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淵閣出來,陳雲甫便直奔東閣尋朱標,後者這個時辰正在東閣辦公。
董倫和劉三吾兩人也在。
“下官參見太子殿下金安。”
陳雲甫進殿作揖,耳邊就響起朱標的聲音。
“免了,快坐。”
陳雲甫是道謝落座,殿裡的董劉二人則站了起來:“問大學士安好。”
“兩位同工快請坐,切莫多禮。”
三人坐定後,朱標便開口問道陳雲甫:“河南的事是個什麼情況。”
後者也不耽擱,就把此番去河南的事一一說了出來,當然,朱橚請自己吃飯和送禮的事沒有說,畢竟當場還有董劉二人,只在最後跟上一句。
“人犯現在已經帶回來了,就押在詔獄大牢裡,陛下讓下官爲主審,會同毛驤一併斷案。”
朱標沒說什麼,這邊董倫和劉三吾兩人的眉頭不自主便皺了起來。
左春坊左贊善劉三吾更是直言不諱的開口道。
“如此要案,不由三法司會審依舊着錦衣衛來介,是不是有些不妥當。”
要說影響,河南此次的羅三虎案絕不如郭桓案來的厲害,但要說性質,羅三虎案猶在郭桓案之上,和淮西案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個性質。
因爲都是反案。
朝廷有三法司,並同受理會審纔是法理,可朱元璋隨手就把人扔進錦衣衛詔獄,這是明擺着已經信不過三法司了。
“自打郭桓案後,無論大案要案,陛下現在都是讓毛驤去查辦,錦衣衛行事粗暴殘忍,動輒牽連甚廣,導致朝廷內外,人人談錦衣衛而色變,此非好事。”
董倫接話跟了一句,衝朱標拱手道:“殿下,朝臣對錦衣衛皆畏之如虎,羅三虎等人犯到了毛驤手裡,只怕又要借題發揮,大肆株連。”
後者沒有吭聲,此案畢竟是謀逆,他當然不想在這事上去勸老朱,遂看向陳雲甫,問道。
“你什麼意思?”
陳雲甫頓時明悟道:“兩位同工,依我看,此案交不交由錦衣衛來辦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此次羅三虎案,反映出來地方爲北伐攤派壯丁一事實行強拉壯丁的懶政行爲。
河南羅三虎案雖是爆出來的個例,但絕不是獨例,咱們看不到的地方沒有爆出來的,只怕還有很多。
洛陽知府欒可法強行在當局抓壯丁,抓的全都是類似羅三虎這般的莊稼漢子,雖然眼下欒可法、謝亨衢兩人還沒有到案過審,但我猜測,這裡面定也是存在貪腐行爲的。
當局不談工匠、力夫,僅說城中各大官宦府上的家僕、富戶地主家中的短工,數便足不下萬人,這完全可以徵調,再補上萬餘力夫,人完全夠數,爲什麼要強拉莊稼農戶,如此還會耽誤生產。”
“因爲服徭役無有錢拿,河南那些大門大戶的不願意去。”
朱標將話接過去言道:“所以,他們就私下裡找到謝、欒二人,送錢送禮,請的兩人轉而將撥調變成強徵。”
中國自古以來的王朝,徭役都被視爲國民的義務之一,自然不會給錢。
好一點朝代會給口糧食,要是碰到殘苛的或者朝廷窮的時候,連糧食都得老百姓自己承擔。
等什麼時候朝廷都沒糧食的時候,還能指望老百姓家裡能有多少存糧,就算有,百姓脫離土地生產,轉而去服徭役,來年吃什麼喝什麼?
如此服徭,自然是餓殍遍野,死傷甚巨。
朱老四就是因爲連糧食都不給,
才逼的山東百姓掘草根、剝樹皮,賣兒鬻女的地步。
焉能不反啊。
“國朝尚算富裕,各大官帑府庫堆積如山,寶源局鑄造的銅錢累以億計,朝廷既有錢又有糧,這次用工,完全可以採取支付錢糧的方式來招工。
如此,變服徭役爲用工,都無須朝廷攤派,山西、山東、河北三地就能湊出五十萬人來,而且地方百姓絕對是踊躍參加。”
猶豫許久,陳雲甫終還是提出了這個建議來,那便是要廢徭役!
如此重大的國策進言,他身爲大明通政使,已經有資格開口了。
更何況誰都知道,他是東宮黨如今的黨魁,向朱標提,本就恰當合適。
廢徭役?
朱標怔住,董劉二人更是震驚。
這倒是三人完全沒想過的事情。
因爲百姓服徭役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就像是人餓了要吃飯一般,在他們潛意識裡這完全認爲天經地義之事。
所以,陳雲甫這個提議,看起來就很是‘離經叛道’了。
董倫第一個反應過來,馬上看向朱標道。
“殿下,廢除徭役,這是大仁政啊。”
雖然離經叛道,但趕等反應過來,董倫可就激動了。
如果真能通過此案推動徭役制的廢除,那麼絕對可以名留青史。
不不不,準確來說是澤被百世、萬代流芳!
朱標也明白過來,如果他採納了陳雲甫的建議去勸朱元璋,一旦此法成行,將來僅憑此功,一個仁君是絕跑不掉的。
可朱標並未如董倫那般只顧高興,而是遲疑。
“眼下朝廷是有錢,承擔五十萬民夫不難,但日後呢,朝廷的家不好當,我大明是大國,幅員萬里疆域,天災人禍總是難免。
將來萬一國庫有個緊張,屆時再想用工可就難了。”
廢徭役的時候容易,恢復可就難了。
一旦老百姓習慣從朝廷手裡領取工錢,等朝廷不給百姓就會鬧。
“更何況,一旦涉及工錢,就不可避免出現地方貪墨的行爲,如此國朝錢花了,百姓又沒拿到什麼實惠,錢糧裹進貪官的口袋,對朝廷的損失豈不是更大。”
“建立完善的反貪機制並不難。”
對朱標的擔心,陳雲甫早有腹稿,言道。
“朝廷用工給付錢糧,完全可以效法每年收兩稅時的流程來操作,由戶部清吏司協同省道糧長先行墊付,具體用度花銷,戶部擬個數出來,我們通政使司審計後交由陛下御批,國家開國庫再償還給省道糧長。
地方想貪,就得伸手去從各省的糧長口袋裡搶,然後報虛數給中央,風險就大了許多,除非,戶部和通政使司一起腐掉。
殿下,如果戶部和通政使司全都腐掉的話,就算徭役制度依舊存在,國家的錢也保不住。”
像郭桓案那般,六部部堂大臣聯起手來盜竊國家,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管你有沒有徭役制度,六部都能將國庫搬個乾淨。
朱標點點頭,又沉默下來。
他其實內心裡最擔心的並不是地方貪腐,就像陳雲甫所說,擔心貪腐就完善一個反貪的機制便好,即使依舊會有漏網之魚,但那是必然的。
再完善的機制,哪怕到了後世,依舊有鋌而走險或者說思想不端的官員,這是人性使然和制度無關。
中樞地方建立聯合反腐機制的根本目的,不是爲了全面肅清貪腐,而是保障絕大多數官員不敢貪,那就足夠了。
有一起查處一起便是。
真正讓朱標遲疑的地方,還在於最核心的一點。
萬一朝廷沒錢了怎麼辦?
陳雲甫看出了朱標的遲疑,遂心一橫,補了一句。
“殿下,朝廷用工給付工錢,錢去了哪裡?百姓口袋裡。
百姓拿着這錢吃喝花用又去了哪裡?商人口袋裡。
商人拿錢做什麼呢, 經商做賣,擴大生產,所以朝廷要開商稅,復商籍,只有這樣,這筆錢在民間轉一圈後,纔會以稅收的方式回到國庫和地方官帑。
錢只有活起來,才能越滾越多,才能刺激和促進地方民生經濟,才能充實國家,使國家有錢用工、有錢打仗、有錢發展。
早前浙江轉運使司進言增榷船鈔一事,言及兩淮、兩江漕運日趨發達,一旦增榷船鈔,年可進六十萬兩。
六十萬兩啊,此番北伐所有錢糧花銷加在一起五軍都督府遞給戶部的預算不也就才二百萬兩嗎,光一個漕運的增榷就夠三分之一了。”
廢徭役就要開商稅,就要復商籍,讓資本活起來、動起來。
國家政策永遠都是這樣,動一樣就要通盤一起考慮。
朱標這下徹底動容了。
陳雲甫提出的兩條建議,哪一條都不簡單!
廢徭役不用說,幾千年王朝史開天闢地的第一次。
而復商籍,在朱元璋那也夠嗆能過的去。
這兩件事要想通過,朱標細琢磨一下,都覺得太困難了。
“殿下。”
正猶豫着,朱標看到了陳雲甫的眼神,灼灼有神。
站起身走出來,陳雲甫衝着朱標一揖到底,大聲言道。
“殿下不僅僅是儲君,更是我大明六千萬子民未來的君父,將來之社稷,舍殿下其誰?”
身爲中國王朝史上地位最穩、權力最大的太子,該是你走上歷史舞臺和朱元璋打擂的時候了!
爲了天下六千萬百姓!
去吧,進擊的太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