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瑤瑤帶着便攜式的AVS設備回了家,這是她兩年來第一次重新看到這個世界,本來熟悉的一切似乎都發生了變化。
比如,她發現自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長得比椅子要高得多了,難怪現在自己爬上椅子越來越省力;她發現自己手機的顯示早就已經壞掉了,只不過是觸摸功能還能正常使用----難怪哥哥每次幫自己找動畫片的時候也要聽着語音提示去操作;還有,那個叫楚雅的姐姐確實不能叫做阿姨,葉叔叔和陳叔叔也不像她概念裡的“叔叔”那麼老。
一切對於她來說都是新奇的,在最開始的惶恐不安之後,她作爲孩子的天性重新佔據了上風,在回去的路上,她不斷地試圖湊近車窗去看外面華燈初上的世界,頭上的頭盔把玻璃磕得砰砰直響。
楊毅瑾在一邊護住她腦袋上的鏡頭,生怕她一不小心把這個來之不易的“眼睛”撞壞了,兩人一個扭來扭去,一個拼命阻攔,一直到回到城北區的城中村裡,瑤瑤才終於消停了下來。
折騰了一天,她其實早就已經累了,只不過是捨不得眼前的世界,才硬撐着沒有睡去而已。
街坊四鄰看到回來的瑤瑤沒有一個不驚叫出聲的,尤其是確認她真的可以看到之後,衆人興奮得就像見證了一場神蹟。
沒有眼睛的人,重新看到了這個世界。
人類在這一刻,第一次實現了從遠古時期就開始生根發芽的、對於眼睛、對於視覺的渴望。
在衆多的鄰居中,表現得最爲興奮的就是之前給瑤瑤買零食、又送了她臘肉的二大爺,他一次又一次地跟瑤瑤玩着把手指放在眼前猜數字的遊戲,連葉舟都開始感覺到無聊了,但瑤瑤還是不厭其煩地回答着他的問題。
到最後,二大爺笑的老淚縱橫,誰也不知道這種笑是來自於什麼樣的情緒。
對一個無助孩童的天然的憐憫?親眼見證被逆轉的命運的震撼?還是不可思議的科技偉力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驚喜?
大概都有,但最重要的是,這個他明裡暗裡照顧了兩年的小傢伙,終於擁有了一個屬於她自己的世界。
在瑤瑤向他道完謝、轉身離開他的屋子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站起身跟在她的身後,但突然又悵然若失地坐下。
----害,以後也不再需要用這種方式去照顧她了。
但是沒想到,瑤瑤才走出去沒兩步便停了下來,隨後轉身看向他問道:
“二大爺,你怎麼不跟着我了?今天哥哥請大家吃飯呢!”
二大爺愣了一愣,直到這時候他才第一次發現,原來瑤瑤是一直都知道他跟在身後的。
也對啊,失去了視覺的她的聽力更加發達,怎麼會聽不出自己蹣跚拖沓的腳步聲呢?
他伸手擦了擦眼睛,開口說道:
“好,好!二大爺去切點肉,你跟哥哥在家等着我哈!”
............
這一天的晚飯自然是由葉舟來安排的----或者更貼切的說,是由武平來安排的,街坊四鄰中跟瑤瑤兄妹兩人關係密切的都受邀赴宴,由於兩兄妹家裡位置太小,最終還是在附近的酒樓裡訂了兩桌,慶祝這個7歲的小女孩重獲新生。
小孩子自然是不能喝酒的,但社區作爲監護人的劉阿姨和二大爺自作主張地代表楊毅瑾向葉舟一行人敬了酒,葉舟每次都淺嘗輒止,他們也並不見怪。
"........葉老師,今天我這個老頭子有點爲老不尊了,你別見怪,我是真的太高興了!”
理理是我看着長起來的,她剛出生我就抱過她,那時候他們住的還是天井那邊的樓房,她爸爸常年在外面跑生活,媽媽一個人帶着她上下樓不方便,我見到了都要搭把手。
“你問問劉主任,瑤瑤小時候出落得多可愛,咱們這一片就沒有不喜歡的!”
“還不到一歲的時候,瑤瑤就會走路了,穿着個開襠褲,咿咿呀呀地在巷子裡顛來顛去,開車路過的都要停下來逗逗她才走!”
“沒想到啊,那一場火燒的........"
“你說怎麼就那麼巧呢?好不容易一家人團團圓圓地過箇中秋節....."
“何師傅,別說這個了!”
一旁的劉阿姨連忙拍了拍二大爺的手臂,他愣了一愣,立刻收住了話頭。
對,對。你看我也是老糊塗了,喝了兩杯酒就多嘴多舌。對了,葉老師,你們這個頭盔能管多久,是充電的嗎?”
“這你就得問陳老師了。”
葉舟微笑着指了指一旁的陳力,後者連忙開口回答道:
“是充電的,充一次點能用40多個小時,不過最好還是養成習慣一天一充,免得第二天突然沒電了麻煩。”
“真方便啊,比我這手機還方便,我手機這電量,半天就見底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那您的手機也該換換電池了----嘿,還是蘋果的,二大爺,換個國產的吧,現在國產的手機續航時間長。”
葉舟瞥了一眼二大爺的手機,略帶幾分調侃地說道。
“可不嘛!我這手機還是我女兒給買的,忒不好用!過兩天我就給換了。對了,葉老師,這個頭盔.........是隻能瑤瑤一個人用,還是盲人都能用?”
這個技術是都能用,但目前來說,瑤瑤腦袋上這頭盔只有她自己能用,這就跟去定製假肢似的,每個人的尺寸啊力量啊都不一樣,不能共用的。”
“那倒是這個理!”
二大爺自顧自地喝了一口杯中的酒,隨後嘆了口氣說道:
“現在這科學發展得真快啊,你說要我年輕的時候,誰想得到能有這種技術?眼睛都沒了還能看見,簡直就跟神仙法術一樣!”
“要說我這輩子打過交道的盲人也不少,小時候村裡的發小、工作時候被鐵水崩瞎了的老何頭、前兩年生了眼病的小孫.......劉主任,就咱們這一片,瞎了的就不少吧?”
一旁的劉阿姨點了點頭,回答道:
“那可真不少,咱們這片居民區兩千多號人,得有60多個盲人,還有些視弱半殘疾的,林林總總加起來小一百個是有的。”
聽到這話,無論是葉舟還是陳力幾人的臉上都浮現出了幾分驚訝的神色。
怎麼會這麼多?
按照比例來算,華夏盲人和嚴重視弱人羣的數量比例大概是在1%到2%之間,但現在看來,這片地區這一類殘疾人的比例都已經快要達到5%了。
葉舟張了張嘴想提問,突然又把衝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因爲他突然意識到了這個比例不均衡的原因。
現在他們所在的位置,可是被外人稱作是餘杭“貧民區”的城北啊。
在這片城中村裡居住的,絕大多數都是那些生活困頓、沒有固定收入來源的底層人員,而這些底層人羣跟殘疾人羣,他們的構成其實是高度重複的。
因病致貧、因貧致病,這是千百年來,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曾打破過的死循環,華夏想要去打破,還有很長的路需要走。
想到這裡,葉舟輕輕嘆了口氣,隨後開口問道:
“劉主任,這些人......他們的生活有保障嗎?”
對面的劉阿姨顯然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葉舟的身份,所以也不知道在他面前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去表達。
葉舟看出了她的爲難,於是便直截了當地說道:
“你放心,今天你就實話實說,如果事後有任何人找你的麻煩,我立刻讓他下崗。”
劉阿姨看了一眼葉舟,又看了一眼門口站着的兩名守衛,停頓片刻之後,終於開口說道:
“葉老師,既然你這麼說,我也不跟你隱瞞了。”
“說實話,這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大家都看得到。咱們餘杭算是華夏最富的地方之一了,但是對這些殘疾人的照顧,其實也很有限。”
“你說他們生活有沒有保障,那肯定有。但是,保障到什麼程度呢?我只能說,就是活着而已。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國家要發展,社會要進步,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哪有那麼多多餘的錢來養着這批.......說得尖銳一點,養着這批幾乎沒有勞動能力的‘廢人’?”
“咱dda有盲人按摩店,也搞過盲人咖啡店,但是說實話,效果很不好。”
“他們的生活很苦的,逄年過節就靠咱們居委發點肉、發點米麪油,才能吃上頓餃子。”
“就今年,這纔過去了6個月,咱們這片就走了4個人,全是.....害,不說這個了."
聽到這裡,葉舟也終於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些殘疾人、尤其是盲人的痛苦,對他們來說,他們與世界最重要的聯繫已經被切斷了,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來源,僅僅只是“活着”,就已經是處於極爲脆弱的平衡中,而一旦這種平衡再被打破,留給他們的選擇,可不就只有最極端的那一條路嗎?
他突然理解了在模擬器中那個時間線的華夏爲什麼會以那樣一種激進到在他看來有些不可理解的方式去推動AES技術發展,因爲這項技術帶來的絕對不只是他一直以來所想的冷冰冰的“5%到10%的生產力提升”,而是真真切切地擺在這些人面前的一條“活路”。
字面意義上的活路,讓人可以活下去的路。
葉舟長長舒了一口氣,在此刻,那一個結局給他心裡蒙上的陰霾徹底消散。
要知道,在看過那個結局之後,他一度很懷疑在那個時間線上的華夏官方是不是發生了某種他不願意看到的變化,是不是在資本的洪流下他們已經敗下陣來,是不是這種變化發生在了那個時間線,也有可能發生在自己這個時間線。
但現在他明白了,事情不是這樣的。
那些人的初心還在,只是在某些技術上的步子跨得太大了而已。
想到這裡,他釋然地舉起了酒杯,對面前的劉阿姨說道:
“劉主任,你放心,這個問題,我們遲早會解決的。”
“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不僅僅這一項技術,還有更廣闊的領域裡,大家都在努力。”
我們總有一天啊,會讓看不見的人能看見,聽不見的人能聽見,讓沒有腿的人站起來,讓活不下去的人.......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