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時失蹤了。
大索關中一個月,動用數萬北軍把七十五縣掃了個遍,沒找到兇手也沒找到曹時。
細柳營裡,中尉樊它廣身披大鎧拄劍而立,北軍一百二十名都尉左右分坐,軍司馬按刀侍立,大帳之外鼓聲如雷,三軍枕戈待旦,如臨大敵。
“報!”
信使闖進來道:“現已查實,馳道邊遺棄的死者系淮南人士,經過辨認爲當地遊俠兒,曾頻繁出入淮南王府,並與當地遊俠組織關係親密。”
“那個莊子裡查出什麼沒?”
“沒有!村莊被一把火燒成白地,在廢墟里發現原莊戶的屍首,經過檢測都已死去多日。”
樊它廣冷笑一聲:“幾百號人輕而易舉的被抹消,好厲害的手段!要說內史府和縣衙裡沒有內奸,諸將願意信嗎?”
衆將凜然。
案發時馳道前後一里內被清空,幾十個碰巧在那時路過的商人死於非命,更巧合的是躲過了北軍騎兵日常巡邏的路線,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的事情?
得出來的結果不言自明,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突襲,朝廷內部有做了可恥的內奸。
樊它廣下令繼續搜索,自己帶着親衛數百人直奔未央宮,受到曹時始終的影響,居住在長安城內的勳貴們出行都要小心的多。
到了未央宮溫室殿,遠遠的聽到皇帝的咆哮聲。
天子像憤怒的雄獅威壓百官。
看到畏首畏尾的文武百官,劉徹心裡氣就不打一處來:“淮南王女丟了。廷尉告訴朕要慢慢查,朕信了!車騎將軍丟了,廷尉又說一定會找回來,朕依然信了!這纔沒幾天,藩國王太子也丟了,廷尉還有什麼話講?”
田蚡苦着臉手足無措。
解釋是掩飾無能的表現,腹有千言不如一默,天子盛怒之下如烈火烹油勢不可擋,他也只能低頭認慫。
劉徹終究是念着母族的親情,惡狠狠的瞪了田蚡一眼。轉過頭喝道:“爾等無能也!尋常勾心鬥角。論資排輩,打壓同僚樣樣精通,一旦國家要用你們的時候抓耳撓腮苦思冥想而不可得,似爾等空食國祿胸中空無一策如何治國?”
丞相許昌手持笏板鐵青着臉低頭不語。三公九卿都很難堪。被天子罵作酒囊飯袋實在不能愉快。
御史大夫張歐環顧左右嘆息道:“臣等的確沒想到關中有如此大的破綻。許是關中太平幾十年忘記了防範心。”
內侍郭舍人作記深揖道:“啓稟陛下,中尉樊它廣在殿外侯旨!”
“宣他進來!”
樊它廣穿着鎧甲大步跨入宣室殿,見了皇帝半跪於地行了記軍禮:“臣樊它廣拜見陛下!死去的刺客身份全部辨識出來。幾十名死者全部來自兩淮的遊俠,多人曾與淮南王劉安有很深的交往。”
“淮南王,怎麼會是他?”
“他要謀反嗎?”
“吳楚七國之亂謀反未成,今天又要謀反,找死!”
“別急着下定論,說不定是個圈套,讓天子與諸侯王自相殘殺的圈套。”
劉徹大袖一揮議論聲頓時止住:“淮南王女劉陵失蹤,會不會與此有關係?淮南王劉安有沒有可能牽連進來?”
樊它廣說道:“不排除這種可能,劉安非常疼愛淮南王女,倘若淮南王女陷入某人的手中,極有可能逼迫淮南王涉險行事,不過這不應該是接走車騎將軍的理由,淮南王女與車騎將軍關係特殊,但絕不應該是仇敵的關係。”
劉徹兩眼微閉陷入思考。
淮南王女劉陵始終案懸而未決,奇怪的是淮南王劉安似乎沒有太過擔心,只是始終前期曾經四處打探消息,去歲夏天就恢復正常情況,好像女兒從沒丟過似的。
種種反常情況說明其中有說不定的緣由,即使劉安沒有參與劫案也必然是知情者之一。
“更何況,四個藩國王太子始終案着實棘手,被劫走的四個王太子裡有三人來自南方諸越國,刺客恰好也是兩淮人。”
中尉樊它廣言道:“另查出刺客的授業恩師同出一人,此人名曰丁公,去歲年初於廣陵郡內失去蹤跡。”
丁公!
文武百官愣了一下,這個名字好生熟悉。
自上古以來“公”是敬稱,比如周公,召公此類尊貴的大諸侯,到戰國時代諸侯兼併禮樂崩壞,公的稱謂也逐漸氾濫,年長有威望的老人也可以公,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特別多。
丁公這個名字並非氾濫的稱謂,不是姓丁的老人就可以稱公,要麼有貴族身份,要麼來自某個威望很高的人。
丞相許昌頓時打個激靈:“這名字好熟悉啊!好像是某個西楚國將領的名號。”
文武百官面面相覷。
西楚早就被丟進故紙堆裡幾十年,怎麼突然冒出來殺了個措手不及,百官公卿不太能理解。
尤其是年輕官僚們無法理解西楚的存在,每次聽到楚霸王項羽好像是傳說中的人物高山仰止,他們無法想象消失幾十年的西楚會再次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劉徹疑問道:“詳細查過沒有錯誤?”
“臣以性命擔保絕不會有錯誤!此人是故楚將領丁公之子無誤。”
天子揉着太陽穴頭疼不已:“這下可麻煩了。”
故楚遺民是羣非常頑固的人,他們散居在關東故楚之地,尤其在項羽誕生地下相往南,廣袤的土地上幾乎家家戶戶都爲項家人打過仗,那些村莊裡的老人們要麼當年上過戰場,要麼父兄親族爲項家流過血。
那個地方很特殊,恰好在太祖高皇帝劉邦的龍興祖庭豐沛縣以南。兩地本來就挨在一起同屬於西楚,當年垓下之戰著名的典故“四面楚歌”,不就是漢軍唱楚歌讓楚軍認爲家鄉父老都背叛了他們,於是霸王別姬,只帶二十七騎逃出垓下大營,最後輾轉死在了烏江邊上。
項羽鼎盛時期麾下有四十萬楚軍,龍且二十萬楚軍大敗於齊國,項羽二十萬楚軍被分割包圍大部分投降,少部分在在項羽死後失蹤,投降的楚軍降卒被釋放掉。逃亡的楚將四處躲藏。最後落得三種下場。
丁公投降劉邦,被殺掉以儆效尤。
鍾離昧託庇於韓信,被殺掉獻首級。
季布東躲西藏託人走關係,說通夏侯嬰出面免掉死罪。
按道理講。西楚遺民應該逐漸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在漢初前三十年似乎也的確如此。
但是誅滅諸呂的過程中。功勳列侯們曾經發現呂家接到許多西楚遺民的投靠,預示着陷入危境的呂家人曾打算聯合故楚遺民,反過來殺掉諸侯王與列侯。
這個卑鄙的聯盟在朝廷中引起足夠重視。不管皇帝與列侯斗的如何,雙方都保持着默契逐步打壓故楚一系人馬。
季布、季心兄弟倆仕途不順,尤其是季布很有自知之明告老還鄉,因而得到漢文帝的信賴。
十幾年前的吳楚七國之亂,不安現狀的故楚遺民果然又動起來,四處吳王劉濞作亂前四處煽風點火,左右串聯很是拉起一支客觀的叛軍集團,倘若叛亂的諸侯王上下一心同仇敵愾,說不定真可以掀翻漢廷平分天下,可惜棋差一招三個月被滅掉。
當漢軍攻入叛軍城市,曾經發生過很奇怪的事情。
漢軍破楚王都,吳王都立刻大掠全城,要知道從古至今平叛軍入城大掠這非常罕見,出於安定人心的考慮都會作出區分,裹挾被迫赴逆的予以寬恕,堅定反叛的予以嚴懲,漢軍卻沒有那麼區分徑自大掠而去,就像對待不屬於自己的國土似的,更有趣的是大亂結束,大部分叛軍地區被劃入郡縣。
就在當時,朝中輿論對周亞夫大掠很不滿意。
但是漢景帝是堅定支持的,理由是籌措軍費封賞功臣,可皇帝自己知道事實並非那樣,漢軍是用那次大掠的機會把故楚的經濟基礎破壞掉,並以赴逆的名義抓捕了不少故楚遺民,以軍法重刑梟首示衆以儆效尤。
朝廷借那次機會故楚吃了個悶虧,幾乎打掉故楚百分之七十的力量,餘下的殘部老的老,死的死,大貓小貓兩三隻也在逐漸凋零,朝廷這才逐步放鬆警惕轉而內部鬥爭,周亞夫和漢景帝的權力之爭貫穿過去十個年頭,直到周亞夫冤死,漢景帝駕崩畫上句號。
“他們應該死光了,爲什麼還會有?”
劉徹很頭疼。
文武百官也頭疼。
在漢軍眼裡故楚不值一提,當年是職業化軍隊時就不如漢軍,更何況渡過悠悠六十載漫長時光的洗禮,原本堪稱精銳的儲君變的細碎化、世俗化,他們是殺豬的屠夫,捕魚的漁民,鄉間野地種田的農人,挎着獵弓在山林中轉悠的獵手,佩劍行走的穡夫、亭長,穿着官袍判案的縣府官僚。
他們沒有了統一的組織,混雜在普通人裡面目模糊,說不清到底哪個是故楚遺民,哪個是老實巴交的漢民,即使身份可以按圖索驥搜尋到,也不好確定哪個人心懷怨恨矢志復仇,哪個人又勤勤懇懇任勞任怨。
想控制他們除非大規模監視,漢廷承受不起大規模監視的投入,不僅是國家財政撐不住,無爲而治也不會允許,搞恐怖的特務政治歷來是不得人心的,本來沒有問題的小小磕碰會被演繹成一幢大事件,漢家皇帝不允許民風民俗崩壞,更不能接受龐大的特務組織出現。
總而言之,對故楚的管制是個空白。
劉徹非常惱火,以他的聰慧竟然無法解決,憤憤不平地說道:“先帝當初可不是這樣說的,明明說故楚遺民不足爲患,怎麼會突然變的那麼棘手,那些人真的瘋了嗎?他們不明白只要朕一聲令下,幾萬的家庭就要支離破碎。幾千顆人頭即將身首分離嗎?”
衛尉莊青翟起身道:“此賊當是南下兩淮之地了,臣請陛下着令淮南國相緝拿賊犯!”
“啓稟陛下!朝廷中或有內奸,丁公一夥賊衆有可能借助朝中內奸的力量準確得知北軍巡邏規律,請陛下着令廷尉府稽查!”
“陛下!臣以爲此案交給廷尉府辦理比較好,出動北軍鬧的人心惶惶不好啊!”
“請陛下以國事爲重,以江山社稷爲重!”
劉徹一聽肺都快氣炸了。
田蚡有本事破案就不會站在這兒了,他就是個混資歷鍍金的廢物,要不是看在母舅的份上早就把他攆下去了。
“全部住口!”
劉徹雙手握拳語氣堅定道:“爾等都給朕聽着,車騎將軍是國家棟梁之才,必須以最快速度找回來。必須是活着帶回來。不論有多少困難必須成功,朕下命令前可說清楚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車騎將軍少一根毫毛都不行,朕只要結果不要解釋。爾等只准執行不準異議。再有異議者罷黜。永不敘用!”
“衛尉莊青翟,南軍所部有多少荊襄郡國番上精兵?”
“大約一萬餘人!”
“你率領一萬景象郡國兵南下,到淮南國好好的問候淮南王劉安。朕不信他的淮南國潔白如紙,有理由懷疑淮南王與故楚遺民有密切往來,朕可以確信丁公此獠不會走的太遠,左右就在淮南國以南的某地,找到他們救出車騎將軍!”
“喏!”
莊青翟神色凜然領命而退。
丞相許昌發出質疑:“陛下!您怎麼能確定車騎將軍安然無恙?”
“朕相信,丁公此獠不敢傷人性命,通過觀察也通過這兒!”劉徹指了指腦袋:“廷尉必須儘快查清楚內奸身份,朕不能允許吃飯砸鍋的人出現在朝廷中。”
天子的目光森嚴,田蚡打了個寒噤低頭道:“臣必定竭盡全力辦下重案,絕不辜負天子的期望!”
“今日廷議倒刺結束,非常時刻爾等必須更加謹慎,切不可再出差錯!”
“遵旨!”
劉徹大袖一擺走了出去,留下百官公卿面面相覷。
天子變了。
變的比以往更強硬也更堅定了。
這是進化爲一代雄主的標誌,老臣們愁眉苦臉地嘆息着,或許時代真的變了。
劉徹沒心情管他人的心情,他在爲長姐陽信公主劉婠的境況憂心。
姐夫曹時突然失蹤對姐姐劉婠的打擊非常大,尤其是得知丈夫把身邊的親衛派去接她,隻身帶着十幾個僕從突然被劫走,憂傷和自責差點摧毀她。
淳于三娘在長秋宮外低聲解釋着病情原理,思慮過重是抑鬱症的古代稱謂,倉公醫方里用心病還須心藥醫做解答,淳于三娘不懂心藥是什麼,但是他知道女人沒有熬不過的災。
“陛下請放寬心,民女向您保證公主殿下的身體會漸漸好起來,公主殿下一直對民女說,一定要把曹家的孩子生下來,要讓肚中的孩子健康的成長,陛下應當相信一個母親的堅強。”
“母親的堅強?”
“三娘說的很有道理。”太后王娡從宮殿裡走來:“徹兒,當年爲娘懷着你的時候,對未來也是憂心忡忡前途爲卜,生怕咱們娘倆連個容身之處都沒有,幸好泰一神沒有拋棄我,你的誕生給爲娘帶來希望……婠兒現在的情形也是這樣,她要熬過這個檻才能好起來。”
劉徹攥着拳頭默然不語。
曹時爲他鞠躬盡瘁,承受莫大的打擊依然挺了下來,車騎將軍的安排是多麼的委屈和無奈,天子爲了安撫他已經準備增加兵額,未來兩年內陸續增添4萬名新兵,讓車騎將軍成爲不遜於南北二軍的強力軍團,成爲拱衛長安的第四支軍事力量。
車騎將軍將會成爲名副其實的上卿,權力將凌駕於大部分九卿之上,這便是劉徹的曲線救國之策,三公九卿對他而言就是個玩具,如果他不樂意玩了有一百種辦法廢掉他們。
曹時苦勸好多天才讓少年天子暫息雷霆之怒,容忍三公九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繼續存在,一眨眼功夫曹時被劫走了,劉徹差點蹦起來!
天子沉吟道:“母后,孩兒想給姊姊加個封號。”
“喔,天子要加什麼封號?”
劉徹清了清嗓子,聲音如玉磬敲擊般清越:“皇長姊與朕有骨肉之親,勞苦功高當享國之重禮,即日起加號曰,陽信長公主!湯沐邑加封1萬戶,儀同諸侯王!”
內侍、宮女們噗通一聲全跪下來聽旨。
桐葉封侯珠玉在前,皇帝口含天憲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加封長公主絕不僅僅是加了湯沐邑,加封本身就蘊含着莫大的政治意義,天子對曹家的信任非常深厚,任何人都不要想打曹家的歪腦筋。
就像此前十幾年的堂邑侯陳家,依靠館陶長公主的寵愛,陳家人風風光光過了十幾年,若不是陳家人作死,說不定還能再風光幾十年。
曹時不需要依靠長公主,但是曹家也不會介意多一個長公主,毫無疑問,陽信長公主足以庇佑曹家人幾十年太平日子。
自己女兒封長公主,王太心裡非常高興:“天子自己決定吧!不過要考慮到館陶長公主的態度,畢竟兩個長公主總是有點……”
館陶長公主。
提起難纏的丈母孃,劉徹的心情就不太愉快。
最近劉嫖纏綿病榻足不出戶,看起來似乎比以前老實的多,天子並不打算就此善罷甘休。
“姑姑的湯沐邑2萬戶,膝下沒有子嗣也不用那麼奢侈,留下1萬戶給姑姑養老,剩下一萬戶就併入郡縣裡,這樣一來一回賞賜出去的郡縣又回來了!還有城南毗鄰太廟的長門園,朕打算給姑姑一百萬錢買下園子買下來,改成長門宮當作城外的離宮,將來出城祭祀打獵也可以歇息在城外。”
王太后提醒道:“天子考慮的很周到,陳皇后那邊要多做解釋,以免天子伉儷起齟齬。”
“孩兒省得輕重,皇后是我的結髮妻子,只要她謹守本分,我不介意讓她做個太平皇后,就像當年薄皇后那樣。”劉徹做出了表態。
太后王娡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十六歲的天子比去年長高一大截,越來越像當年英俊挺拔的先帝,不出十年就會像他的父親那樣,成爲一手遮天的偉大皇帝。
她的孩子,終於長大了。
ps:加封號了,歷史裡的平陽公主可沒那麼好運,這次也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運氣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