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大明這些年的變法，朱允熥其實總有一種變法改革似乎也沒有多難的錯覺，好像每次許良和父皇君臣兩人商議討論一段時間之後，就能出臺一些新的舉措政策，然後事情就往好的方向開始發展。
但是今天跟着許良出來微服私訪，這纔剛開始就讓他看到了以前忽略的東西。
僅僅農業站這麼一個朝廷都沒怎麼提過的小政策，就能對農民生產有這麼大的影響，那麼朝廷那麼多更加宏觀重要的改革舉措實際上有多麼大的影響力，朱允熥都有些不敢想。
當真是上層的一粒微塵落在小面，那便是一座山，改革變法似乎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輕鬆，這裡面稍微走錯一步，可能就是無數人的一次災難。
這正是如此改天換地的變法內容，這些年卻並沒有出現什麼危機，雖然改革的陣痛無法避免，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問題，但改革總體的進程一直都是平穩可控的。
真正意識到這些問題的朱允熥，突然對許良這個太師的強悍能力有了新的認識，如此龐大的變法內容要平穩落地，這需要許良這個總設計師的路線每一步都是正確的。
這種事情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世界上就沒有不會犯錯的人，越是複雜的事務出錯的可能性就越高，而帝國變法的複雜程度那更是無法計量。
偏偏許良還真就幾乎沒犯什麼錯誤，大部分的變法舉措都有正向的結果，即便是那些不太理想的舉措也不會引起什麼危害，這才最終有了現在的理想局面。
這中間許良這個總設計師對變法宏觀和微觀的把控能力，實在是歎爲觀止，朱允熥是真的服氣了。
太師說的還真沒錯，有些東西只在深宮和書籍裡是看不出來的……
有了這一出，朱允熥對於這次微服私訪的遊學終於認真起來，對待許良和老婦人的對話也不是之前那樣不耐煩和敷衍了。
許良聊的東西多半是主人家的生活情況，平日裡吃的什麼，現在田租多少，有幾個勞動力，有沒有家人外出務工的情況。
總體瞭解下來，朱允熥發現主人家的日子過得其實不差，大兒子在家種田養殖，二兒子進城裡務工去了，每個月都能有不少收入。
而朝廷現在又有減免糧稅的政策，這大大緩解了農民的生產壓力，自家的收成越來越多，這日子自然就好過起來。
至少老婦人直言自己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些年這麼好的光景。
朱允熥確實有些驚訝，農民的日子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好不少，如果不是這次微服私訪親眼所見，他對農民的認知恐怕還會停留在皇爺爺時常念道的吃不上飯的那種印象。
聽到最後，朱允熥心裡還是得意的，畢竟天下改革變法那也是朱家的功勞，最後也是忍不住插了一句話。
“當今聖上當真爲千古難有的聖天子，若不是聖天子體恤萬民苦心政務，今日哪裡能看到這般好光景喲，我看就算是那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在當今聖天子面前，那也要低下頭來！”
此言一出許良先是怔了怔，倒不是對這話有什麼看法，只是朱允熥這個時候蹦出這麼一句話有些突兀。
不過他倒也能夠理解，喜歡自吹也算是人之常情了，所以只是點頭笑了笑。
而老婦人一聽這個，也一樣是十分高興，對朱允熥的話十分認同，對普通小民來說，能讓自己日子過得好的皇帝那一定就是聖天子！
“這位貴人說的是呀，咱們的日子就是天子即位之後慢慢好起來的，便是洪武年間的時候咱都沒有這麼過得這麼舒坦。
老婦我幼時還是蒙元當朝呢，也算是經歷了好幾任皇帝，那什麼秦皇漢武老婦我不知，反正就我知道的這些皇帝，就沒有一個比得上當今天子的，咱這村子裡的人哪個不是念叨着咱天子的好的！”
一說起這個，老婦人就來了勁頭開始絮叨起來，從她的言辭當中可以很明顯的感受到發自真心的感激，他們是真的把當今天子朱標當做聖天子了。
即便是朱元璋這個開國皇帝，百姓多半也是因爲其農民出身多了幾分親切，但實際上卻還是敬畏居多，對老百姓而言天子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不如眼前的雞毛蒜皮真實。可是朱標卻不一樣，這個皇帝雖然遙遠，但他的政策卻能直接影響到自己這裡來，百姓們能實實在在感受到朱標給自己帶來的好處，由此帶來的親切甚至遠遠超過了朱元璋。
“當今天子是真的記掛咱們這些窮苦百姓的！”老婦人說着說着就開始抹起眼淚來，越是經歷的多就越是知道今天這日子有多麼不容易：“以前咱們要吃口飯不僅要看老天爺的心情，還要受那些老爺們的欺壓，可現在不一樣了，天子和官府能給咱們做主了，就連糧稅也一年比一年低，有這樣的天子這是咱們老百姓的福分！”
聽着老婦人的話，許良忍不住嘆了口氣，底層的百姓的確是太過艱難了，這一點以前現在乃至以後都是一樣的。
老婦人這個年齡，那是從蒙元的殘酷統治下，一直經過了元末亂世，直到朱元璋恢復漢人江山，她才能得到一口喘氣的機會，而到今天更是得益於天子銳意改革才能多吃上幾口飯，僅僅如此就已經足夠讓她對天子感恩戴德了。
雖說自己推行新法確實有限度的解決了一些分配問題，但實際上這還是不夠的，要讓普羅大衆真正站起來，大明要走的路還有很遠。
沒有經過流血的變法改革終究只是妥協的產物，但是許良也只能做到如此而已了。
朱允熥倒是沒有許良想的那麼多，聽到老婦人如此誇耀自己的父皇，他只是喜笑顏開，甚至都打定主意走的時候要給這戶人家留些銀子，尊奉朱家統治的百姓他值得更好的！
但是老婦人後面說出來的一句話，就讓他的笑容僵了一下。
“不過咱們來百姓也不能只記得皇帝的好，還有咱們的許老爺呢，許老爺現在可是頂大的官了，要擱以前那好歹也是當宰相的人，還得是咱皇帝有眼光，知道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沒有讓許老爺寒了心！”
老婦人說到這兒嘿嘿笑了起來，完全沒有注意到朱允熥的神情不太自然，只是自顧自的指着自家堂前神龕上的一尊像：“這個其實就是咱家給許老爺立的生祠，只不過官府不許，那咱們就說這是財神爺，反正究竟是誰還不是咱自己說了算！”
許良的嘴角頓時抽搐了一下，然後就往那尊像看了過去，老實說他在這尊像上完全看不到自己的任何特點。
明明自己才三十六歲而已，不說年輕至少也沒有如這人像一般白髮蒼髯吧，百姓們就算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好歹年齡上不要出入這麼大啊，指着這個說是自己，許良是真的很難承認。
不過這事兒說出來還有些敏感，許良看了一眼旁邊的朱允熥，雖然朱允熥掩飾的很快，但是許良還是察覺到那一閃而逝的膈應。
許良心裡嘆了口氣，事實說明並不是每個皇帝都有朱標這樣的氣度，如果今天是朱標在這裡的話，看到這樣的場面不僅不會有任何的不適，反而會拉着老婦人一起笑談許老爺做了些什麼好事。
自己以後能和這個太子爺處成什麼樣子，還真是一個未知之數啊。
但許良其實也可以理解，朱允熥畢竟是太子，以統治者的眼光看待事物，肯定不喜歡自己這樣聲望巨大權勢滔天的臣子，也就是朱標這樣自信有能力馭下的天子，纔會容忍許良的存在。
朱允熥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立刻就反應過來進行補救，與老婦人主動說起了這些年“許老爺”的功績。
別說，這個太子對許良這些年做的事情倒是能夠娓娓道來，從建新城開始許良就給到了關中百姓巨大的恩惠。
無論是設立工廠，安置民工，還是比新法更早的種種利民保障，包括今天的農業站實際上也只不過是許良諸多善政裡的其中一個罷了。
這些事情朱允熥這個太子是一路看着發生的，百姓爲何把許良看的這麼高，甚至都快和自己的父皇持平了，他也是明白的。
這些年百姓翻天覆地的變化雖說是來自天子的恩澤，但同樣也是許良一點一滴的功績，百姓們不瞎，他們知道誰是真正對自己好的人，所以他們才願意給許良立生祠。
只是這樣的事情朱允熥能夠理解不代表能輕易接受，至少現在他雖然表面上笑呵呵的，但是心裡卻很不是滋味，百姓如此推崇一個大臣，這對大明真的是好事嗎？
朱允熥也只能在心裡嘆了口氣，這些事情自己操心似乎是有些自作多情了，父皇如今富有春秋，自己登基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輪不到自己去想這些。
父皇的太子做了三十年，自己又要做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