,望着呼喝着點菜的李小小,自己竟然忘了身處何地,只覺天下有如此美貌之人,自己如若有幸結識,不知要修得多少福氣。
在店夥計的催促聲中,嶽天峰如夢初醒,隨意地點了幾樣擺在桌上,自己竟然無心吃喝,只覺對面那個容顏竟如此耀眼。
“師姐,那邊那廝看你多時了,要不要我過去問問?”孫樂問向李小小。
見李小小默許,孫樂便站起身來走到嶽天峰身前。
“呔,哪裡來的色胚,一直在那瞧什麼?”孫樂走到嶽天峰桌前一拍桌子。
嶽天峰被嚇到一呆,見一高個子站於桌前指問自己,慌忙站起身來施禮。
“是問我嗎?”
“不問你又問哪個?你色眯眯的瞧着我師姐做甚?”
嶽天峰被人說破心事,不覺大窘。
“我,我只覺你師姐眼熟,不覺多看了幾眼。”嶽天峰分辯道。
“像你這種色胚看到美貌女子都覺得眼熟。”孫樂舉起拳頭做勢欲打嶽天峰。
嶽天峰見狀慌忙擡手遮擋。
李小小衆人見狀大笑。
“孫樂,你讓他過來。”李小小向孫樂喊道。
孫樂揪着嶽天峰衣領拽到衆人面前,嶽天峰整了整衣服與衆人施禮,最後對着李小小一輯說道:“在下嶽天峰,有幸見過女俠一面,便是在清明後的廣順門處,女俠縱馬濺了我等一身泥漿,剛纔覺女俠眼熟,這纔多瞧了幾眼。”
嶽天峰說完已面紅耳赤。
李小小於家中嬌生慣養,養尊處優,師弟們呼之師姐,僕役們呼之大小姐,雖習得武功,卻從未行走江湖,此番被嶽天峰這幾句女俠叫得李小小心情暢爽。
“我記得了,你便是那爲首的秀才,你叫什麼來着?”
“嶽天峰。”
嶽重山帶嶽天峰去李家求親,雖然李陽明未與李小小說知,但家中管家與幾個知情的丫環都已將此事告知了李小小,李小小當時也不以爲意,上門求親的多,李陽明拒絕的也多,只道是人長得醜陋才被李陽明拒絕。
如今看到嶽天峰五官俊美,衣冠楚楚,雖不是高大威猛,但也是一表非凡。忽然想起前事,不覺春心一蕩,便收起了大大咧咧的性子,起身福了一禮。
“原來是嶽世兄,城門處多有得罪,如不嫌棄,請世兄移桌,小妹與世兄敬酒賠罪。”
李小小天性豪爽,又出於武人之家,對於男女有別之事倒也不甚在意。
“李小姐當日也是無心之舉,況且當日也賠過禮了,如今實不敢當。”
說話間,解衆已招呼店夥計添了把椅,並把嶽天峰桌上的菜餚也移了過來。
與習武之人飲酒實是一種遭罪,自己何曾如此飲酒如飲牛般,幾人互敬,酒到即幹,嶽天峰哪經歷過這種氣氛。
李小小敬過嶽天峰,她只是淺淺地喝了一小口,她雖出生武人之家,但並不嗜酒,她只是喜歡這種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江湖調調,幾位師弟並無太多錢財,偏偏李小小出手豪闊,是以經常請諸位師弟吃喝,自己卻只是湊個熱鬧。
孫樂喜歡自己的師姐,卻不是其他師兄弟友愛般的喜歡,他是真正的喜歡李小小,可也自知娶師姐無望,卻對驟然間出現的嶽天峰心存恨意。
孫樂不停地敬着嶽天峰的酒,這個秀才出現後,他發現師姐的眼中竟現出一絲溫柔,說話間竟也輕柔許多,憑着陡然間升起的妒忌,自己視嶽天峰如仇人般。
嶽天峰醉了,他本不想在酒桌上丟了臉面,所以對於敬到眼前的酒都是酒到杯乾,可也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他本文人,從未如此豪飲過,這番飲酒下來,已超出自己所能承受之數倍。
嶽天峰只記得自己在醉倒之前大聲吟誦了詩仙李白的一首詩。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嶽天峰是被解衆送回家中的,黃氏見只是醉倒才略覺放心,嶽天峰直睡到隔日下午才慢慢醒來,招呼丫環沏了壺釅茶,有氣無力地靠在牀邊回想昨日發生之事。
一想到與李小小同桌而飲,便覺一股莫名的開心。
越數日,解衆又至,對嶽天峰說:“我師姐問你,我們去遊玩,不知你可有意抱琴?”
“抱得抱得。”嶽天峰連聲回答。
遂連忙回屋將琴理好抱出。
解衆接過,先嶽天峰出去。
“你不騎馬?”解衆見嶽天峰隻身出門,不解問道。
“慚愧慚愧,委實不曾騎過。”
不得已,只得僱了一乘馬車,載着嶽天峰與解衆同去。
“所去何處?”嶽天峰問向解衆。
“我師姐說,要去太和寺遊玩,此時師姐師哥們已在平夷門外等着了。”
其時已入夏,正是郊外遊玩時節。
城東三十里處,有太和寺,寺後有洞,名爲水蓮觀音洞,嶽天峰知曉,卻從未去過。
隨着解衆到了平夷門外,果見李小小等人等在道邊,忙下車與衆人拱手見禮。
見過了禮,嶽天峰才又與衆人向東方馳去。
除嶽天峰外衆人皆騎馬而行,因馬車無法疾馳,衆人也是歇歇走走,耗了大半個時辰纔到達太和寺。
太和寺建於唐代,佔地八十畝,殿堂有十八間,歇山式建築,內塑高丈餘佛像五十多尊,小佛像七十多尊。
太和寺山北有洞,深一丈六尺,內分列十八洞,排列山岩之上。中供諸神塑像,上面另有洞口,側身可上,若層樓然。
此處山勢秀聳,水流其下,風景極佳。
嶽天峰隨衆人遊玩一番,體力漸已不支,又恐李小小見怪,強忍乏累,多虧有解衆扶持,才熬到衆人休憩之時。
衆人尋一平坦處,紛紛打開提盒包裹,將吃食取出,嶽天峰出門匆忙併未想到此節,便覺尷尬,那孫樂只是冷言相加,好在其餘人倒不甚在意,紛紛取食與嶽天峰食用。
一回生二回熟,此番與李家子弟相處倒也融洽。
“解衆,你一直背的是何物?”李小小先前便見解衆背一長條物什,當時玩得性起,忘卻發問,此時就餐也並不打開,這纔有此一問。
“是嶽公子的琴。”
“我隨口一說,只是邀你前來遊玩,哪知你真攜了琴來,你真會彈嗎?”
李小小所言抱琴之意,只是邀請嶽天峰,解衆哪裡知曉,原話復訴給嶽天峰,誰料嶽天峰竟真抱了琴來,李小小看向嶽天峰,不知他是否是裝模做樣。
“區區不才,略知一二。”
嶽天峰去了琴盒,盤膝而坐,將琴置於膝頭,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撥彈起來。
但聽其意巍巍洋洋,停頓得宜,氣韻自然,調達抑揚高下,意味無窮,上八段乃高山,下七段系流水,意雖似別而題神立體,氣韻起承一無差異。
待到一曲終了,衆皆撫掌喝彩。
“此曲名爲《高山流水》,先秦伯牙遇子期時正彈奏此曲,被子期識得高山江河之意,從此被伯牙引爲知音,子期死,伯牙摔琴絕弦,終生不彈。”嶽天峰邊解釋邊悄悄望向李小小。
一些武夫,只顧聽些熱鬧罷了,誰又能瞭解曲中之意?
嶽天峰的琴藝尚可,李小小正沉醉於琴音,她也習過音律,豈有不知高山流水之意。
偷眼觀瞧嶽天峰,見嶽天峰也在偷瞧着自己,莞爾一笑,低下頭來,藉着喝水之機掩去心頭泛起的漣漪,心中只是不解,爲何如此優秀之人,父親要推卻掉。
待到日暮西山,衆人才心滿意足而回。
回到家中,李小小已迫不及待去母親處問詢,她母親只將李陽明前番說話說與李小小知曉,李小小聞聽心下怏怏。
嶽天峰迴到家中也已癡了,時常發呆,食少睡少,他本欲告知父母非李小小不娶,可他也知曉,自己那次李家求親便已有了答案,只是日後如何讓李陽明改變主意,自己還是無從下手。
嶽天峰央求父親買了一匹棗紅健馬,他本待學習馬術,期望再與李小小並綹而行。
哪知孫大剛的出現竟改變了嶽天峰所憧憬的美好。
李小小大婚那天,天宇澄清,風和景霽,李陽明府上賓客雲集,好不熱鬧。
嶽天峰就站在自家廊下癡望,無聲無語無慾無求,如老僧入定般,外界無擾。
一日之時,嶽天峰從雞鳴站至掌燈。
在黃氏心急如焚的催促聲中,韓福與幾名夥計終將嶽天峰擡入臥房,甫一倒下,嶽天峰雙眼一閉,就此昏睡過去。
嶽天峰病倒,大夫只管開了去火之藥,其實這哪是藥石所能醫治,心病總需心藥來醫。
昏睡二日,嶽天峰醒來,見母親淚眼漣漣,嶽天峰心生不安。
“母親,我餓了。”嶽天峰有氣無力但無比平靜地說道。
黃氏急呼丫環端過羹湯,親自餵了嶽天峰,邊喂邊垂淚。
“母親放心,我無事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國風•周南•關雎》有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嶽天峰念及孝道卻也不敢自傷,只是對那李小小,便思之心痛,念之神傷。觸景無非慘象,多憂適足傷身,遂於一日清晨,留書信於書房,牽馬走出後門,消失於霧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