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燕西城一片寂靜,家家緊閉門窗,屋中不敢點燈,唯有一處燈火通明,此處正是衙門。
石非站在空蕩蕩的大堂上,擡頭看着高懸的匾額,明鏡高懸四個大字亮的刺眼,嘆息一聲,閉上眼。
“大人。”一名衙役快步入堂行禮,年事已高的衙役行動有些僵硬。
“是不是振軍將到了東城門外了?”石非閉着眼,並沒有睜開。
“是。”衙役垂下頭,咬着牙,“大人不如您先撤吧!怎麼說這裡也是那位的家鄉,城中的人不一定會有事。”
石非搖頭,“你知道的,他所過的城鎮有幾個能保全,無論是地方官逃還是降,城破難免會有所死傷,這城中早已只剩下老幼婦人,城若破了,他必然會拿咱們開刀,你們這些衙役,那個都不年輕了,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唯有我孤身一人,無所牽掛,這城能不能保住,只能賭一把!”他心下已經有了決策,“全大哥。”突然叫了衙役一聲。
“大人請說。”王全被他這麼一叫,心下不知爲何一突,有種不好的感覺。
“你爲我準備一口棺材。”他話一出,王全眼睛都瞪大了。
“大人!”
“去吧。”石非依舊閉着眼,只說出這麼兩個字,王全還要說什麼,他張口打斷他,“想想你家那剛出生的大孫子。”
王全行禮的動作僵在那,手抱拳,握的死緊,最終,重重的一行禮,扭身快步出了門,手抹了一把眼睛,頭也不敢回的離去。
石非睜開眼,看着高堂上的匾額,眼中堅定,該來的總會來,候國的朝廷早已腐朽,已然走向了滅亡,振軍的所做所爲他能理解,然而!百姓何其無辜!無論朝廷變成什麼樣,他,身爲一城縣令絕對不能逃!破城在所難免!他想賭一把,他想救下這全城的百姓!
正了正官帽,整了整朝服,邁開大步走出衙門,迎着第一縷陽光,朝東城門走去,步伐穩健堅定。
太陽初升,振軍的大隊人馬呼嘯而來,帶着勢不可擋的氣勢,彷彿能踏平一切,隨行的有一路上被抓的官員,這些人早已變的頹廢不堪,連日來的急行,讓這些曾經腦滿腸肥的官員迅速瘦了下來,比起身體上的折磨,心理的恐懼更是要命,一路上已經有不少官員受不了自殺了,他們不知道爲何振軍要留他們的命,只是覺得恐怕他們的將來比死還要可怕,不少官員怕死就這樣撐着,一邊想活下去,一邊又害怕將來比死還痛苦,這樣的雙重摺磨下憔悴的不成人樣。
危重騎在高頭大馬上,看着燕西城越來越近,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由想到十幾年前,他離開家鄉時的那最後一瞥,那個年輕的縣令的樣子浮現在眼前,很奇怪,重回舊地,想到的不是仇人,不是那些幫過他的人,而是那個爲他判了案的縣令。
他上一刻還在想着對方,下一刻就見到了對方,已經十幾年沒見,就算當初只見了一面,他只用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東城門緊閉,門前擺着一張桌案,一把椅子,石非坐在椅子上,桌案上放着一把長劍,一把酒壺,一隻酒杯,他正拿起酒壺往酒杯中倒酒,那酒香濃,醇厚的味道飄在空氣中。
危重勒馬,停步,身邊的副將立刻示意身後的兵馬,大隊頓時停住了。
危重看着石非皺起了眉,不知對方想幹什麼,石非放下酒壺擡起眼看向他,他只見石非的眼中平靜無波,如同一灘死水,他一路上見過各種各樣的官員,無一不是貪生怕死,而今見到石非時心中卻打了個突,只因對方的眼神太過平靜了,若非早就得到線報,他會懷疑是不是有什麼埋伏。
“遠來是客。”石非坐靠在椅子上最先開口,“對了,危頭領算不得客,怎麼說也是打燕西出去的,這算得衣錦還鄉了。”他目光掃了一眼,這些個副將參軍中有不少的熟面孔,“你這人馬中也不知有多少是燕西人。”
“石大人這是在等本將?”危重問道。
“自然。”他執杯飲了一口,沉了十幾年的酒,果然是好酒,接着拿起酒壺倒酒。
“爲何只有石大人一人?”危重譏笑,“你的衙役呢?都逃了?”身邊的副將參軍也跟着笑了起來。
他卻眼也不擡,慢慢放下酒壺,“他們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本官只有一人。”他這話一出笑聲止了,他擡眼看去,“想必各位也不是孤身一人,本官在燕西將近二十年,誰家有幾口人,本官還是記得清楚的,楚三木你離家時可和老孃說了?你可知你老孃爲你已經哭瞎了眼?陳二升你家妹子已經出嫁了孩子都三歲了。魯栓你爹五年前從山上摔了下來癱在牀上,前年過世了,走前都沒閉上眼。餘興你家小子要結親了。餘力你家娘子可爲你守了十幾年的活寡。王五……”他一個一個的點名,一個一個的細數出來。
不少人都低下了頭,心中有所動搖,一個疑問出現在他們的心裡,當年就這樣的離開,真的是對麼?
有人彷彿看到了年邁的母親不斷的尋找着自己的身影,不停的喊自己的名字,卻得不到迴應,眼淚流滿了日見蒼老的臉,眼睛漸漸的看不到了,卻還是在尋找着,跌倒爬起,無數次。
有人似乎看到了癱在牀上,一遍又一遍叫着自己名字的父親,渙散眼神,枯骨一般的手伸出,想去握住虛幻的兒子,卻一次一次的抓空,最終垂在牀邊,再也沒擡起來,一雙眼不甘的睜着,無法冥目。
有人大約看到自家的媳婦從少婦熬成了中年婦人,坐在牀邊縫着衣服,衣櫃裡放着一件件嶄新的從來沒有被穿過的衣服,婦人已經兩鬢花白,一個人空守着屋子,等待着那個不知能不能歸來的人。
有人想像到妹子出嫁時,沒有親哥背上花轎,家中無兄長撐腰在婆家受了多少苦多少罪,被人欺負了只能默默的流淚,沒有人給出頭,熬了幾年生下小子纔算得好過,然而吃過的苦早已讓她身心交瘁,失去了在家時的光彩。
正如石非說的,他們也有家人,當年意氣的離去,想要成就一番大業,卻沒有想過家人會怎麼樣,有的甚至於是家裡的頂樑柱,人一走,家就散了,他們做的事又不能和家裡說,十幾年,說不想家那是假的,只是不敢想,如今石非一個個的點出來,不說出自燕西的,很多士兵們都想起了家,十幾年不曾回去,也許家人都不在了,那些破的城中,是否有他們的家人被連累?他們都不知道。
“石非!”危重感覺到了士兵的動搖大呵一聲,“你想如何?”在他的心裡,石非無非是想活命。
石非飲下最後一杯酒,站起身,拿起長劍,劍柄衝向危重,依然平靜的說,“殺了我。”
“什麼!”危重愣了。
“殺了我。”他重複,“放過燕西的百姓,保證不會傷害他們,我的命,換他們的命。”
“你想用你一人的命換全城的命。”危重看着他。
“對。”他聲音堅定。
“爲什麼?”危重脫口問出。
“我說過,他們都是有家人的,而我孤身一人,了無牽掛。”他拿着劍的手很穩,目光直視
危重,“無論候國如何,無論朝廷怎樣,我,身爲一城縣令,理應保護城中百姓不受傷害,這是我的本分。”這一話本分讓那些被押解官員羞愧的低下了頭,他們自認沒有這樣的氣魄。
“你要知道,你死了就什麼沒有了。”危重看着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在翻滾,那種他完全沒經歷過不懂的感覺。
“有人和我說過,是男人就要擔當的起身上的擔子,無論如何,我要爲城中的百姓負責,因爲,”他笑了,飲過酒泛紅的臉笑起來非常的好看,“我是他的父母官。”
危重沉默了,看着他,他就這麼舉着劍,一動不動,半晌後,危重下馬,一步一步的走到他的面前,手握在劍柄上抽出長劍,指在他的胸口上,“我答應你。”
石非握住劍刃,“記住你的話,不能傷害城中任何一人包括衙役。”
“好。”危重點頭,長劍往前一送,血色的花染了大紅的官服。
他知道他們不是一路人,本應這樣的人可以收爲己用,然而,他們的立場不同,終是無法站在一條線上。
石非坐倒在椅子上,不知是不是因爲喝了烈酒的關係,他並沒有感覺到太大的疼痛,仰起頭看着那被初陽染的金黃的天空,脣上勾起了笑意。
這回是真爺兒們了!當真痛快!
一雙眼瞌上了,就這樣帶着笑意。
“是條漢子。”危重收起那把長劍,吩咐副將,“厚葬他。”副將還未應聲,城門開了。
“不必了。”一名白髮蒼蒼的老者戰在最前面,眼睛通紅,“石大人的後事我們會爲他辦,用不着外人出手。”
城外的衆外人,看着那些站在城門口的人,老幼婦人幾乎沒有青年男子,就連身穿差服的衙役也都在五十上下,無一年輕人。
危重愣了下,“城中的青年呢?”
老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掃過那些士兵,“都站在城外。”危重一驚,回身看去時,只見不少的士兵低下了頭,閃躲着目光,此時他似乎知道了,讓這些人來攻打自己的家鄉與自己的親人爲敵,是何其的殘忍。
衙役們擡着棺材上前,眼中都帶着淚,小心的把石非放入棺中,城中走出一行十歲以下的小子,個個都披麻帶孝,抱着盆,眼睛紅紅的,他們知道那個對他們很好很好的石叔叔再也不會回來,石叔叔沒成家,沒孩子,沒人給帶孝,沒人給摔盆,他們給帶,給摔。
天還未時,大家都出來了,大家都知道振軍來了,前面的城縣沒幾個能保下來,多少會有傷亡,他們不是不害怕,也不知是誰說石縣令一人出了城,石縣令是個好官,這些年有升官的機會都沒走,就留在這裡,他們也幾乎把他當成了自家人,聽他一人出城,都想着把人拉回來,然而東城門被衙役們死死的守着,不讓一人出城,石非在城外說的話,他們每個人都清楚的聽到了,那棺材就放在城牆根兒下面,石非就沒打算活着回來。
人心非石啊!這些年,捂也捂暖了!
撕了白布綁在身上,他們自願的,爲這個犧牲自己保全全城人的好官帶孝,無論老幼婦人。
振軍中有人動了,放下手中的兵器走了出來,從親人手中拿過白布綁在身上,有一個動就有第二個第三個,越來越多的士兵帶着白布走入城中,危重沒有讓人攔,只有此時他才能清楚知道,他的兵中有多少是自己故鄉的人。
危重往城中走,他卻沒有親人分他白布,似乎那鄉親也不願分給他,他那些所謂的家人早早就離開了燕西,他看着衙役們擡着棺材往前走。
仰起頭,已經升高的太陽非常的刺眼,刺的他幾乎流出眼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