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盛的父親帶着龍小鷹向狹窄的木樓梯走去,邊爬樓梯邊說道,“在下面多虧有你照顧他,我聽辰盛說,他生病的時候,你們連夜把他背到衛生所。山坡小路黑咕隆咚看不見,還好他帶了一個打火機,要不然那天夜裡你們不掉到河裡,也會掉到陡壁懸崖下面去。邊疆的原始森林啊,裡面豺狼虎豹都有,我們都不知道在下面還會發生這樣的危險事。如果知道他會這個樣子,我們就是燒香拜佛四處求人也要把他搞回來,如果他病死邊疆,我們做父母的心裡就會內疚一輩子。但是你們在下面的怎麼辦?”
“不着急,在下面就是幹活累一點,其它的,到也習慣了。”
“可惜了,本來你是可以成爲科學家的。”
來到王辰盛住的房間,室內昏暗,雕闌木窗上表着發黃的破棉紙。從破損的窗洞透進幾絲光線,照見一個枯瘦的身軀捲縮在牀上,正在吃力地爬起來。
“別起來!”龍小鷹趕快上前阻止,對他說道,“肺結核不能動。”
“再不動,將來想動也動不了啦。”王辰盛喘息着回答。
見他氣色還不如從前,龍小鷹擔憂地問道,“過得還行吧?”
“小樓昨夜又東風,只有我一個人在其中,你說過得怎麼樣?”
“皇宮的生活,這不挺好的嗎。”
“小樓也下不去,成天躺在牀上看書,每天都是‘我在牀上睡着了,醒着也好夢也好,一天到晚就挨蚊子咬’,這你也覺得好?”
“住小樓,有書讀,每天都能穿乾淨衣服,當然好。”
“比不得從前嘍。東寺街、西寺巷,茅廁(si)拐拐小樓上,日子過得‘花子滴奪’(像花子一樣),這樣的生活,你以爲好?”
見他說家鄉話,龍小鷹也用昆明土話應答他。
“已經變成‘街壁蝨’(鄉下人對城裡人的蔑稱),有了城市戶口,我覺得還是挺拽呢嘛。”
“莫‘整板皮’(捉弄人),‘憨包氣喘’(笨得要死),盡說些‘散幹悶’(令人掃興)呢話。”王辰盛告訴他,“回城了,總不能還像在下面一樣穿得‘巾巾吊吊’(破破爛爛)吧?爲了不讓前來探望的戰友們看不起,‘繃面子’(強撐門面)纔打扮一番。”
“病治得怎樣了?” 龍小鷹問道。
“沒有‘鍀鋃’(錢)啊,日子過得‘倒廊坷壁’(形容房屋殘破), 連看病的錢都沒有。”
“莫着急,找到工作就好了。”
“已經變成‘糞草’(沒用的人)了,我這個‘病砣砣’(多病的人)哪個會要?現在整天‘二晃二晃’(無事可做)心裡‘空撈撈’(過得不踏實)的。”
“能回到城裡、回到父母身邊,這種日子,我們這些‘灰巴拉粗’(一身灰土)的‘老樅’(老土),做夢都想不到。”
“不‘挨’(跟)你‘七扯八曳’(東拉西扯)亂‘扯朵朵’(周旋)啦,還是來說說你這個‘土賊’吧。”
看着龍小鷹身上的着裝,王辰盛對他說道,“還敢穿小褲腿出門?城裡不允許穿資產階級奇裝異服,滿街都是拿着剪刀在查小褲腿的工人糾察隊。看到你是從農村來的憨包知青,拿個啤酒瓶就往你褲腿裡塞,塞不進去,一剪刀把你的褲管剪個口子,喀嚓!一聲給你撕到大腿,讓你臉都沒處放。”
“哦——城裡管得這麼嚴?”
“那當然。那些個不幹勞動的死‘老砍’(不正經的傢伙),半夜三更睡得正香就會突然來查戶口,看到是超假不歸的知青,他纔不‘挨’你‘烏魯擺賴’(聽你解說),二話不說就把你從熱被子中拎走,先關起來再說。”
“我還‘老譜譜’(反應遲鈍)地在下面‘支老樁’(長期呆着),沒有想到這個城市已經不屬於我們的了。”
“回城後才發現我們都變成些憨不死的土賊了。”王辰盛告訴他,“有天晚上,我騎個單車衝武成路,剛下坡,就聽見路邊執勤的在大聲叫喊‘燈!’、‘車燈!’。轉頭一看,周圍的單車都亮着燈,心想,城裡還管得嚴呢嘛,晚上騎車還要掛燈,趕快下車去買車燈。五金店關門啦,只好在武成文化用品商店買了個小燈籠,點燃蠟燭提在手上再騎。衝到半坡又聽見有人在叫‘着火啦!’、‘着火啦!’,一看是手提的小燈籠被燒着了,嚇得我只好下來推着走。”
“哈哈哈……”
好朋友難得見面,兩人興致沖沖,一直談到王辰盛的母親來問要不要在這兒吃飯?龍小鷹才趕緊起身告辭。這個年頭糧食緊張,不能隨便留在別人家吃飯。
走下小樓,龍小鷹拿出二十元錢遞給王辰盛的母親。
“給他買點吃的補補身子。”
“怎麼能要你的錢。”王辰盛母親推讓着。“這是你一個月的工資啊。”
“代我們在下面的夥伴照顧好辰盛,這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一定要收下。”
“謝謝!那我就收下啦。”王辰盛母親感概地說,“你們回來都來看望他,知青之間的感情,真是比親兄弟還要親啊。”
接下來龍小鷹又跑了幾個同學家,看望一下他們的父母,代同伴們向家裡報個平安,說上幾句讓人寬慰的話。
從同學家出來,特意路過夏蓮家所在的軍區大院,不好得進去拜訪,雖然在下面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同事,但在城裡就明顯感到等級森嚴。
把心裡惦記着的事辦了,龍小鷹就到醫院去看病。
給他看病的是個經驗豐富的老醫生,剛把病情說完,老醫生就把答案告訴他。
“從症狀來看你得的是風溼性肌炎,這種病可不能大意啊,小夥子,趕快抓緊治療。”老醫生對他說道,“在我們收治的病人中,一些患者入院時體質較好,但可能會突然病情急轉直下。嚴重者全身癱瘓,更嚴重者吞嚥困難、言語困難、呼吸困難,甚至出現肌肉萎縮,併發心肺病變,乃至危及生命。”
原來癱瘓病這麼歷害,龍小鷹有點緊張了,連忙問道,“有沒有辦法醫治?”
“肌炎的病因及發病機制未明,目前暫無根治方法。”老醫生對他說道,“在疾病發作時,可以按療程來醫院打激素治療,還要加用免疫抑制劑,這樣才能控制病情發展。”
“開點藥吃行嗎?”
“沒有用。只有來醫院治療,才能在較大程度上緩解疾病、改善肌力、防止心臟病變等內臟損害,降低病死率。”
老在談死,這讓龍小鷹更加緊張了,問道,“我在鄉下,沒有條件那該怎麼辦?”
“那麼改善生活環境和質量極爲重要,要避免飢餓、潮溼、勞累和寒冷,要不然病情就會越來越重。”
龍小鷹聽後覺得很有道理,難怪到伙房後發基本沒有發病,原來是吃飽了肚子,避免了寒冷、潮溼和勞累。指導員這樣安排工作,看來可以當神醫了。但是煮飯這樣的美差對自己來說只會是個臨時工作,長期在下面呆着,這四項一項都不會少,那就是說病情只會越來越嚴重,直至發展到心肺病變。
既然這位老醫生對病情瞭如指掌,龍小鷹想到了病退。
“這個病,能開到病退證明嗎?”
“哈哈!小夥子,在鄉下呆不住啦。”老醫生答覆他道,“有誰不願意家人團聚呢?我的子女都在鄉下,病退有那麼容易的話,我早就把他們辦回城嘍。你患的這種病可輕可重,在農村也算是個常見病,不在病退範圍內。”
看完病,拿了藥,龍小鷹就離開了醫院。
與下鄉前相比,感覺城裡已經是另一番天地了,當年街頭巷尾都是敲鑼打鼓歡送知青下鄉的隊伍,而此時,街頭巷議都是怎樣把在鄉下的子女搞回來。
這次回來還帶有任務,要爲連隊買水準管、買伙房需要的物品、買其他人託他帶的東西。要考大學,還需要到新華書店買一批書來學習。
無拘無束遊離於社會、遊離於城市與農村之間的日子突然結束,一天中午,正在和母親吃飯,郵遞員送來一封加急電報。
接過電報,母親告訴龍小鷹,“是你的電報。”
剛回昆明,誰會打電報來?這讓他感到驚訝。
拆開電報一看,是夏蓮拍來的,上面寫着:有急事,速回!
她出了什麼事?還是指導員要走了?龍小鷹頓時緊張起來,對母親說道,“下面有急事,我要提前歸隊了,現在就得去買車票。”
“纔回來又要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龍小鷹把電報遞給母親,說道,“是最重要的朋友打來的,什麼原因我也猜不透,總之,我必須走了。”
雖然龍小鷹捨不得離開母親,但電報來了,肯定有要事發生,只能儘快趕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