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敢問劉御史,如今都察院一十三道監察御史,有多少在京,有多少在外?在京時間多?還是在外時間長?”
伸手指了指鄧真,楊少峰又接着說道:“鄧御史所言十事,有多少是在京所見,又有多少是在外所見?爲何鄧御史可以看見,而其餘一百零九位御史卻視而不見?”
剛剛還注視着楊少峰的鄧真扭過頭去數大殿門上的釘子。
劉觀幾乎被逼入了死角。
“太祖高皇帝何以置都察院?不過是希望監察御史走出去,到地方上多瞧瞧,多看看,帶着諸般軍民利弊回來。換言之,御史言官,便是天子的耳目。”
楊少峰絲毫沒給劉觀面子,甚至還搬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就像是劉觀剛扔出一對三,楊少峰迴手就是四個二帶上兩王。
“替百姓代言,爲萬民發聲,這纔是爾等御史言官之責。可是現在再瞧瞧你們,有幾個人是替百姓說話的?鄭御史,你是山東道監察御史,沒錯吧?”
鄭延不知道楊少峰爲什麼忽然要將矛頭對準自己,無奈之下只得點頭應是。
楊少峰道:“山東有幾地乾旱?有幾地水澇?旱了幾年?澇了幾年?山東有民幾何?如今百姓以何爲生?”
鄭延頓時傻眼了。
山東自從元末,便是紅巾軍和元軍爭奪最爲激烈的地區,就算到了洪武朝後期,對於流民的安置還有生產的恢復,都還是令朝堂大佬們頭疼的問題。
等到了朱老四起兵靖難,原本就沒有恢復過來的山東就再一次遭了兵災,如今正是今年旱了明年澇,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局面。
甚至當山東饑民需要賑濟時,許多地方已是倉無儲粟,不得不“於近旁軍衛有司所儲給賑之”,
更操蛋的是,鄭延確實是山東道監察御史沒錯,可是鄭延是屬於地方上調進京城爲官的,如今剛剛接任山東道監察御史沒幾個月的時間,還沒有把山東的情況都摸清楚,所知道的,也僅僅是這些表面上的東西,這讓人怎麼回答?
楊少峰瞧着啞口無言的鄭延,頓時笑了起來:“你不知道吧?那本官來告訴你,至永樂十六年止,不算軍籍在內,山東有丁口六百五十萬,百姓困頓,商賈不通,滿目瘡痍。”
楊少峰的話音剛剛落下,夏原吉便咳了一聲,朱老四的臉色也黑了下來。
只不過,朱老四儘管黑着一張臉,卻依舊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的給楊少峰又記下了一筆。
“一派胡言!”鄭延指着楊少峰喝道:“山東雖然困頓,卻也沒到你說的那般地步!”
楊少峰滿臉的無所謂:“那你去山東看過了沒有?
若是上任之初就去山東走走瞧瞧,你能不知道山東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你一個山東道監察御史,不好好去山東走走瞧瞧,反而盯着本官不放,如今又藉着一派胡言四個字來反駁本官,你的臉呢?莫不是出門的時候忘在家裡了?”
楊少峰的語音落下之後,臉黑的就不僅僅是鄭延和劉觀了,就連朱老四的臉色也是陰沉無比。
只不過,在劉觀和鄭延看來,皇帝的臉色不好看,多半是衝着楊少峰而去的。
可是實際上,朱老四的臉色難看,卻是因爲鄭延這個山東道監察御史居然不知道山東那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實際上,山東那邊的情況遠不止是困頓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唐賽兒自號佛母,起兵造反了!
恰好錦衣衛的消息比之地方官府的消息還要快一些,而鄭延這個山東道監察御史還在京中彈劾楊少峰,根本就不知道山東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
負責山東道的監察御史不知道山東發生了什麼,反而待在京城彈劾一個剛剛從海外替國庫撈了七萬萬兩白銀的功臣……
朱老四陰沉的臉色讓大殿中的氣氛更加壓抑。
過了好半晌之後,朱老四纔開口道:“退朝。”
楊少峰跟着其他大臣們一起向着朱老四躬身行禮,目視朱老四離開了奉天殿,剩下跪在殿中的鄭延像個傻子一樣癱倒在地上。
徐景昌從勳貴的隊伍裡面走了過來,向着殿門口示意了一下,哈哈笑着說道:“走啊,醉仙樓喝酒去?這次我給錢!”
跟着徐景昌一起過來的薛斌等人頓時狂笑起來,一點兒也沒有掩飾的意思——你鄭延方纔不是說狀元公欺壓商人麼,今天再去就給錢。
劉觀陰沉着臉道:“年輕人不要太氣盛,得饒人處且饒人!”
楊少峰呵呵笑了一聲,死死的盯着劉觀,一字一句的說道:“不氣盛,還叫年輕人嗎!”
正準備出宮的夏原吉湊了過來,拍了拍楊少峰的肩膀,笑道:“狀元公在倭國幾個月,趕緊回家好好歇歇。”
張輔也湊了過來,說道:“走,去你家莊子上,這醉仙樓的酒菜還是比不過你家的。”
楊少峰笑着點了點頭,伸手向外虛引一下,對着夏原吉道:“夏部堂一起吧,咱們去莊子上好好喝點兒。”
只不過,楊少峰等人還沒有走出奉天殿,就被氣喘吁吁的無心給攔住了:“狀元公留步!”
楊少峰笑眯眯的道:“走,一起去醉仙樓喝一杯?”
無心搖了搖頭,說道:“還喝?喝不成了,皇爺已經往文華殿去了,皇爺命咱家把狀元公給捆過去,順便還要請夏部堂和英國公還有定國公幾位一起過去。”
楊少峰頓時一臉懵逼:“啥?捆過去?”
無心嗯了一聲,對着身後的小太監揮了揮手,又對楊少峰道:“得罪了,狀元公也別怪咱家。”
直到幾個小太監把楊少峰五花大綁起來,又拿着一根木扛將楊少峰擡了起來,剛剛還淡定無比的楊少峰頓時又驚又怒才,對着無心怒罵道:“狗無心!你這是捆人呢還是捆豬呢!”
無心賠笑道:“狀元公勿惱,這也是皇爺的吩咐,您千萬別跟咱家一個死太監計較。”
示意幾個小太監將楊少峰擡走,無心又攔住了旁邊看熱鬧的夏原吉和張輔,示意兩人和徐景昌等人跟着自己一起去文華殿。
大明朝的文武官員外加一衆勳貴宗室乃至於外藩使臣們就這麼看了一出好戲——堂堂六首狀元被人像捆豬一樣五花大綁的捆了起來,然後像擡豬一樣往文華殿擡去。
走了一路,楊少峰罵了一路,無心倒也不生氣,只是笑吟吟的走在最前面。
夏原吉低聲對張輔道:“狠人啊,敢這麼罵無心的,楊翰林倒還真是頭一個。”
張輔搖了搖頭,說道:“不一樣,不一樣啊。你別看他一口一個死太監的罵,可是無心他們偏偏不當回事兒。若是換了咱們,這般罵法……”
夏原吉岔開了話題,說道:“也不知道陛下找咱們是什麼事兒,還要把楊翰林給帶上?”
張輔道:“大概是山東的事兒吧。昨天的急報,你不是看過了麼?”
夏原吉嗯了一聲,臉色有些不好看:“該死的,山東那破地方到底是怎麼了,免了民賦民稅還能活不下去,簡直是見了鬼了!”
徐景昌湊了上來,低聲道:“要我說,這民賦民稅的,就不該免!不光正常的不該免,就連災年的時候也不能免!”
夏原吉瞪了徐景昌一眼,怒道:“你說的這還叫人話?”
徐景昌道:“夏部堂也是去賑過災的,難道你還不知道那些官吏和士紳們都是個什麼鳥樣?
若是陛下沒有免了民賦民稅,那這些賦稅是收往國庫的,他們收的上來也好,收不上來也罷,反正跟他們沒什麼關係,所以也就無所謂了。
可是現在陛下把民賦民稅都給免了,這也就意味着他們能多收幾成租子,佃戶們再敢賴着不交,可就不是陛下的事兒了,這是他們的銀子,他們還能輕易放下這麼大一塊肥肉?”
嘿嘿笑了一聲,徐景昌的臉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如果不是狀元公帶着我等發財,我等肯定會將租子漲上那麼一成兩成。”
夏原吉捋着鬍鬚的手不自覺的多用了幾分力,險些將鬍子給薅下來:“這說的是人話嗎!陛下免了民賦民稅,你們還要多漲一成兩成的?你們就不怕將百姓給逼反?”
“很明顯,百姓已經開始反了。”自打決定跟楊少峰出海之後就降了租子的徐景昌一點兒不慌,更沒有賣了隊友的愧疚:“那些土鱉地主沒什麼眼光,眼睛就盯着那一畝三分地,陛下看不上的,他們看的上,陛下不要的,他們要。
如果本公所料不錯的話,山東那邊就是這種情況,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要不然百姓也不會打着反貪官不反陛下的旗號。”
“那也是造反!”
張輔斬釘截鐵的說道:“無論如何,他們造反了就是造反了,你我現在該考慮的不是他們爲什麼造反,而是如何將動亂平定下去!”
夏原吉瞧了張輔一眼,搖頭道:“英國公言之差矣。你是帶兵出身的,考慮的自然也是這些戰陣上的事情,可是陛下要考慮的,可不僅僅是這麼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