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已,”張嫣揚頭,驚喜笑道,“你回來了?孩子他還小呢,怎麼就會擾着我?”
劉盈攔着張嫣起身,“你身子重,就坐着吧。咱們之前不是說給他取名字麼?我擬了這些字,你看看好不好?”
“哦?”張嫣笑着道,“你擬了哪些?”接過劉盈遞過來的版紙,展開來看,見雪白紙箋上,用榆林墨寫着霆、旻、旭、驍等十幾個名字,其中前三個用紅墨勾勒出來,想來是劉盈更滿意的名選。
“我覺得都挺不錯的,”她道,“如果沒有更好的話,就選‘旭’字吧,又好聽,寓意又好,又威武。”
“你也比較喜歡旭字麼?”劉盈笑道,“我也比較喜歡這一個名字呢!《太玄?從》有言,‘方出旭旭。’旭爲光明之意,又喻初升之朝陽,正合了我們在沛郡日出之時懷了他的意頭。旭又可拆解爲九日,熱力足,對男孩子而言,也可壓的住一生不足之意。再好不過了!”
“他叫什麼都是好的。”張嫣抿嘴笑道,一雙杏核眸望着劉盈,明麗而深情,“只要你這個做阿翁的疼他。”
“說什麼傻話呢?”劉盈吻了吻她的額頭,笑道,“我盼了好些年才得了一個他,不疼他疼誰?”
他攬着張嫣坐了下來,“對了,好好今兒做什麼了?”
“她呀!”
提起女兒,張嫣抿嘴輕輕笑起來,“她最近一直隨着桑娘學字,今兒桑娘教了她《關雎》,詩,她念了一上午念會了,巴巴的跑到我跟前,說要念詩給小弟弟聽。對着我念了小半個時辰,有模有樣的。”
劉盈也聽的笑起來,“這孩子,倒是知道友愛弟妹,挺好。她年紀也不小了,該請一個師傅專門教導了。”
“嗯。”張嫣笑吟吟的點了點頭,“這倒是。今後我會注意的。”
“你讓人送到宣室殿的那張摺子我看了,”劉盈彷彿不經意道,“我仔細想過了,糰子今年才十二歲。初離開長安就國,對父母有思念之情也是正常的。袁蘿所請,若是平常。朕便也準了。只是,”偏頭看着張嫣微微隆起的小腹,
“偏你這時候懷了孕。”
張嫣撇了撇嘴,嬌俏道,“陛下這話阿嫣可就不懂了。這和阿嫣的孩子有什麼相關?”
劉盈好脾氣的笑了笑,沉聲道,“雖然他們都是皇子,但嫡庶之分還是要分明些。”他看着張嫣的小腹,“阿嫣你肚子裡這個孩子,若是皇子。那麼大漢儲君之位,便算是定下**分了。庶長嫡幼,本就是不利之局。嫡皇子需要天下歸心,在這時候讓淮陽王回來,沒有任何好處,反而讓朝臣徒生疑慮,無所適從。”
他起身。負手走了兩步,“朕想着。今年便暫且不召淮陽王回來,等阿嫣你這個孩子生下來了,過了一週歲便算站穩了,那時候大局已定,再讓他回來,對你和孩子再無妨礙,他們母子也可一敘情分。你覺得如何?”
張嫣伸手撫着肚子裡的孩子,抿嘴微笑,瞧着劉盈的神情極是溫柔感念,“舅舅都已經爲我考慮了這麼多了,我若不領情,豈不是太不識好歹了!”
劉盈失笑,將張嫣抱入懷中,“阿嫣呀!”
劉盈進了張嫣的椒房殿的時候,含光閣中,袁蘿正伏跪在地上,聽完了王喜傳達的天子的口諭,伏下去拜道,“臣妾領旨。”掩在袖中的雙手攢的緊緊的,
“王阿監,”袁蘿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王喜淡淡笑道,“奴婢不敢受美人娘子這般恩典,這就回去復旨了。”
袁蘿站在空曠的含光殿中,遙望椒房殿的方向,面色極是難看。
“娘子,”燕寧戰戰兢兢的勸道,“陛下既然已經下明旨駁回了,您也沒法子,不如等明年再求陛下讓淮陽王回長安吧。”
“你懂什麼?”袁蘿冷笑斥道,“滾出去。”
燕寧輕輕屈膝應了一聲“諾”,匆匆退出去,站在含光閣角落的廊下,越想越覺得委屈,忍不住滴下淚來。
“喲,這不是燕寧姐姐麼。”
燕寧連忙拭了淚珠,回過頭笑道,“是文鑑啊。”
文鑑關切的問道,“美人娘子罵你了?”
燕寧勉強笑了笑,“也沒什麼。”
“好了,”文鑑安慰她道,“你我都是伺候美人娘子的,若彼此還有所隱瞞,有什麼意思?自從皇后娘娘再度懷孕的消息傳來,袁娘子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我這個小黃門倒還是好些,你是在她身邊伺候的宮女,多放小心一些。”
燕寧心下感念,抿嘴笑道,“多謝你安慰我啦!”
深夜,含光閣傳來一聲布穀鳥叫,燭火微微一閃,迅速又歸於寂靜。
“美人娘子,”一個聲音小聲道,“阿監說,如今時不我與,皇后娘娘穩坐中宮,又再度懷了身孕,連太后都因着這個孩子的緣故重新對之施以好顏色。若平安生下一個皇子,便算是大局底定。淮陽王的機會已經不大了。美人娘子若是此時放手,還可保一世富貴,日後淮陽王也得以做一個太平閒王,再接了娘子出去,娘子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袁蘿一聲冷笑道,“阿監這時候瞧着勢頭不好,就想下船麼?只可惜我這張船也不是這麼好下的。”
“你……?”小黃門的聲音訝異尖銳起來,過了一會兒,方道,“美人娘子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
袁蘿展開廣袖,坐在閣中坐榻之上,沒有一顆星子透進來的夜色反而將她黑暗中過的輪廓勾勒出一種閒適氣韻來,
“我只是讓你轉告阿監,有些事情不是想要當做沒做過就真的沒做過的。當日張皇后遇險,陛下查到了樓謂,就匆匆結束,沒有往下查下去。若是讓陛下和張皇后知道這其中還有阿監插了一手。只怕阿監的下場不會太好看啊!”
閣中沉默了一會兒,小黃門陰鬱的笑聲低低傳來,“沒有想到,我們師徒如今竟反而被你拿住把柄威脅。只是娘子可要想清楚了,這事若爆了出來,我們師徒固然沒有好下場,美人娘子你難道就會很好麼?”
袁蘿用廣袖捂面,咯咯笑起來,聲音悽詭,“若我的糰子沒法子登上帝位。你說,我留着這條賤命又有什麼用?”
“你”小黃門顯然沒有想到袁蘿既然會這麼說,又是泄氣又是害怕。狠狠道,“……真是個瘋子。”
“那你便當我是個瘋子吧。”袁蘿道,起身朝小黃門行了一個揖禮,“這一禮,便當是我向阿監行的。我自有辦法讓陛下同意將淮陽王召回來,剩下的,就要請阿監大力幫忙了。”
第二天一早,袁美人就發起高熱。
含光閣的宮人烏蘭匆匆趕到椒房殿稟報的時候,劉盈正起身要去前殿。張皇后因着身孕的緣故,近來起的都有些遲。此時還沒有起身。楚傅姆聽聞了動靜,吩咐宮人道,“好生伺候着大家。莫要讓這些瑣事驚動了。”
小宮人應道,“諾。”
她自行出來,進了椒房殿一間偏殿,問道,“這是怎麼了?”
“傅姆。”烏蘭急急跪下,磕頭求道。“請你讓皇后娘娘救救我們娘子吧!娘子病的很重,要是再不快點,她就要死了。”
“……她倒是對自己夠狠。”張嫣聽了楚傅姆稟報清晨的事情,怔了半響,方吐了一口氣,喟嘆道。
“可笑那小宮人還想着要求到大家面前,”楚傅姆冷笑道,“結果大家在寢殿根本沒聽見,直接便去了前殿。”
張嫣搖了搖頭,問道,“可讓御醫去了?”
“自然。”楚傅姆笑道,“奴婢是那麼不省事的麼?聽了消息便讓朱御醫過去給袁美人看診了。”
袁美人這一場病來勢洶洶,朱御醫診治後開了方子,然而照着方子吃了六七天,病情不見好轉,反而更加驚險。
“袁美人的病究竟如何?”張嫣問朱御醫。
“微臣慚愧,”朱御醫道,百思不得其解,
“袁美人的病本是鬱發於內,外感風寒,內外交結而起。臣開的方子正正對症,按理來說,吃了這麼些天的藥,不該沒有好轉呀。……如今病長這幅模樣,想來是心事積鬱於內,無法發散,導致病情纏綿的吧。”
張嫣抿嘴,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下去吧。”
到了晚上,劉盈對張嫣道,“阿嫣,關於淮陽王的事,朕恐怕要對你食言了。”
從聽說了袁美人重病的時候,張嫣就預料到這個結局。
袁蘿對自己而言,是不自量力的敵手。對於劉盈而言,卻是曾爲他生育子嗣的女人,雖然沒有愛意,卻也心懷了一份愧疚,不願意將之看的太壞。劉盈素來心善,袁蘿也看準了他的心軟,這才做下了這局,自傷病倒,也成功的讓劉盈心軟妥協。她不願意因此而遷怒劉盈,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若袁美人有個好歹,總不能讓淮陽王不能爲母送終。”
“阿嫣。”劉盈心下感念,喚她的名字。
張嫣笑道,“舅舅心中爲我好,我是知道的。”
中元七年,淮陽王劉弘來朝,往宣室殿見過君父之後,進了椒房殿拜見張皇后。
張嫣瞧着殿中十二歲的劉弘,規規矩矩的穿着諸侯王服飾,對自己行了拜禮,笑道,“淮陽王免禮吧。你母妃正病着,我這兒就不多留你了。你還是早些去你母妃宮殿裡看看,也許你母妃看見你回來,心情一振奮,病情好轉的就快些了呢!”
劉弘恭恭敬敬的拜道,“多謝母后恩典。兒臣告退。”
因着張皇后懷孕的關係,這一年歲首免了外命婦朝賀之禮,只命信平侯府的人進宮探望皇后。
信平侯張敖恭敬參拜下去,“臣參見皇后娘娘。”目光看着張嫣已經四個月身孕的小腹,閃過一絲喜悅滿足之意,
“阿翁,”張嫣忙起身攔道,“你是要折殺女兒麼?”
“禮不可廢。”張敖堅持道。又道,“娘娘腹中有小皇子,要時刻當心着。”
“……阿嫣,”張敖在殿中榻上坐下,瞧着面前已經出嫁多年的女兒道,“我知道,你對於當年的事,一直有所微詞。覺得阿翁既對不起你阿孃,又對不起趙姬。可是阿嫣,有時候做人沒有法子。就好像你再和陛下琴瑟相和。若不能生下一個皇子,最後難免傷感。”
“對了,”張敖笑道。
“你弟弟今年也有十八了,該娶媳婦了,我打算給他看幾個功臣侯家的娘子,只是他自己似乎不是很感興趣,你自幼和他感情很好。一會兒幫着問問,他到底喜歡哪一個些。”
張嫣點了點頭,“我知道的。我會問偃兒的。”
“阿嫣,”張敖辭別出殿的時候,囑咐道,“你要記住。無論如何,信平侯府和你弟弟都會站在你身後支持你的!”
張嫣站在椒房殿中,看着退出去的張敖。一縷冬日陽光照在他的髮絲上,映出一線斑駁顏色,這麼多年過去,當年俊秀無雙的趙王,如今髮鬢也顯出了一些斑駁的花白色。
她忍不住喚道。“阿翁,”
有些事情。直到如今,她仍不能完全理解釋懷。但她清楚的知道一件事,她並不希望失去張敖這個阿翁。
張敖咳了一聲,回過頭來,隱含着一絲期待之情。
“你要注意些身體。”張嫣頓了一會兒,方開口道,“我的兩個阿孃已經都不在了,我不想再沒有了阿翁。”
“好,好。”張敖連聲應承,高興道,“我會注意的。阿翁還想看着你的小皇子出世呢!”
春風吹拂開了渭水河冰凍的水面,兩岸的楊柳輕吐綠意,垂下柔軟的枝條,迅敏的燕子翩翩飛過水麪,留下一點由內而外盪漾開的波紋。
張嫣已經到了懷孕七個多月的時候,腹部已經隆起老高,呂后和劉盈對她的身子越發看重,董御醫和馮御醫乾脆在太醫署中住下,時刻注意着張嫣的身體狀況,整個椒房殿亦都如臨大敵。這一日張嫣扶着荼蘼和石楠的手在御苑中散步,笑着道,“哪裡到那麼緊張的地步?我覺着還不錯啊。”
“皇后娘娘,”荼蘼不贊同道,“你就當是體諒體諒大家和我們這些做奴婢的,自己也上點心。”
淮陽王劉弘經過御苑,見了張嫣,便過來參拜,“兒臣見過母后。”
開年以來,因着袁美人一直纏綿病榻的緣故,他便不曾返回封國,一直留在未央宮侍疾。
張嫣點了點頭,笑問道,“淮陽王,不知袁美人的病情如何了?”
劉弘的眉目微微一黯,道,“母妃的病還是那個樣,不過已經開始好轉了。”
“那就好。”張嫣笑道,“我已經吩咐了讓太醫院盡心照料袁美人,若袁美人要用什麼藥,儘管用就是了。”
“多謝母后。”劉弘謝恩道,“兒臣告退。”
張嫣目送劉弘離開,回頭吩咐道,“阿傅,你加緊些人手,緊緊盯着袁美人和淮陽王。”袁美人辛辛苦苦病着這麼一場,瘦的形銷骨立,總不至於只是爲了無所事事的看自己平安生產。
楚傅姆應了一聲,“諾。”
又過了兩個月,張嫣到了將要臨盆的時候,這一夜,剛剛睡下,便覺得身下一熱,羊水破了,面色微變,“我好像要生了。”
劉盈吃了一驚,連忙喚道,“來人,迅速宣兩位太醫和醫女趕來。”
宮人們早已經在椒房殿中收拾出一間產房來,劉盈抱着張嫣入內,將她輕輕放在用開水煮過的白疊布上,問道,“阿嫣,你怎麼樣?”
陣痛緩緩襲來,汗滴墜下了張嫣的額頭,她勉強微笑着點了點頭,“我沒什麼大事,你放心好了。”
“你別害怕,”劉盈道,“我就在外頭守着你。”
有了上次生育好好的經驗,這一次,張嫣沒有太過驚慌。這個孩子折磨了張嫣一夜,終於在黎明的時候生了下來。
張嫣只聽見“哇”的一聲嬰啼,洪亮有力,“生了,生了。”楚傅姆歡喜的聲音在耳邊迴響。
她精疲力竭,支撐着問了一句,“是男孩女孩?”
楚傅姆看了一眼嬰兒,頓時笑容滿面,“恭喜皇后娘娘,是個小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