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臉漢子面沉似水,鬆了口氣,終於開口:“什麼事兒進來的?以前進來過嗎?”
葉皓東沒吱聲,黃毛兒搶着答:“進過一次少管所,這是第二次來這兒,上次因爲盜竊,這次是因爲打架。”屋子裡的氣氛不在像剛纔那麼壓抑,黃毛兒講話也流利起來。
馬臉漢子點點頭:“嗯,知道規矩吧。”
黃毛兒:“知道。”
馬臉漢子把頭轉向葉皓東問:“你呢?”
葉皓東答:“第一次,殺了一個人,不知道規矩。”
舉座皆驚。
馬臉漢子不愧是魁首人物,見多識廣,很快鎮靜下來。道:“給……葉皓東是吧,以後就叫你小葉了,黃毛兒進來過,給小葉示範一下規矩吧。”
黃毛兒很積極主動:“好,請大哥點步兒。”
馬臉漢子沒說話,看了一眼旁邊坐着的中年人,中年人心領神會:“新來就是客,就先請沙發就坐吧。”
黃毛兒聞聽二話不說,立刻來到牆邊,腳跟距離牆面五十多公分位置站定,身子向後依靠,脊背貼住牆壁,兩手平伸好似放在沙發扶手上,擺的穩穩當當,彷彿真的坐在沙發上一般。一系列動作做下來毫無遲疑,顯然是輕車熟路的。
中年人顯然不打算這麼簡單就放過他:“既然是客人,自然好煙好茶的招待,請喝杯茶,抽根菸吧。”
黃毛兒立刻乖覺的伸出右手,虛握着拳頭,彷彿手中正端着一杯茶水的樣子,左手則作夾煙狀,臉上還擺出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中年人又道:“看你坐着怎麼這麼不放鬆呢,搭個二郎腿吧。”
黃毛兒果然服從命令聽指揮,擡起右腿自然的搭在左腿之上。
中年人還要再說什麼,馬臉漢子卻道:“先這樣吧,要注意保持放鬆享受的神態。”
眼前的景兒讓葉皓東新奇不已,看着黃毛兒無中生有,陶醉在‘香菸’‘茶水’跟‘沙發’裡的樣子,葉皓東更多感受是看着怪好玩,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慨。看守所還真是個大開眼界的地方啊。
馬臉漢子掃了一眼其餘的五個‘原住民’,注意到因爲黃毛兒的表現中規中矩,那幾個人已經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新來的刺頭兒葉皓東身上,幾個人的餘光正看向自己。馬臉漢子不無擔憂的想到:假如他不能震懾住葉皓東,那他在6號獄室的威信必然會動搖。
號子裡‘服水土’的方案很多,常年困在斗室中,思想和行動受着雙重壓迫,犯人們的精神需要無處獲取,折磨新人就成了獄室中最大的娛樂,每天有大把閒暇時光的犯人們,在這件娛樂功能強大直追春節聯歡晚會的項目上傾注了大量的腦細胞。馬臉漢子打算想一個不太難的規矩讓葉皓東做,這樣既可以保住自己的威信,又不至於把看來不好惹的葉皓東得罪太狠。他心中正糾結着用什麼溫和點的辦法治葉皓東呢,那邊葉皓東卻已經主動幫他把這事兒解決了。
架不住好奇心的誘惑,葉皓東充滿惡趣味兒的站到黃毛兒旁邊,擺了個跟黃毛兒一樣的造型。姿勢標準,表情配合很到位。
葉皓東如此上道,大出馬臉漢子的意料。
多年的經驗讓他感到面前這個滿臉不在乎的年輕人絕對是個可怕的主兒,故意殺人進來的犯人跟過失殺人的犯人身上的精神氣質是完全不一樣的。這種人身上往往具備那種無視生命的冷厲和魚死網破的決絕。眼前這個葉皓東讓馬臉漢子想起了過往見過的那些橫行無忌打破監規的主兒。爲難到極點的馬臉漢子萬萬沒想到,在他想來絕不會守規矩‘服水土’的葉皓東居然主動領了這頓‘水土’。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一晃兒兩三分鐘過去了。黃毛兒的腿已經開始打晃兒,胳膊也在上下顫抖,顯然已經到了極限。‘坐沙發’這個姿勢常人能堅持幾十秒的就算好體格了,黃毛兒坐了這麼長時間,體力已經耗盡,只見他突然“哎呦”一聲,倒在水泥地上。
馬臉漢子一見,怒喝:“幹什麼,快起來,沙發不舒服嗎?”
黃毛兒一咧嘴:“大哥,我換條腿行不行?”
馬臉漢子點點頭。
黃毛兒換了腿,繼續坐沙發。
又過了一會兒,他又堅持不住了,再次倒地。
隨着馬臉漢子一瞪眼睛,他趕忙迅速的爬起來,又換成左腿支撐,再次坐在‘沙發’上‘抽菸’‘喝茶’,只是臉上再沒有一絲的先前露出來的陶醉,豆大的汗珠已經流了滿臉。
當黃毛兒第四次倒在地上的時候卻驚奇的發現馬臉漢子等人的注意力已經不在他身上。
只比他晚一會兒坐上‘沙發’的葉皓東依然滿臉輕鬆的坐在‘沙發’上,表情陶醉的‘抽菸’‘喝茶’。屋裡的人們已經被他驚人的腰腿力驚呆了。對於黃毛兒的偷懶行爲居然直接忽視掉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半個小時後,葉皓東似乎已經盡興,十分不合規矩的,自作主張直起身子。‘原住民’們這才緩過神來,相互間面面相覷,終於還是沒說出什麼沙發不舒服的質問來。顯然是被葉皓東強悍的體格震懾住了。
葉皓東的水土算是服完了,儘管由於是他自己主動服的,讓獄室裡的幾位‘原住民’少了些折磨人的快感,但好歹馬臉漢子算保住了面子。暗喜之餘,又想起另一個新人黃毛兒的表現着實不咋樣。
馬臉漢子眼睛瞪着假意裝吃驚實際在偷懶兒的黃毛兒,冷笑道:“坐的時間長覺着不舒服了?”
黃毛兒忙迴歸‘沙發’懷抱,做十分舒服陶醉狀:“舒服,舒服。”
馬臉漢子:“想溜達溜達嗎?”
黃毛兒:“想,想。”
“那就溜達溜達吧,往裡走,自己喊口令,不叫你停就別停,再給臉不要臉咱們就換個大家都參與的節目。”馬臉漢子伸出雙手,互相按了幾下,拳頭髮出令黃毛兒倍感恐怖的骨骼摩擦聲音。
黃毛兒低聲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向着西牆進發。
葉皓東在一旁看着,這次卻半點也不覺得有趣兒了。
號子不過七八步長,黃毛兒幾步就到了牆根兒。葉皓東暗自琢磨到頭了他怎辦?就眼見着他直奔西牆撞了過去,一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仍喊着口令把自己的身體往牆上撞。
“操I你I媽I的,還沒吃牢飯呢就跟斷奶似的,少管所就這樣出操的?用點勁兒撞!”馬臉漢子被葉皓東壓住了氣場,心情有點激憤,拿着黃毛兒出氣。
早被以往的牢獄經驗嚇破膽的黃毛兒不敢違抗,只好全力以赴,用身體的各個部位一次次的在牆上撞出了嗵嗵的聲音。
葉皓東腦海中浮出三個字‘服水土’,原來這就是服水土。看起來倒不是非要揍一頓不可。
其實葉皓東誤會了,他不知道看守所這邊的服水土跟真正的監獄裡的服水土是不一樣的,由於大多數人是臨時羈押的“短期合同”,看守所這邊的水土更富於娛樂精神,新人進號子的水土,還是主要以立規矩爲目的。這個錯誤的認知,直到他一年後再次因爲防衛過當入獄,到了牛家嶺監獄見識了真正的‘服水土’後才改變。
黃毛兒這會兒臉上,身上已經全是牆皮脫落的白灰,鼻子甚至已經被撞出血,模樣慘不忍睹,卻不敢稍停半步,依舊執着的撞着牆。
突然,憤怒的情緒在葉皓東心頭升起。這樣的‘服水土’讓葉皓東感到很不爽。他不是正義感氾濫,只是單純的看不下去了,一種恨其不爭憤懣充盈在胸中。
葉皓東:“夠了,別撞了,如果這就是服水土,我看今天就到這吧。”
黃毛兒無動於衷,依舊撞牆不止。過往經驗讓他明白,現在停下來,一會兒葉皓東如果降不住馬臉漢子一夥,那他將會享受到更嚴厲的服水土。
葉皓東幾步走到他近前,伸手就是一嘴巴:“夠了,犯賤也沒有你這樣的。”
看着被自己拉倒的黃毛兒執着的爬起來,依舊低聲喊着口令直奔牆頭殺去,葉皓東有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謬感。他的目光終於停留在問題的癥結所在,馬臉漢子的臉上。
葉皓東:“今天就到這?”
馬臉漢子面無表情:“號子裡沒這規矩,老弟我敬你是條好漢,水土也服的硬氣,勸你最好別多管閒事,一邊兒看着就是。”
葉皓東眼睛微微眯起,嘴角翹起一絲笑意:“大哥貴姓大名?”
馬臉漢子一挺胸脯:“朱銘富,混八仙橋的,八仙橋的朱三兒是我三哥。”
葉皓東:“我叫葉皓東,給抓進來是因爲失手宰了一個叫山龍軍的痞子,我想請大哥給我這個面子。”
朱銘富聞言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進來也沒多長時間,山龍軍的大名他是早有耳聞的,想不到竟然已經死在面前這個不到十八歲的小孩手裡。
話說到這份兒上,或者朱銘富認慫給葉皓東個面子,或者朱銘富堅決將規矩執行到底,與號子裡這幾個老人兒團結起來揍葉皓東一頓,壓住這小子囂張的氣焰。衡量了利弊後,朱銘富選擇了後者。
嗖,嗖,嗖,在朱銘富從炕上下地,走向葉皓東的同時,炕上坐着的其他幾人也紛紛跳了下來。顯然,葉皓東挑戰規矩的行爲已經犯了衆怒。
朱銘富很有氣勢的:“操I你I媽I的I小崽子,仗着手頭上有兩下子吧,告訴你,我們哥幾個能到這兒,也都不是吃素的,一會兒雙拳不敵四手,你捱了揍可別瞧嚎着找幹部點炮兒。”
葉皓東:“好!”
三分鐘後,朱銘富殺豬般的嚎叫在號子裡響起,在空洞的走廊裡餘音嫋嫋,值班室裡關茂林正跟郭保坤聊着葉皓東的案子,聞聲二人立即飛快的趕到現場。
哐噹一聲,大鐵門從外面被打開。面沉似水的關茂林和怒不可遏的郭保坤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