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良只慶幸自己是約着曹端出來釣魚了,這也是考慮到曹端大夢初醒,需要一個更加平靜廣闊的環境。
如果這裡不是山野之中的話,那麼在曹端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許良一定會上去捂住他的嘴巴,這種話一旦傳出去,傳到了皇帝和朝廷那裡,那樂子可就太大了,雖然自己有聖人光環加持怎麼也不至於遭難,但曹端和許定律那就難說了。
不得不說曹端整的這個活,確實讓許良有些吃驚,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曹端腦子怎麼突然就抽筋了,居然一下子能有這麼“危險”的思想。
“這就是你這些年琢磨的新儒學?”許良愣愣的看着他許久,最後神色怪異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可是千百年不能動搖的大義,孔夫子若是聽到你大逆不道的話,會不會把你的頭敲爛?”
曹端手持着魚竿,雖然目光在看着浮標,但很明顯他的心思並不在釣魚上:“儒家不就是張皮嗎,歷代賢者都是扯着這張皮發揚自己,既然別人可以,曹端爲何不行,孔夫子或許會不喜,但總歸是聽不到這些話。”
許良頗覺得有意思,他記得當初的曹端可不是這個樣子,今天看起來這傢伙的思維要更加現實了些:“伱這話孔夫子確實聽不到,但天子卻可以聽到,你知道傳出去是什麼下場嗎?”
曹端這才轉頭對着許良笑了笑:“只要不傳出去不就行了,今日我只與先生聊聊,過後這些話也就忘了,先生該可以替曹端保守秘密吧。”
許良點了點頭,他其實也是警告一下曹端,這些話不能隨便亂說,既然曹端自己也知道輕重,那他也不再多說,權當兩人聊聊而已。
這種危險的話題其實許良也挺有興趣的,在這個時代能聊這種東西的對象不多,曹端主動找自己開這個頭,他不介意交流一下危險思想,而且他也很想知道曹端這麼個原生大明土著能對當下的社會變革鼓搗出什麼樣的危險思想。
這都已經直接觸及到皇權上了,可以看出來曹端琢磨的東西,在當下已經很有進步性了。
其實曹端也十分困頓,這些問題自己琢磨出來了,卻說不出口,這幾年很多時候想到這裡他都不願意再往下想,因爲他知道這玩意兒太危險了,想想都覺得危險。
可越是這樣危險,它就有一種誘惑的魔力,總是吸引着曹端繼續想下去。
這種糾結和扭捏的心態表現出來,就是這些年曹端那反覆異常的外在表現,如今他終於慢慢有些醒悟過來了,但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法和別人交流,只要傳揚出去,他可以想象得到第二天錦衣衛就該上門了。
看來看去,好像也只有許良纔是一個可以的交流對象,他一直都是相信許良的學術水準的,或許許良能指點指點自己也說不定,當然最關鍵的是和許良交流是最安全的,哪怕只是看許定律這層關係,許良也一定會替自己保守秘密。
“今日天下大盛,萬民安樂,蓋因聖天子也。”許良一邊看着魚塘一邊說起話來,但他並沒有直接就開始輸出超前的思想,而是慢慢在試探曹端:“這個時候你說我們不需要天子,豈不是莫名其妙?”
曹端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許良:“雖然今日是我開啓這個話題,但我經常覺得這些事情,或許先生想的比我更加久遠。”許良挑了挑眉道:“何出此言?”
曹端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幽幽道:“因爲這些年遊學之中,曹端雖然經常能想通一些事情,但時常發現這些事情其實先生早就開始做了。”
許良有些愕然,他這是真不知道曹端發現了什麼。
曹端道:“這些年曹端遊學諸地,確實開闊了視野,所見所學所思之下幸而對這個世界有了新的認識,還記得先生曾說儒家是基於農業社會的思想,如果不能跟隨時代而進化的話,遲早也要被時代所拋棄,如今看來,曹端無比認同先生的看法。”
許良忍住驚訝:“這麼說來,你爲儒家在新時代找到了出路?”
“且算是曹端的一點主張吧,卻不知道是否真的可行。”曹端猶豫一下,隨後就陷入到了回憶當中:“記得當初新法初行,曹端便外出遊歷,爲了深切感受到社會變革,所以最早我嘗試開了一家工廠,我知道自己不擅經營,但沒想到生意會這麼難做.”
雖然許良早就知道曹端當初遊歷的一些經歷,但是聽着他慢慢訴說,還是能夠了解到更加直接的信息。
在曹端的娓娓道來之下,許良慢慢也就知道了曹端開辦工廠的情況。
這傢伙本身就是頗有家資的,至少辦個小工廠不是問題,所以當時就在偏遠的一個縣裡開了一家技術要求較低的服裝廠,這個事情對他來說是一次實驗,所以他並沒有真的指望靠這個掙錢,但是廠裡經營狀況之慘,讓他完全沒有料到。
辦這個服裝廠,最大的問題不是沒有技術沒有市場沒有本錢,而是自己生產的服裝根本沒辦法和鄉紳所生產的同類產品競爭,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家的人工成本接近於沒有,於是在生產成本上二者完全就拉開了差距,就算是自己賠錢幹買賣,別人也能賣的比自己更便宜。
那個時候,曹端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商人羣體和士紳羣體不能混爲一談,士紳羣體掌握了社會絕大部分的土地,也就掌握了世上萬萬千千賴以土地生產的勞動力,這是商人所不具備的條件。
那時候曹端正在一籌莫展,一直到新法終於推行到自己所在的地界,情況才一下逆轉過來,大量的勞動力從土地中解放出來,官府更是從法律層面上保障了勞工的權益,傳統的社會關係突然之間面目全非,只不過那時候曹端的工廠因爲長期的虧損,最終還是破產了。
“所以當我開始思考傳統社會下人身依附結構阻礙社會進步的時候,先生卻早已經開始用政策解決這個問題了,這不是比我早早走在前面了嗎。”曹端看着許良,十分認真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