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了半晌之後,楊少峰纔開口道:“祖父大人一片愛民之心,自然是極好的。但是孫兒卻有一個擔心。”
朱老四冷哼一聲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吞吞吐吐的幹什麼?”
楊少峰訕笑兩聲,斟酌着道:“或許是孫兒將人想的太壞了些,又或許是孫兒太過於杞人憂天了些,總是擔心好經被念歪。
比如說,祖父大人前腳說免除了民賦民稅,那後腳會不會有人曲解祖父大人的意思,再把民賦民稅改頭換面一番,攤到其他的方面?”
朱老四的眼睛一縮,猛的一拍桌子,殺氣騰騰的道:“誰敢!真當錦衣衛是吃乾飯的不成?”
楊少峰攤了攤手,說道:“錦衣衛自然是兇名赫赫,但是錦衣衛的名聲也臭啊,百姓一聽到錦衣衛的名聲,就恨不得遠遠避開,難道還會有百姓敢找錦衣衛來替自己出頭?”
望着朱老四投過來的目光,紀綱趕忙躬身請罪道:“臣該死!”
楊少峰卻道:“祖父大人息怒,孫兒以爲,錦衣衛的名聲臭,乃是應有之意,若是錦衣衛有了什麼好名聲,那纔是對祖父大人的不忠!”
朱老四冷哼一聲,轉而望着楊少峰,有些不耐煩的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楊少峰道:“祖父大人想要免掉民賦民稅,理論上來說只需要派人張貼皇榜告示,使百姓鹹知此事即可。
然而實際上,百姓們多是不識字,往往是別人說什麼,自己就信什麼,最多就是央着族中識字的人幫自己看看,所以纔會有人敢在裡面上下其手。
同樣的皇榜告示,祖父大人將之貼在學堂之中,學堂之中的生員再怎麼不成器,多半也是能看明白,而百姓們卻看不明白,這便是其中的區別了。”
朱老四呵呵冷笑一聲道:“說來說去,你個狗東西還是打算用學堂來代替科舉?”
楊少峰卻搖了搖頭,答道:“這只是孫兒設想中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攤開來說,孫兒其實更想讓天下百姓都能識字,起碼也要讓他們看得懂祖父大人的詔書究竟說了什麼。
也只有這樣兒,百姓們才能知道祖父大人是心向着他們的,才能不被那些貪官污吏們欺壓。
錦衣衛的名聲之所以在民間其臭無比,不就是因爲他們監察百官,爲士林所不容麼?
那些掌握了筆桿子的讀書人說什麼,不識字的鄉間愚夫就信什麼,他們說錦衣衛囂張跋扈欺凌百姓,那錦衣衛自然就是十惡不赦之徒,挨個宰了都沒冤枉的——問題是,錦衣衛針對的從來就不是百姓啊。”
紀綱忍不住點了點頭。
瞧瞧,什麼是正人君子?狀元公這樣兒的纔是正人君子!那些泥腿子手裡有幾個錢?值得錦衣衛的大爺去注意他們?扯什麼犢子呢?是各個藩國那裡的情報不緊急,還是朝堂百官不需要監視?把那些得罪了皇帝的大臣們屈打成招坑銀子,他不香嗎?
朱老四卻忍不住有些煩燥了起來,忽然往楊少峰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怒道:“把話給朕說完!”
楊少峰頗爲委屈的應了,然後接着說道:“學堂只是個開始。從順天府開始,慢慢的將社學鋪開,過上二三十年之後,我大明百姓人人都能讀書識字,再有人想要仗着粗通些文墨來欺壓百姓,自然就成了不可能之事。
更重要的是,讀書識字的人多了,所謂的秀才也就不值錢了,科舉被篩下來的人也就會更多,而這些人想要出頭,就只能另尋他法,比如將精力放在工坊工藝的改進之上。
另外,邸報這種好東西自然可以改頭換面一番,變成每十天發行一次,或者每月發行一次,篩選刊登一些祖父大人的指示和講話,如此一來,百姓們也就能知道祖父大人是真心愛民,就算是不法之徒,百姓也不會恨到皇家身上,只會恨那些貪官污吏。”
朱老四頓時更加煩燥了——楊少峰說的這些事情,單獨拎一件出來說,朱老四都能明白,但是串連到一起來說,卻是一環套着一環,每個環節都變得複雜無比。
比如學堂之事,從蒙元之時就已經有了社學的制度,大明也有着同樣的社學制度,給百姓們讀書的機會很多。
然而有個蛋用?百姓該讀不起書的照樣讀不起書,該老老實實耕種的還是老老實實耕種,能讀書識字的,始終只有一少部分人。
就以順天府爲例子,如果不是因爲要翻蓋新城,順天府的學堂始終就那麼些,誰又會想到多蓋幾所學堂?
就算是有了學堂,又有多少百姓願意把家裡的娃子送進學堂去讀書?或者說,就算百姓們願意,他們又哪兒來的那個能力?讀書不用花錢的?
但是因爲新都城的事情讓順天府的百姓手裡不怎麼缺錢,再加上廩膳銀製度改變後不再發放廩膳銀,而是將之用於學堂的伙食,順天府的百姓反而可以把家裡的娃子送去讀書!
這扯不扯?
還有讓這些讀書人把心思放在其他方面,就更扯蛋了——如果這些人真願意把心思放在其他方面,又怎麼會出現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的狗屁說法?五十都在考進士啊!
至於邸報之事,基本上也是一樣。
誰想到把邸報這玩意麪向民間去發行?不是不能發行,其實上,能放在邸報上面來說的事情,本來也不是什麼機密,讓百姓知道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問題是,百姓們識字的有幾個?誰願意掏錢出來購買沒什麼鳥用的邸報?買回去糊牆還是放在茅廁裡?
楊少峰望着來回踱着步子的朱老四,心裡卻是爽快無比。
如果自己穿越到了所謂的糠錢盛世,那肯定不會去跟康麻子說這些東西,反而會直接抄刀子造反,大不了就把命給搭進去,說不定還能再穿越一回。
可是,誰讓自己穿越到了大明呢?又趕上你朱老四這種雄主,再加上自己的身份背景也算硬實,這要是不好好瘋一回,不玩命折騰,那不是白穿越一回?
就像是後世那些沙雕網友說的一樣,現在的大明去打倭國,就跟爺爺打孫子一樣簡單,推平整個歐羅巴的難度也不大,自己就當玩歐陸風雲真人版了唄。
就像現在,問題,早就告訴你了,解決方案,也告訴你一些,剩下的不就是坐在幹岸上看看你朱老四頭疼?
最重要的是,你朱老四不是總喜歡仗着爺爺的身份來抽我後腦勺?現在再抽我啊?
沒錯,本公子就是欺負你沒見識過這些玩法,現在一股腦的讓你這個沒見識的土鱉見識見識,是不是很帶勁?
心裡越想越帶勁,楊少峰忍不住就在心裡哼了起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朱老四來回踱了幾步,越想就越覺得楊少峰說的有道理,同時卻也覺得千頭萬緒亂如麻,再一瞧楊少峰在那裡端着茶杯傻笑,忍不住就越想越氣,走過去照着楊少峰後腦勺抽了一巴掌,怒道:“混賬東西!你莫不是在看朕的笑話?”
不待楊少峰迴答,朱老四就越發的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咬着牙冷笑道:“行!你個狗東西想看朕的笑話,朕就讓你看個夠!”
楊少峰一臉懵逼的望着朱老四,訕笑道:“孫兒不敢,孫兒這不是在想辦法麼?”
朱老四冷哼一聲道:“朕用得着考慮你是不是在想辦法?朕現在覺得你在看朕的笑話,所以朕也打算讓你好好看——回頭你去找夏原吉,這學堂和邸報之事都交給你和夏原吉來辦,若是辦得好了,那也就算了,若是辦不好,朕就治你一個欺君之罪!”
楊少峰一臉懵逼的道:“合着孫兒替祖父大人想辦法,還想出錯來了?”
朱老四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揉着額頭嘆了一聲,說道:“朕這是造了什麼孽?老天爺給了朕一個六首狀元,卻讓朕有操不完的心?
這免賦免稅的事兒還沒開始,邊市城還沒完事兒,都城更是遙遙無期,你又給朕找了這麼多麻煩?”
楊少峰嘿嘿笑了一聲道:“祖父大人息怒,這些事情雖然雜亂無章,但是歸根到底,還是在於如何解決百姓們讀書識字的問題。
如今順天府不就是一個極好的試點麼?如果順天府這邊的效果不錯,慢慢的再向周邊推開,最終再全面鋪開,也就容易得多了。就算是中間會出現什麼問題,因爲只有順天府一地,想要解決起來也容易得多。”
朱老四卻冷哼一聲道:“你跟朕說這些幹什麼?現在這些問題,是你跟夏原吉夏愛卿需要頭疼的問題,不是朕需要頭疼的。再敢拿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來煩朕,小心朕打斷你的狗腿!”
莫名其妙就被甩鑽在身的楊少峰一臉懵逼的瞧了朱老四一眼,最終卻只能無可奈何的指着樓下說道:“那祖父大人還是看看拍賣會吧,這麼一會兒的功夫,這些院子就被搶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