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五 父罪
二二五:父罪
漢制,帝都長安居民家宅設於坊中,出入需經過坊門,唯有權貴之家,稱爲宅,經天子許可,可與坊牆之上開門。尚冠裡中,信平侯第大門小廝遠遠的見了一輛熟悉玄錦帷簾馬車從尚冠前街轉角處駛過來,車前御者正是自家主子信平侯張敖的御者,連忙上前打開大門,侯府下人在門道前排成兩行,低下頭來的時候,餘光瞥見,信平侯張敖匆匆下車,面上神色陰暗。
張府管家張敬迎出來,在主子耳邊稟道,“侯爺,你可算回來了。今兒個未時,陛下來訪侯府,帶着久別歸來的皇后娘娘。”最後半句話,聲音壓的很輕。
張敖在外院大道上急急行走,問道,“如今陛下人呢?”
“見天色已晚,陛下已在酉時回宮。”張敬跟在張敖身後,繼續聲音輕輕道,“皇后娘娘留下來了。今日裡住在秋實院。”
張敖唔了一聲,腳下方向輕輕一轉,便進了內院,向妻子所居的主院而去。
秋實院正院之中,魯元臥榻倦了,便起身,在起居室中歇歇,因了女兒歸來的面色,較前些天強了不少,見丈夫一把掀開簾子,從外頭進來,眸中閃過亮色,喜悅道,“敖哥,你回來了?”
“阿嫣呢?”張敖不答,只黑着臉問道。
“敖哥也知道她如今回來了?”魯元的眸中閃過一絲瞭然,笑的極其滿足,“陛下回宮之後,她有些累,已經是在後罩院裡睡下了。”
“她還有本事睡。”張敖驀然提高了聲音,指着一旁侍立的侍女秋蒿,“你去,讓皇后娘娘過來一趟。”
“敖哥,”
魯元吃了一驚,忍不住問道,“你這是要做什麼?”室中,張敖已經是掀了簾子出去,廊上遠遠傳來他的聲音,“等皇后娘娘過來,讓她去家廟見我。”
……
張嫣的祖父張耳本是大梁人氏,戰國時,曾在魏國任外黃縣令。後來輾轉依附陳勝吳廣、趙王武臣、趙王歇,楚王項羽入關,因扶趙抗秦之功,分封張耳趙地北部,爲恆山王,都信都。後來兵敗,投奔漢王劉邦,封爲趙王,都襄國。其後一年去世,其子張敖繼位,爲趙王。漢九年,趙王因涉入謀反事,廢黜爲宣平侯,在長安尚冠裡爲宣平侯做侯府。張氏家廟也就隨着歷經各處地方,最後遷入長安信平侯府。
在蒼茫的暮色中,七間明堂建築的張氏家廟坐落在信平侯府的東部一座高臺之上,重檐高啄,像一隻即將展翅高飛的鳥兒,俯視着其下冥冥的子孫。
張嫣匆匆趕到家廟的時候,張敖已經是遣退了府中旁人,獨自一人侯在家廟敞開的大門之前。
四年之前,張嫣便是在這座家廟前,聆聽父母教誨,嫁入了未央宮。
“阿翁,”
見着久別重逢的父親,張嫣也沉靜下來,一步步的走進來,帶着十分複雜的心思。
張敖回過頭來,看着一步步踏着臺階上來的長女。見她的身形消瘦,猶如一紙剪影,面上神色也很是見憔悴,目光中閃過一絲心疼,卻又轉瞬變的強硬,輕輕道,“這一座明堂,是我們張氏的家廟。其中祭祀着我張氏歷代先祖。先帝九年,我們全家從趙國入長安,便從那時候一直祭祀到如今。”
他擡起頭來,俯視着張嫣,
“無論你在這座家廟之外是什麼身份,在這座廟前,你先是我們張氏的子孫,是也不是?”
“是。”
“那麼,”張敖的目光肅然,“既然如此,你這次犯下如是大錯,身爲一國皇后,不思襄扶天子,反而任性離宮,是不是該向你的父祖告罪?”
“侯爺,”魯元因着體弱,這時候才趕了過來。她猜着張敖用意,不敢帶下人進來,獨自一人進了院子,見着家廟之下張敖訓女的情景,大驚失色,撲過來護在女兒身前,“你這是做什麼?你瘋了麼?”
她不可思議的看着站在廟前的夫婿,“阿嫣是你的親女啊。她久別歸來,如今身體還弱着,你怎麼能讓她受這份罪?”
“這件事公主你不要管。”張敖的聲音強硬,
“作爲臣子,我不能對一國皇后作爲指責,但作爲大梁張氏的家長,阿嫣,只要你還承認你自己是我張氏子孫,我便有資格在這張氏家廟重地對你做出訓怙。阿嫣,你可知錯?”
張嫣褪去了頭上簪珥,伏跪在了堂下,“不孝女張嫣,敬聽父祖訓誨。”聲音帶着一絲硬邦邦的意味。
“怎麼,”張敖聽出了她話語裡的情緒,冷笑道,“你覺得爲父怪錯了你麼?
張氏生育於你教養於你,給了你所有的榮光,只是爲了讓你在之後的某一日,拋棄掉所有的責任,逃避出去麼?”
張嫣訥訥不能言。
關於沙南縣城門前的那次事情,雲中郡守孟舒後來坦誠,是出於她的阿翁的指使。她能夠理解阿翁的心思,也知道阿翁對她的人身安全還是做了保障,可是作爲一個親女,終究不能一點不介懷父親對自己的設計。
這次回到長安,她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自己的父親,對於來自父親的指責,便多少生出一點牴觸情緒。
但張敖在家廟之前言之鑿鑿,縱然他本身的行爲有所詬病之處,他對自己的指責是沒有錯的。
從自己的感情角度上來看,被人心放棄,並沒有什麼好說的。但是從這個時代所遵從的世俗道德露n理上來說,爲一國之後不能有母儀天下之德,爲妻不能匡扶夫君,終究是不夠賢惠的。
更何況,
由始至終,她沒有太過於考慮自己的家人。
魯元殷殷的護着女兒,“孩子還小,”她狠狠瞪了張敖一眼,“你又何必這麼嚴厲?不怕嚇壞了阿嫣麼。”
“公主?”張敖氣結,拉過妻子的身子,面上一片肅容,“這是張氏家門之事,絕不能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就算了。你可知道,多少顯赫家族,便是從這些地方敗掉的?”
“夠了,”魯元一把甩開他的手,情緒憤然。
作爲一個母親,她不想理會這些大道理,只是瞧見了她的女兒跪在家廟之前,身體伶仃,又是心疼又是氣憤,“我只知道,阿嫣吃了那麼多苦,好容易還回來,連一個安穩的覺都沒有睡上,便被你拉到家廟裡來受罰,”
她一把抱過女兒,只覺得懷中的身體瘦的可憐,落了淚道,“你這個當阿翁的不心疼,我心疼。”
“——公主,我知道你愛女心切,可是你也要講一點理,”
“陛下待我們一家恩情深重,她身爲一國之後,卻行此荒唐之事。若不受罰,豈非是我等爲臣不孝。”
“陛下都沒有怪她,加她一根指頭。作爲出嫁女之父,你有什麼資格罰阿嫣?”
張敖深吸了一口氣,隱忍道,“正是因爲陛下沒有半分怪罪,我們才得更做出正確的姿態來。——不然,滿朝百官會將我們張家看做什麼樣子。這丫頭就是從小被你這個當孃的給寵壞了,自以爲天不怕地不怕,什麼事情都敢做,若是這次不讓她認錯的話,若以後她再行出什麼悖逆之事,我們張家拿什麼去賠罪?再說了,她從未央宮逃出來的時候,可曾想過,如果此事敗露,張氏會有什麼罪責。”
“阿翁,”張嫣大聲喊道,“我知道我錯了。”
“我以後也再也不會再亂來了。”
在這次離宮之後,經歷了匈奴之險,好容易才逃了回來,她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
她知曉,她的離開,不會讓家族因此獲上什麼大罪。畢竟,就算她離開了,劉盈心有愧疚,不會怪罪;而呂后又顧念着魯元,也不會怎麼樣張家。
可是她終究是沒有太多考慮信平侯府的。
就好像,一棵樹會在春季發芽,茂盛的生長,秋天結出豐碩的果實,也會在冬季落下所有的葉子,緩慢的生長,等待下一個春暖花開。
她的離開,給了信平侯府一個重擊,也許能保證張氏這株樹不會因爲她而被枯萎死去,卻截斷了它在來年某段時日枝繁葉茂的可能。
她將額頭伏下去,觸着疊在身前的雙手,誠心泣道,“我真的知道錯了。”
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否認,她的任性行爲,曾經讓她的家族處在傾覆的風險之下。
“當張氏列祖列宗之面,子孫張嫣在此承諾:從今以後,絕對不會任性行事,做出有損張氏宗族之事。阿嫣如今有孕在身,爲子嗣計,不宜跪拜祖宗請罪。待他日阿嫣生產滿月之後,自會再到祖宗面前請罪。”
……
魯元正與丈夫僵持,聽了這個消息,只覺得自己耳鳴聽錯,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忍不住再問了一遍,
“阿嫣,你有孕了?”
“是。”
到了這個時候,張嫣反而顧不得羞澀,只清淺的點了點頭,雙手輕輕撫在腹部,
“正是因了他的原因,我才被逼在路上休養了一個月,才啓程回了長安。”
“那你還在這兒跪着做什麼。”她忍不住吼道。一把拉着張嫣起身,回頭望着丈夫,“你滿意了?讓吃了那麼多苦的懷孕的女兒跪祖宗家廟,我就沒有見過你這麼狠心的當爹的。”
……張敖抑住心中訝然,訕訕道,“我不是不知道麼?”
“既如此,”他轉身,視着面色蒼白的女兒,柔聲道,“你身子不好,還不好好回去養着腹中胎兒。”
張嫣還要再說什麼,已經是被魯元拉住往外走,負氣道,“咱們不理你阿翁,說起來,你這孩子也真是,這麼大的事情,也不早和阿母說。”望着女兒的目光已是轉爲憂慮,“你身子弱成這樣,還要懷着胎兒,可怎生受的了啊?”
張嫣隨着母親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望向父親,“阿翁,”
你不陪我們回去麼?
張敖立在家廟之前,負手而立,一身青色棋盤紋深衣,風姿淡雅,和煦的對女兒笑了笑。
“阿嫣,你是我的女兒,你這次實在是錯大發了。但你既身懷有孕,不宜操勞。我身爲你的父親,俗話說,子不教,父之過,便代你跪拜一夜,也算是給祖宗一個交待。”
……
張嫣微微啞然,“阿翁——”
“傻丫頭,”張敖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似乎想要安撫女兒,卻遲疑了一下,終究落了下來,“阿翁要你知道,阿翁雖然對你嚴厲,但是依舊是愛你的。”
張嫣眼圈兒一紅,溫聲道,“父親對女兒的情意,女兒知曉。”
“聽你母親的話,回去睡吧。”張敖淡淡微笑,
“你身子弱,又懷着孩子,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操勞不得,不要想太多。爲你跪,阿翁心甘情願。”
……
下得家廟的高臺,張嫣回過頭望上去,見高臺之上,她的父親已經是回過頭去,掀開袍子,跪了下去,在蒼茫的暮色中,他筆直的青色身影,像一株挺拔的樹。
魯元長公主一夜輾轉未眠,直到清晨拂曉,張敖披着大氅回來,才急急的迎上來,道,“敖哥,你身子怎麼樣?”
“無事。”張敖坐在榻上,一夜跪拜,面色很是憔悴,神色疲憊,勉強笑着安撫妻子,“我到底是個男人,跪上一夜,還是撐的住的。”
魯元的眼圈有些發紅,“你又何必……”聲音有些動情。
“我也不想這樣對阿嫣的。”張敖閉眼嘆道,“但阿嫣的事情,雖然知情人不多,但長安城中,總是有那麼一些還是知道的。我們總要做出一些姿態來,給那些人看。我作爲阿翁,能夠替女兒做一點事情,也是心甘情願。”
魯元點了點頭,柔順的依在丈夫身邊,想了想事情始末,依舊覺得際遇奇妙,一如若斯,“直到現在,我還是有些不敢相信,阿嫣她,居然有了陛下的孩子。”
“有什麼好奇怪的?”張敖冷哼一聲,“我的女兒貌美溫柔,莫非不值得人喜歡?”
“話雖如此,可是那是她和陛下啊。”魯元道,
“這些年,我冷眼看着,一直只覺得他們親情有餘,男女之意不足,一直擔心他們之間只怕這一輩子都只能這樣過了,怎麼一轉眼間,”
連孩子都有了。
張敖擁了妻子,脣邊便顯出一點奇異的哂笑來,“當初阿嫣只是個孩子,陛下當然對她只有親情。可是如今我們阿嫣已經大了,《關雎》還說了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陛下與她兩情相悅,你這個當孃親的,反而看不開麼?”
“不過,”他眉目一轉,若有所思,“就我看起來,阿嫣的身孕,陛下既然先與阿嫣聚首,便一定是知情的,他沒有主動與你提及,只怕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這些日子,你注意一些,不要讓陛下尷尬。”
“我知道。”魯元應了,不滿的嗔了丈夫一眼,“我是那麼不識趣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