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相思

這樣一加調侃之下,韋銅錘果然放得開了,不再忸怩的,向孟七娘笑道:“師傅,那小妮子是否真喜歡我?你能看得準麼?”

孟七娘道:“哪裡還用我看?你自己應該辨得出‘飛珠’滋味!雖然你已凝氣防護,但心窩‘將臺’死穴,豈比尋常?她只消加足內力,縱或要不了你的命,至少也會打得你吐上兩口血吧?……”

語音略頓,目注韋銅錘又復笑道:“銅錘放心,你師傅久走江湖,以閱人爲業,老眼豈會看差?記得我對那小妮子說過的:‘心中一點清涼意,足締人間百世緣’之語嗎?下次相逢時,對她好一點,莫要辜負人家情意,須知‘以德報怨’之後,‘轉仇爲親’便是化戾氣爲祥和的最佳模範成果!”

韋銅錘道:“下次相逢?這‘下次相逢’,在何時呢?”

孟七娘見韋銅錘己墜情網,不禁失笑道:“你畢竟還嫩,一覺得對方情意可親,便這等急於見面。但對方既走,再見之期是遠是近,如何憑空猜測?只好憑緣分了!”

韋銅錘是極其調皮之人,聞言之下,雙眉立軒,含笑叫道:“師傅,別人無法憑空斷定,你卻有法辦到,因爲你是‘白髮女管輅’啊,替我測個字吧!……”

孟七娘雙眉方蹙,韋銅錘又復叫道:“師傅不要蹙眉,我雖是你徒弟,也不會白白麻煩師傅,這是千兩黃金的銀票,作爲酬金,請師傅爲我與小妮子的重逢日期,測個字兒!正所謂‘一字千金’,是足以流傳力江湖佳話的呢!”

邊自說話,邊自向孟七娘恭恭敬敬的,雙手呈上一張“千金”銀票。

孟七娘怎會收他這張千兩黃金銀票,揮手笑罵道:“銀票收起來,不許胡鬧!再若仗恃有錢,侮辱師傅,我便不單不替你測字,並不再傳授任何星相卦卜學問,把你逐出門戶之外!”

韋銅錘伸了一伸舌兒,趕緊把以爲無往不利,足使鬼神推磨的千兩黃金銀票收回揣起,卻向孟七娘,涎着臉兒叫道:“師傅,你總是疼徒弟的!雖然不收銀票,但我已聽出老人家口氣,彷彿應允幫我測上一個字了……”

孟七娘對他白了一眼,韋銅錘已打蛇隨棍上的,扮個鬼臉笑道:“師傅,我去給你買酒,並找根筆管來寫字!”

孟七娘搖頭道:“我酒已夠了,身在旅途之中,不宜喝得太多!現找紙筆,也嫌麻煩,你就在我卦箱的現成字卷之中,先行通靈默禱心事,再隨手抽一個吧!……”

語音頓了一頓,又復笑道:“但你這小鬼,壞心眼兒太多,可能會懷疑我在現成字卷之中,弄甚江湖花樣,故而,抽出一個以後,不妨把其餘字卷,統統打開,察看是否每個‘字’兒,全是不一樣的?”

韋銅錘大笑道:“師傅,您是以鑑人爲業之人,怎麼把我看成太以不懂好歹利害的小壞蛋了!不錯,我在離家初入江湖之時,我媽媽對我說過:‘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但韋銅錘會對別人懷疑,對於您老人家,心中卻只有‘尊敬’二字!……”

一面巧言令色,猛拍馬屁,一面隨手抽了一個字卷。

孟七娘道:“放回去,等通靈默禱以後,重新再抽,字捲上纔會附有靈機!象這等隨隨便便,又等於是侮辱我了!”

韋銅錘被罵得臉上一紅,索性站起身來,先淨了手,燒了三根香,拜了卦神,然後才虔虔誠誠,通靈默禱,抽出一枚字卷。

說也奇妙湊巧,韋銅錘所抽出來的字卷,展開一看,居然是個“韋”寧,孟七娘道:“你自己先測測看,這個‘韋’字如何?”

韋銅錘苦着臉兒道:“不……不……不太妙啊!‘韋’字若加個‘走’字,便成了‘違別’之‘違’,我想和她再見,恐怕不容易了!”

孟七娘笑道:“她已走去,‘違別’只是事實,有何不吉之處?佛家有云‘欲合先離,不離不合’!先賢也雲‘佩韋則緩’,又道是‘事緩則圓’!你不要太急,總該知道‘圓’字是個適合‘情愛’的好字眼啊!”

韋銅錘方從臉上現出一絲苦笑,孟七娘又復笑道:“你聽過一樁故事沒有?明末流寇大亂,崇禎帝微服問卜於一卜者,請測一‘友’字,卜者失驚道:‘反’字出了頭了!崇禎不悅,欺卜者目盲道乃是‘有無’之‘有’,卜者泫然道:‘更糟、更糟!’有無的‘有’字,豈不明顯指出‘大明’江山,業已去了‘一半’,崇禎大爲皺眉,猶思轉換吉利口彩,又復說道:‘若是子醜寅卯之“酉”呢?’卜者突然推翻卦攤,搖頭垂淚道:‘越來越糟,簡直糟不可言!’代表‘天子至尊身份’的‘尊’字,都被斬頭去足,國事哪裡還有可爲,我還算什麼卦?根本就不能混了……”

韋銅錘極爲聰明,善於觸類旁通,聞言問道:“師傅告訴我這樁故事之意,是不是表示‘音同’之字,往往也會產生同樣靈機?……”

孟七娘頷首笑道:“你這小子,的確反應敏捷,相當聰明,只消用功一些,必可傳我衣鉢!”

韋銅錘聽了誇讚,反而愁眉苦臉叫道:“那可糟了,‘危險’的‘危’,不正是‘韋’的同音字麼?”

孟七娘道:“‘韋’的同音字,還不少呢,你怎麼首先想到‘危’字?”

韋銅錘道:“有爲的‘爲’字……”

孟七娘立刻笑道:“‘爲者常成,行者常至’,這個‘爲’字好吧!”

韋銅錘道:“‘維持維護’的‘維’……”

孟七娘道:“用‘紅絲’繫住‘佳人’,這樁姻緣,豈不必然美好!何況‘系’已有了,你只消加點‘工’夫,使這根‘絲’,變成‘紅’色,便可以迎得‘佳’人歸了!”

韋銅錘道:“若是‘唯唯否否’的‘唯’呢?”

孟七娘失笑道:“迎得‘佳’人,你們韋家,豈不添了一‘口’?”

韋銅錘臉上漸現笑容說道:“我也學學那位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崇禎帝吧!若是換個‘微妙’的‘微’字,其中又含有什麼‘靈機’?”

孟七娘一片高興神色答道:“崇禎測‘友’字,是越測越糟,你測‘韋’字,卻越測越妙!且把‘微’字拆開看看,一座大‘山’之下,有業已合在一起(彳)的兩個人兒。(‘兀’是‘兒’字之腳)終於‘文’定!豈不是上上大吉!若依我‘靈機’推測,這座‘大山’,極可能便是那含‘寶藏’,蘊‘龍脈’的鹿鼎山呢!”

韋銅錘叫道:“師傅,您這張專說吉利話的利口,真令人折服,說得我心花兒朵朵開了!但我第一個想起來的‘危’字,總和婚姻吉利,扯不上什麼關係了吧?……”

孟七娘失笑道:“怎麼不吉利呢?你首先想出的,便是‘危’字,已合於‘先危後安’之諺!再從‘危’本字來看,它是‘魚水和諧’的‘魚’字頭,‘合歡卮’的‘卮’字尾,吉頭祥尾,良緣天定!我看你這小滑頭,要把那‘馬二姑娘’討作老婆,是已成定數的了!”

韋銅錘紅着臉兒叫道:“師傅,您老人家善頌善禱的吉祥話,着實說了不少,卻仍未轉到正題!我和那位‘馬二姑娘’,到底還要多久,才能夠再相見啊?”

孟七娘笑道:“你在想她,怎見得她不也在想你?重逢之期,不會遠的!我們一共測了六個同音宇兒,就以‘六日’之數作爲‘靈機’如何!謹記住‘爲者常成’和‘佩韋則緩,事緩則圓’之語,這碗韋馮合婚,以親解仇的‘冬瓜湯’,我是喝定的了!”

韋銅錘初涉情場,相思頗切,聽師傅推測,六日之內,就可重見“馬二姑娘”,不禁高興得幾乎打跌的,向孟七娘含笑問道:“師傅,那我們是否就在這旅店又兼酒店的客棧之中,小住六日,等待‘馬二姑娘’……”

孟七娘不等他再往下說,便搖手接道:“這六日之期,並無什麼學理根據,只是從你連測了六個同音字兒的偶得靈機,略供參考而已,哪裡作得了準?萬一她不回來,豈非廢時誤事?我們還是依照原定計劃,趕出山海關,前往鹿鼎山吧!記得那個‘微’字沒有?我不是曾有斷語,極可能你們‘韋馮’兩姓的百世良緣,就‘文’定在鹿鼎山下!”

韋銅錘向孟七娘臉上,看了兩眼,以一種關切、孺慕的神情語氣,低聲叫道:“師傅,是緣也好?是孽也好,‘馬二姑娘’之事,我認爲我可以獨力應付!你送我到山海關爲止好麼?讓我單獨出關,前往鹿鼎山吧!”

孟七娘伸手輕拍韋銅錘的肩頭,慰然笑道:“好孩子,我懂得你這心意,你不是好勝、要強,是怕我以陰陽爲業,又去破人風水,會遭鬼神之忌,落得瞎眼睛吧!”

韋銅錘目中淚光微轉,神情倔強的揚眉叫道:“照理說來,鹿鼎毀脈的用心立意不同,鬼神倘若當真有靈,佑護師傅都來不及,哪裡還會降災示罰!韋銅錘的性格,被師傅看得對了,我最愛捅馬蜂窩,鬼神照樣敢鬥!假若師傅受了什麼不公平的傷損,韋銅錘便非跑到鹿鼎山的山神廟,或土地祠的公案上去,撒上一泡臭尿,拉上一堆臭屎,看看那些瞎了眼睛,白享香火的神靈們,又能把我韋老二怎麼樣呢?”

孟七娘笑罵道:“銅錘不許胡說!你既不是怕我瞎掉眼睛,卻爲何要我送你到山海關口爲止?……”

韋銅錘臉上有點發紅,接口說道:“在家裡依靠父母,出江湖再仰仗師傅,那……那多不夠勁啊!我……我……我想獨當一面!……”

孟七娘失笑道:“言不由衷!你哪裡是想獨當一面?你是不願意在你和‘馬二姑娘’之間,再夾着我這老白髮啊!告訴你,別擔心,師傅是過來人,對這一套,當年比你更調皮呢!到時候,我會識相,我會悄悄躲開,不會夾在當中討厭!但送到山海關爲止,卻是不行!因此事關係整個中華氣運,我不放心讓你這剛剛入我門下,一無學識,二乏經驗的毛頭小孩子,去到鹿鼎山中,胡亂發掘!萬一把方位看反,尺寸算錯,竟使‘清室龍脈’,越來越旺,豈不成爲大笑話了……”

說至此處,從懷中摸出一本小書,遞向韋銅錘道:“這就是‘管輅心傳’,你先讀熟,有難於領悟之處,一路上隨時向我提出詢問!以你的鬼聰明,只消用功不輟,等到了鹿鼎山中,就不會太外行了……”

韋銅錘知道他師傅“白髮女管輅”孟七娘可能還會把這本“管輅心傳”傳給爸爸韋小寶,自己雖機緣巧合,當了爸爸的師兄,卻得好好用功,先讀熟這本“管輅心傳”,並向師傅請教,獲得精解,纔好在他年師傅把她的星相陰陽絕藝,再傳給爸爸之時,顯些師兄本領,抖抖師兄威風,讓那位爸爸師弟,心服口服,把七位媽媽,都笑得肚皮痛呢?

由於韋銅錘有了這種要使“爸爸師弟”,看看“兒子師兄”顏色的強烈慾望,他果然於獲得那本“管輅心傳”後,便廢寢忘食,一味苦讀,甚至於連對那位曾一度勾他魂魄的“馬二姑娘”,也暫時置諸腦後。

孟七娘看在眼中,喜在心中,並懂得韋銅錘的亟於速成心意,逐除了對他細講“管輅心傳”的書上精義以外,更把自己數十年來實際從事“星卜”的經驗所得,也悉告無隱的傾囊相贈。

韋銅錘既是聰明人,又是有心人,更有這位學識淵博,經驗豐富的名師專家在身邊悉心指點,其進境之快,哪得不一日千里?

但韋銅錘卻着實淘氣,他在自認爲對於這項新學的“星卜陰陽”技藝,已具相當心得以後,竟瞞着孟七娘,花錢悄悄定製了一塊金牌,和一塊銀牌,這日到了接近山海關的一家酒店,進晚膳時,韋銅錘便取出那面銀牌,把它豎在面前的酒桌之上。

孟七娘目光微注,見那銀牌上鑲了“能知天下事”、“善解意中迷”一幅對聯,橫批則是“小管輅”三字……

她的雙眉方蹙,韋銅錘已扮個鬼臉,低聲笑道:“師傅,不是我喜歡招搖,因爲真正有用的學問,往往需從實際體驗中,磨練得來!我略爲花些本錢下去,只是想有人見而上門求教,才容易獲得一些死書活用的寶貴磨練機會而已!”

孟七娘哂道:“用意不壞,語氣太狂?……”

韋銅錘辯道:“並不狂啊!我是‘白髮女管輅’的開山門大弟子!難道還不配稱‘小管輅’麼?您看!我自己弄面銀牌,卻替您鑲面金牌,這金牌上的語氣,才大得更嚇人呢!……”

說至此處,又把那面金牌取出,只見金牌上的聯語是“善解陰陽禍福”、“能知過去未來”,橫批則是“白髮女管輅”五字。

孟七娘看得莞爾一笑。

韋銅錘這種賣味自詡手段,居然立竿見影的,馬上便引得生意上門。

那是一個貌相併不十分漂亮,但卻有種出奇神氣,身穿一件寶藍長衫,十來歲的青年人,走到韋銅錘面前,取出一錠小金子,笑吟吟的,放在酒桌之上。

韋銅錘雖見對方出手甚豪,也不甚在意,指着銀牌笑道:“尊駕是衝這‘能知天下事,善解意中迷’之語而來的吧?但不知是想卜‘天下之事’?還是欲解‘意中之迷’?……”

藍衫少年不等韋銅錘往下說,便搖手笑道:“天下,已沒有事,我意中也沒有‘迷’,是見了風塵異人遂思結識,才敬奉酒資,請隨興略談幾句,領教高明而已!”

這藍衫少年才一露面,韋銅錘便覺其人不凡!這一開口,又使他覺得其語不俗!遂不敢怠慢的,拱手笑道:“尊駕,請坐!”

藍衫少年毫不拘束的,如言坐下,並甲子、乙丑……的,報了生辰八字。

韋銅錘耳中傾聽對方報說生辰,眼中則早已凝盯在藍衫少年臉上身上,打量對方的相貌骨格,等到藍衫少年把生辰八字報完,韋銅錘突然離席起立,走到孟七娘的身旁,哈腰陪笑叫道:“初度開張,就遇上了特級大主顧!這位客戶的貌相太貴,命造太奇,簡直有點龍章鳳質,天日之表!師傅,還是你這金字招牌的‘白髮女管輅’來和他談幾句吧,徒弟這銀字招牌的‘小管輅’,恐怕是新夥計難以照顧大買主,我……我有點罩不住了!……”

孟七娘點了點頭,失笑說道:“不錯了,你能說得出這幾句話兒,便已顯見對我給你的那冊‘管輅心傳’,沒有白下功夫,已具相當心得!好,你去招呼店家添菜添酒,由我來和這條‘潛龍’談談,看他何日可以‘龍飛九五’!”

那藍衫少年聞言,向孟七娘拱手笑道:“‘白髮女管輅’果然高明!但有樁事兒,必須先作聲明,‘潛龍’會了‘風雲’,固然可以升作‘天龍’!若失了‘提拔’,何嘗不可以降作‘黜龍’?故而,我想請教的,決不是‘龍飛九五之時’,只是憂樂蒼生的‘霖雨天下’之道!……”

孟七娘相當詫異的,向那藍衫少年細看幾眼,以一種嘉許而欽佩的神色,點了點頭,含笑說道:“難得,難得,尊駕有此胸襟,則六十年極品富貴,何待蓍龜予卜?來來來,我們一不算命,二不卜卦,則風來水上,雲度寒塘,根本不必互詢姓名,既承你解囊揮金,請我師徒喝酒,則老婆婆無以爲報,且對於‘霖雨蒼生’之道,奉敬你一句話兒如何?”

藍衫少年大喜道:“老婆婆請賜教言,自當永記弗忘!”

孟七娘突然向他問道:“我先請教一下,神農爲何要親嘗百草?……”

藍衫少年答得極快道:“若不親嘗?怎知其味!不知其味,怎識其性?那冊有關後世甚重的‘本草’藥經,也就難以漸漸問世的了!”

孟七娘頷道:“答得好!藥如此,民亦如此!人臉上的器官中,‘眼睛’絕對比‘耳朵’要來得可靠一點!故而老婆子要奉告尊駕的就是若想霖雨蒼生,必需先知蒼生之需,和蒼生之苦!而求知之道,則與其用耳朵去聽不如用眼睛去看!”

藍衫少年向孟七娘長揖稱謝說道:“高明!高明!金言,金言!多謝老婆婆如此厚賜,願終身尊之若師!我在江湖中,已交了一位好朋友,這位‘小管輅’兄,千萬莫以富貴俗骨見棄,你就算我第二位江湖至交……”

此人相當爽快,絕不嚕嗦,一面說話,一面便含笑爲禮的,轉身退去。

韋銅錘到有點喜歡他了,揚眉問道:“你的第一位江湖至交是誰?……”

藍衫少年毫不遲疑的,接口答道:“他叫韋虎頭,父名韋小寶,救過我一條命呢!……”

說至此處,已走到另一副座頭上,與一位滿面書卷氣的青衣文士,坐在一起飲酒。

“韋虎頭”三字的答覆,使韋銅錘聽得一怔,孟七娘則微微一笑!

韋銅錘一面替師傅斟酒,一面低聲說道:“師傅大概早就看出來了,此人骨格氣宇,迥異尋常,不知是朱紫衣冠中的那家子弟?我不太喜歡夤緣富貴,何況他又和我哥哥,先行交了朋友,我們算了酒飯帳兒,趕段夜路好麼?”

孟七娘搖頭笑道:“要走也等那青衣文士先走,我們不妨悄悄跟在後面!”

韋銅錘詫道:“跟在後面則甚?師傅對他這等有興趣。”

孟七娘笑道:“我並非對他有甚特別興趣,只是不想令你哥哥專美於前,覺得最好也讓你救他一命……”

韋銅錘失聲道:“此話怎講?……”

孟七娘不等他發問,便“咦”了一聲道:“你一路間隨我苦學的星相功夫,下到哪裡去了?難道沒有發現那藍衫少年的印堂之間,有一片淡淡晦色?”

一被師傅提醒,韋銅錘便“呀”了一聲驚道:“晦色已明,禍在眼前,恐怕他今夜……”

孟七娘接口笑道:“一來此人福澤甚厚,六十年極品富貴,還在後面!二來又有我們悄悄隨行暗護,故而,印堂雖現晦色,不過有驚無險!我所以要你救他,也只是想造成一段千秋佳話而已!”

韋銅錘道:“什麼叫千秋佳話?……”

孟七娘笑道:“你爹爹和他爺爺,是傳遍天下的‘總角知交’,你和韋虎頭兄弟,再和他成爲廟堂江湖的至交好友,則你們父子,他們祖孫,皆有奇遇,豈不是足以傳譽百世的千秋佳話麼?”

韋銅錘這才聽出端倪道:“師傅認爲這藍衫少年,是雍正皇帝的兒子?……”

孟七娘點頭笑道:“他爸爸是四阿哥時,他只是一位貝勒,如今,雍正嗣位,他已升格成了親王,我並猜得準,他定是胤禎諸子中,學問好,心性好,最出色的那個兒子,名叫弘曆的‘寶親王’呢!”

韋銅錘說道:“他怎會先和我哥哥交成朋友?……”

孟七娘笑道:“這事不奇怪嘛!我在揚州,聽你爹爹說你哥哥韋虎頭,正是去了北京,與‘寶親王’相逢投契,何足爲奇?只是不知道他爲何說你哥哥曾救過他一命!”

他們師徒低聲說至此處,已見“寶親王”弘曆,和那滿面書卷氣的青衫文士,業已結了酒帳,起身走出酒店,並遙向孟七娘,韋銅錘,含笑揮手,表示告別之意。

韋銅錘也向“寶親王”揮了揮手,並對孟七娘笑道:“師傅,我覺得與他同行的青衫文士,骨相也十分清奇,不是尋常人呢!……”

孟七娘道:“雖非尋常,卻只有‘文光’,未蘊‘武氣’,那顯然是位滿腹經綸的大學士,定非身懷絕藝的江湖人,既看出他們有禍,又想幫助他們,我們便該悄悄跟上去了,免得距離太遠,萬一出事情時,難免會措手不及!”

韋銅錘一來喜愛生事,不甘寂寞,二來也覺“寶親王”弘曆人品可親,遂立刻喚來店家,欲結酒帳,店家卻笑稱已由“寶親王”弘曆,一併代爲付卻。

等孟七娘師徒,出得酒店,“寶親王”弘曆與那滿面書卷氣的青衫文士,業已失了蹤跡,不知何往?

韋銅錘生恐誤事,方自眉頭雙蹙的,“哎呀”叫了一聲,孟七娘已然笑道:“銅錘急些什麼?你既自稱‘小管輅’,難道只會吹噓,毫無實學?且取出我的‘陰沉靈竹卦筒’,潛心通誠,卜個卦吧,那六枚金錢,應該會給你正確方位指示!你若想飛速進步,一路間不可錯過了這種隨時都會出現的實際磨練機會!”

韋銅錘暗罵自己胡塗,立即如言正心誠意的,三搖卦筒,傾出金錢,看了卦象,口中便喃喃自語說道:“禍甚蛇口蜂尾,人在水木之間!但‘水’和‘木’,卻多得到處都有,我們……”

孟七娘失笑道:“話要活解,最忌死參,‘水’和‘木’,是指方位,不是實物,東方甲乙木,北方壬癸水,我們奔東北吧!這正好是我們想出山海關的方向!銅錘再想一想,你所卜出的,是‘有遇卦’,後面一句‘人在水木之間’卦語,已被我解釋爲須奔東北方位,前面一句‘禍甚蛇口蜂尾’又該怎麼講呢?”

韋銅錘着實反應甚敏,立即應聲答道:“俗諺有云:‘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不毒,最毒婦人心’!莫非‘寶親王’弘曆與他遊伴青衫文士,將有什麼‘毒於蛇口、蜂尾’的‘陰人’之禍!……”

孟七娘點頭嘉許道:“銅錘的進步真快,我也是這樣解釋!”

韋銅錘一面伺候師傅,走向東北,一面苦笑叫道:“師傅,事情好奇怪啊!我在別人面前,都還相當靈活,有點聰明!但一碰到我妹子雙雙就立刻變成笨蛋……”

孟七娘道:“不奇怪嘛!我知道你兄妹三人的名字,都是由你爸爸根據他所擲出骰子的點數而起!你妹妹因擲出四點,才名‘板凳’,你這‘銅錘’,若是配上‘板凳’,立刻變成‘癟十’,連‘一點’、‘兩點’都賭不贏,那還有什麼好混?”

韋銅錘皺眉道:“有道理,有道理,怪不得我哥哥不愛獨自喝‘酒’!‘虎頭’若是摟上一個‘老九’,豈不也同‘板凳’配‘銅錘’一樣,變成‘癟癟十十’!”

師徒一番談笑,前面已面臨岔路,右方乃是驛路,左方是羊腸小徑,通往一片山谷。

韋銅錘止步問道:“師傅,走大路?還是走小路?”

孟七娘道:“不要事事問我,我要你多磨練嘛,先說你自己的看法!”

韋銅錘又對這右大,左小等兩條道路,看了一看,揚眉說道:“大路極目平陽,前途顯然無事,小路則因有山谷阻擋,看不見有甚花樣。我們既想救人,便不怕事,還是走小路吧!”

孟七娘點頭道:“大路是奔正北,小路是奔東北,以師徒既然同心,他們自然便不走陽關大道,從小路向山谷走去。”

韋銅錘邊行邊自失笑道:“這位‘寶親王’,放着陽關大道不走,卻往山谷裡鑽,膽量倒是夠大!師傅又教他欲知霖雨蒼生之道,用耳朵聽,不如用眼睛看,這是使天下受惠的親身體會,不是雍正那等自詡精幹的察察爲明,日後他若登大寶,必將是康熙以後的第二個好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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