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辭掉這個職位,固然是輕鬆,也許真的能夠推辭掉,可是太子殿下既然心意已決,就算我堅決不做,難道他就找不到願意去做的人了嗎?”李珂還是苦笑,“到最後,還不是會隨了他的心意,難道還有誰比我更加能夠溝通兩國、又更加一心一意爲國出力的人選嗎?依我看,還不如我來算了。只要能讓我國多保存一些骨血。縱使揹負些許罵名我也是在所不惜。”
他的這番話並沒有觸動金藎國,反倒讓他心裡突然燃起了怒火。
說得倒是好聽,到最後不還是捨不得那一點權位嗎?
“靖城君,雖然你堅決推辭,不一定能夠改變殿下的主意,但是至少可以努力一下,如果試都不試,那如何能夠體現出你拳拳爲國的心意?”金藎國瞪大了眼睛,不自然當中帶上了一些威嚇,“而且,就算是靖城君你並沒有能夠改變結果,太子殿下讓別的人來當這個慶尚道觀察使,那也比你這個宗室來直接出任要好吧?惡例也是有大惡和小惡之分的,還請靖城君三思!”
“金大人,何以見得讓我來就是大惡,讓別的人來就是小惡?”李珂也有些惱怒了,馬上反問,“莫非我爲國效勞了多年,結果就成了大奸大惡了?不錯,我是宗室,可是宗室就不能報效國家嗎?我身爲李朝宗室,理應比其他人更加樂於維護高麗的利益纔對,爲何國主和大人竟然如此猜忌於我?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被朝廷當成反賊來防範,難道這就是合情合理嗎?我只是一個遠支宗室而已,從沒有享受過宗藩的好處,壞處倒是受了不少,過得閒雲野鶴,也從來就沒有過非分之想,難道國主和大人還會懷疑我有別的什麼野心嗎?”
才說了不到一會兒,兩個人就鬧得有些僵了,吵的聲音也飄到了堂外,不過李珂在家的時候御下很嚴,所以並沒有人跑過來。
眼見對方如此生氣,金藎國也不由得放低了態度。
“靖城君身爲宗室,確實也應該爲國效勞,不過效勞也有很多方式吧?靖城君對國對國主的忠心,我是不懷疑的,主上也並不懷疑,只是瓜田李下的事情太多,難免會惹人非議啊……再說了,靖城君的忠心耿耿,但是若是大權在握,難免會有小人暗地裡煽風點火,陷你於不義,而且先例一開,以後的宗室也想着要謀奪權位又該如何?總不至於每一個宗室都毫無野心吧?”
“所以金大人是怎麼樣也不肯支持我去當這個觀察使了?”李珂苦笑,“難道我只能閒呆在家裡,空有滿腔熱血卻無處拋灑,眼睜睜地看着國勢一步步頹喪嗎?恕我難以從命。金大人若是能夠自己讓太子殿下回心轉意,那我無話可說,但是想叫我去自己堅決請辭,我也還是恕難從命!我……我不能因爲害怕衆議,就置高麗百姓於不顧。”
“別說得那麼悲天憫人,靖城君……”金藎國突然悠悠地笑了起來,語氣裡面更加多了幾分嘲諷,“若是捨不得這點名利,本官也不會拿靖城君如何。畢竟靖城君現在攀附上了中朝太子了啊。”
“本人一片誠心,金大人若是不信,那就算了。”李珂因爲惱怒,臉色有些泛紅了,“大人也不用在我這裡置氣了,想想辦法怎麼說服太子殿下改變主意吧。”
“既然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本官又何必再去太子殿下那裡去觸黴頭呢?”金藎國還是滿面的笑容,“看來是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靖城君得償所願,成爲慶尚道觀察使了。還請靖城君之後能夠不忘自己的本心,多多在大漢面前保護我高麗士民的元氣啊。”
“金大人……?”金藎國由憤怒轉向平靜的突然轉變,讓原本以爲要捱上一頓狂風暴雨的李珂頓時就有些不知所措,“金大人這是何意?”
“這是無可奈何,只得承認現實啊,還能有什麼意思?”金藎國一邊笑,一邊慢慢悠悠地再喝了一口茶,毫無話不投機拂袖而去的意思,“李大人也不用害怕,本官並不是在暗自諷刺你,也不是打算秋後算賬,而是本着同僚之誼祝賀大人,畢竟以後大家同朝爲官,還是需要精誠合作爲上。”
李珂一直盯着對方,想不通這位領議政大臣到底是打什麼主意。
“其實靖城君的心思本官倒也不是一點都猜不出來,無非也是爲了保全身家而已。”金藎國的笑容略微多了些詭異,“殿下一直都不得人心,年紀又有這麼大了,天知道能享國到什麼時候?他若是有個閃失,靖城君也需要一些資本來應對之前的朝堂亂局吧。”
李珂這下子更加驚訝了,他睜大了眼睛,但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眼見對方是這種反應,金藎國的心裡也更加篤定了。
如今國主李琿已經是風燭殘年,又是個殘疾人,天知道還能夠活多久,隨時都可能陷入到病重不治的境地。而他唯一的兒子又在之前的政變當中被人殺死,現在膝下並無子嗣,可想而知,如果萬一他意外死去的話,爲了爭奪這個嗣子和王位,高麗的宗室內將會出現極大的紛爭。李珂身爲遠支宗室,雖然並沒有爭奪王位的資格,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將會捲入到這個危險的漩渦當中。
高麗原本就對宗室防範很嚴,他這種遠支宗室若是沒有辦法保全自己的話,等到新君繼位,天知道又會被怎樣擺佈,搞不好連如今這個駐中朝使節的位置都保不住。也難怪李珂寧可冒風險,也想抓住機會先拿到一個慶尚道觀察使再說了。
雖然這個職位他很可能只能夠臨時坐一坐,但是隻要能坐上一段時間,就能給自己增添一份資本,也更能夠讓他在之後有可能出現的風暴當中安然度過。
在異樣的寂靜當中,李珂動了動嘴想要否認,但是最後卻放棄了這種徒勞無益的嘗試,反而嘆了口氣。
“金大人若要這麼想的話,在下也沒有辦法。日久見人心,在下一片丹心爲國爲民,終究是有被世人理解的那一天的。”
“大人的丹心可昭日月,哎,只可惜世人一向不太能夠理解別人的苦心啊……”金藎國的笑容越發詭異了,“這項任命既然中朝太子要求,那終究是會發布的,只要一發布出去,不管你有多少苦心,都會被士民唾罵,靖城君你又能跟幾個人解釋?縱使一時能借着中朝和觀察使的權位保全自己,但是在新君眼裡弄不好你就會成爲奸臣,難道中朝會肯保大人一世嗎?”
“……”李珂突然從他的笑容當中感受到了一種異樣的東西,“大人是另有要事要指教於我嗎?”
“沒錯,李大人。”金藎國將自己手中的茶杯放回到了桌子上,“既然李大人一心想要接這個位置,那日後我們是同僚了,不光是同僚,而且還是要一同接受唾罵的大臣——難道大人不想要找些辦法來改善一下處境,讓我們日後能夠有一個更好的下場嗎?”
“大人直說吧。”李珂一直盯着金藎國,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點端倪來。
“靖城君,你在未來的嗣子之爭當中找一個好位置來保身,這固然是好打算,但是爲何不乾脆再進一步呢?嗣子之爭固然是兇險,但是隻要參與其中,就有可能得到莫大的好處。”金藎國淡然拂了拂衣袖,好像自己說的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樣,“只要能夠有擁立之功,那不管犯下多少過失,保全身家名位,應該還是不難的吧?”
“……大人……你……”李珂就沒有辦法如同對方這樣平靜了,他瞠目結舌地看着對方,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在說什麼?”
“本官要說的事情,靖城君不是很容易就能看出來嗎?”金藎國仍舊好整以暇,“既然我們一定要受國人的唾罵,那就應該想些辦法,讓士民能夠覺得我們畢竟還是在爲國家着想。如今的聖上,雖然天縱英明,但是畢竟不得人心,如果我們能夠想想辦法立個嗣子,一方面可以安定國本、博得擁立之功,一方面又能夠得到國人的讚賞,抵消之前的憤怒,兩全其美。如此一來,我等非但不用再受士民唾罵,恐怕還會被人感激吧……”
李珂已經呆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對方,只覺得全身僵硬,連動一下都不行。
雖然他說得雲淡風輕,但是臣子們私下裡議論君上,還在討論立嗣子的事情,這可是明目張膽的大不敬,甚至是謀逆啊!
“事到如今,靖城君又何必如此驚惶不安?”看着李琿如坐鍼氈的反應,金藎國的笑容裡面又加上了些嘲諷,“剛纔本官質問靖城君的時候,你可是十分慷慨激昂的,大有王家後裔的風範。怎麼,到了現在就挺不住了?靖城君,我問問你,難道你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這並不是金藎國臨時起意,而是早就盤桓在他心中的一個想法,只是今天才藉着一個機會說出來而已。
他是北派的大臣,而北派在之前多年的黨爭當中早已經大受創傷,而他又是在李琿復國之後,因爲屬於西人黨的大臣遭受清洗空出大量職位,而被一路提拔到領議政大臣的職位山的。雖然他現在位極人臣,號稱領相,但是並沒有很深的根基,反而因爲是李琿任命的緣故而不受國內士民的喜愛。
所以他最恐懼的是一旦李琿身故,自己也會隨之陷入到風雨飄搖當中,極有可能保不住自己的權位。既然如此,那就乾脆想辦法擁立一個嗣君,接着擁立之功來繼續鞏固權位,這就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想法了。
這個想法確實大逆不道,而且光靠他一個人難以實施,所以他一直都壓在了心裡,表面上從不說出口。
之前他是想要藉着說服李琿的方式來讓他擁立一位嗣子,沒想到李琿卻一直只是表面答應,實際上毫無動作——他知道李琿是害怕立了嗣子之後,身爲殘疾人的自己恐怕就會架空,爲了抓住自己拼了老命才奪回來的王位,他寧可任由自己風燭殘年,也沒有爲自己立下嗣子。
既然如此,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所以他最近也就放棄了依賴李琿的做法,而是尋求自己另外尋找幫手來擁立嗣子。
這件事牽涉重大,必須要有足夠分量的人才能給出幫助,但是有分量的人一般又難以託付信任,所以雖然他一直在暗地裡尋找,但是直至現在都還沒有跟其他人說出自己的盤算來。直到碰到了中朝太子要求任命李珂爲慶尚道觀察使一事,他才終於將李珂當成了自己的潛在盟友。
李珂想要爲自己保全身家,所以不顧一切要謀求權位,但是也面臨着朝不保夕的窘境,而且比自己更加要根基不穩得多,所以他有動機要盡一切可能維護自己。更何況,他還有能力,他是宗室身份,又和中朝太子走得這麼近,看上去還得到了對方的信任,只要他能夠說動中朝太子殿下,再配合上自己這個領議政大臣,那立嗣子一事就能夠確切達成了。
只要有了這份擁立之功,他覺得自己就能夠一直保持權位,利用這些時間在朝中培養自己的親信勢力,真正地實現領相的權威,也讓自己的家族躋身爲高麗最煊赫的家族行列。
金藎國的質問,更加讓李珂坐立難安的,他的臉色忽紅忽白,顯然已經受到了驚嚇。
金藎國也看得出對方心裡的矛盾和掙扎,所以他倒也是不着急,繼續端坐着品茶,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此事……此事太……太聳人聽聞了,金大人,爲何要將我牽涉進來?”李珂的額頭上出現了點點汗珠,“我……我怎麼能作出這等事來?”
“這等事?這等事有什麼不對的嗎?國君年高,又遲遲未立元子,國本不安,作爲臣子,我們理應想盡辦法匡扶社稷纔對吧?”金藎國馬上反問,“既然靖城君不畏衆議,心心念唸的是我高麗的萬民,那爲何又不不敢牽涉到此事當中?”
李珂仍舊沉默不語,顯然還在猶豫當中。
“行了,靖城君,事到如今你還以爲自己有多少退路嗎?”金藎國有些不耐煩了,乾脆地站了起來,瞪着眼睛直視着對方,也給他帶來了無比巨大的壓力。“你以爲就能靠着中朝拿到一個觀察使的官位,就能保得住自己?就能讓自己富貴?怕是想得太簡單了!若是徵日之戰打完,靖城君的官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順,那時候靖城君就絕對會被視作衆矢之的,難道中朝會不顧一切來保住你嗎?只怕到時候靖城君又會被打發到大漢京城當中,再也難得回來了。”
他這麼一吼,李珂更加驚慌了,往後仰倒靠到了靠背上,全身都在微微發抖。
然而,他心裡也知道,對方說得都很有道理,這些確實是他現在在面臨的危機。
“靖城君,好好想想吧,可別錯過了大好時機。”眼見他事到臨頭的時候竟然還這麼不中用,金藎國微微有些不屑了,他垂下了視線,重新坐了下來,“毀了名聲如果能夠獲得補償,那毀了也就毀了。可若是費盡心機卻還得不到一個好結果,那就未免會貽笑大方了……”
很快,堂中再度陷入到了沉默當中。
隨着時間的流逝,李珂也慢慢地重新恢復了鎮定。
這位領議政大人說得很對,自己現在確實面臨着十分爲難的局面,需要想一些辦法來破局,當初自己以爲領受到這個觀察使的職位就能夠落到一個主動的地位,現在經過對方一頓數落,他確實感覺這還不夠。
他看了看金藎國,這個傢伙,果然是老奸巨猾,看上去比誰都忠於李琿,不聲不響地居然謀劃了這麼多東西。
如果自己按照對方的主意來做的話,恐怕也會大大地得罪國主吧。
可是不做的話看來又不行。
儘管身爲宗室,但是李珂並不喜歡李琿,因爲李琿第一次在位的時候,對大臣對宗室都十分苛刻,簡直就是倒行逆施,十分讓人反感,他自然對現在的國主毫無感情,之前在大漢京城出使也只是想要維護高麗的利益而已。
如今他是在猶豫,但是並不是出於對國君的擁護,而僅僅是因爲害怕失敗的後果而已。
“靖城君不要再猶豫了。”彷彿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似的,金藎國又開口了,“自古成大事者哪有不冒點風險的?靖城君想要長保富貴的話,那就拿出一點誠意吧。什麼都不做就能得償所願,世上可沒這麼好的事情。況且……若說風險,難道靖城君面對的風險有本官的大嗎?本官要居間籌劃奔走,還要親自來主持此事,而靖城君你不過只是要對殿下說上幾句話而已……若是事情成了,靖城君是新君的恩人,若是事情不成,也沒人知道靖城君在其中做了什麼,相比擁立之功,這點風險倒是算不得多大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