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說當帝王是天下最好的事情,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什麼都不用擔心。然而生而爲帝王,犧牲的東西更多。自己做錯了事情。承受後果的都是身邊最親近的人,這比讓他自己來承擔更讓人痛苦。
宇文頡都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笑的了,好像是一直陪着自己逗自己開心的大宮女無緣無故死在冷宮枯井裡的時候,又好像是想方設法逗他開心的人最後都沒個好下場的時候。
太后說,帝王情不能外露,若給人以厚恩,以偏愛,讓人抓着弱點,那要麼是他寵的人死,要麼是他自己落下王位,萬劫不復。
他曾反抗過,但無數血淋淋的事實擺在他的眼前之後。宇文頡放棄了掙扎,乖乖地走太后安排的路。
現在差點又一步踏錯,幸好,幸好還沒傷着他。
閉了閉眼,帝王把手裡的藥瓶子捏得死緊。
秦公公眼睛微紅。看着皇帝的表情,心裡也跟着難過,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屋子裡的氣氛很凝重,外頭的陽光都像是照不進來。
“秦公公!”有人大喊了一聲,帶着滿身的光芒躥了進來,瞪着一雙大眼睛跳到牀邊,心疼地看着他道:“這也太慘了,比我上回還慘。花府裡還有我沒用完的藥膏,要不我讓人出宮給你拿點兒來?”
帝王一怔,秦有才也是微愣,擡頭看着面前的花丞相。
他分明不會發光,卻讓人覺得眼前一亮,心裡的陰霾都散了不少。
一瞬間秦有才突然明白爲什麼帝王會被他吸引了。
“丞相不用擔心,老奴一身賤骨頭,捱打也習慣了,不會有事。”秦公公低笑道:“只是這兩日恐怕無法伺候皇上。還得丞相多幫忙。”
“這是小事。”花春大方擺了擺手。
現在皇帝溫和了這麼多。十分好搞定,也不針對她了,大家相互理解和平共處,要伺候他也的確是個小事。
只是,她這話剛落音,皇帝就開口甩了一句話出來:“你可以出宮了,不用繼續在宮中伺候。”
啥?花春一愣,轉頭看向宇文頡。
不是說還要留她在宮裡一段時候麼?聽他這意思是說外頭安全了?還是怎麼的?
帝王臉上一點情緒都看不出來,站起身,高大的身子直接把窗外透進來的陽光都遮了,將她整個人籠罩在陰影裡。
“回去做丞相自己該做的事情吧。”
“……臣遵旨。”
皇帝都這麼說了,她總不能還問人家爲什麼。只是,好端端的,宇文頡怎麼好像又變回了以前的樣子?身上一點人氣都沒有。
“對了,臣還有一事想問。”花春道:“方纔在太后面前說的話,只是臣想替陛下開脫罷了。如今臣想很認真地問一句,皇上當真有幸男寵的打算麼?”
“沒有。”宇文頡斬釘截鐵地回答:“朕給的解釋就是事實,朕此生最恨斷袖,絕不會做出斷袖之事,宮中更不會興男風。”
輕輕出了口氣,花春笑了:“那微臣就放心了。”
放心麼……宇文頡閉眼,輕嗤了一聲,轉身就出了這小廂房。
花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
“皇上不太會說好話。”秦公公低聲道:“跟在皇上身邊,要學會用心去聽他說話,而不是耳朵。相爺是聰明人,想必能明白老奴的意思。”
花春點頭,她就當宇文頡是個鬧脾氣的小朋友就好了。在宮裡住這麼久,也是時候該出去了。
去側殿收拾了一下東西,花春便到後殿找皇帝告辭。雖然明日早朝一樣得見,但不會一起吃飯一起看摺子了,還是值得依依不捨一下的。
然而,宇文頡半點沒有依依不捨的意思,她剛進後殿的門,一張摺子就摔在了她腳下,帝王的聲音含着怒意道:“八百里加急的摺子你也能掉到角落裡忘記給朕看!”
微微一愣,花春回憶了一下。就她這經常在看摺子過程中睡着的人,不小心把摺子碰落下去,掉到桌子下頭什麼的也很常見。
看宇文頡當真是生氣了,她也還是老老實實跪下來行禮:“臣知錯。”
“西北水災災情的摺子,不是你一句知錯就可以了的。”帝王沉聲道:“罰你五十……兩俸銀。”
本來是想說五十廷杖的,一看他撐在地上的還裹着石膏的手,他便改了口。
花春連忙叩謝,不打她的懲罰都是恩賜,銀子也就隨便了,反正丞相府裡一共也就那麼幾個人。
“出去吧。”宇文頡轉過背去,怒意未消。
花春小心翼翼地起身,踮着腳溜出了紫辰殿。
帝王心情不佳,遷怒花丞相,趕了丞相出宮的消息也很快在宮中傳開。一時間人人自危,生怕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惹惱了皇帝。太后派月見姑姑送了甜品來討好,據說帝王也一口沒動,活生生放涼了讓人端了下去。
各宮妃嬪都不敢出頭,花尋月卻在這個時候端着補藥進了紫辰殿,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事,皇帝好像就氣消了,賞了淑妃幾箱子珠寶。
於是宮中興起了一陣“醜風”,妃嬪們放棄了美麗的妝容,努力把自己化得長相平庸,以求得帝王青睞,帝王也恢復了以前的模樣,今日在這個宮裡,明日在那個宮裡。
所有的事情都恢復了正常,花春也愉快地在丞相府裡抱着萬氏做的小魚乾當零嘴,一邊吃一邊休息。
“華兒。”萬流芳十分擔心地看着她:“如今你手傷着了,改不了摺子,又惹了皇上生氣,丞相的大權都沒拿回來,再這樣下去可怎麼辦?”
“沒事。”花春十分看得開:“就當給自己放個假,花家現在有三妹妹撐着,咱們不用擔心。”
“可……”
“皇上有他自己的考量。”花春微微一笑:“無論是寵我還是疏遠我,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和目的,爲人臣,只要配合君王就好了,不必在意其他的。”
她心裡比誰都清楚,秦公公說得好,對皇帝,不能用耳朵聽,要用心去聽。宇文頡這個人,其實不是她最開心想的那樣自私霸道。相反,他內心相當的柔軟,只是不知道爲什麼看起來總是那麼兇巴巴的。
他對她好,她記在心裡,並且必定以忠誠相報,捍衛他的王位,昌盛他的國家。
有這樣的默契就夠了,表面上皇帝要做什麼,只要不傷到她的底線,一切好商量。
萬氏嘆了口氣,妥協了:“那我就不回花府了,免得看那些小蹄子尾巴翹到天上去了。瞧着就心裡不舒坦。”
“您儘管在這裡住下吧。”花春笑道:“雖然被扣了俸銀,但是養您還是養得起的。”
萬氏失笑。
青嫋梳了已婚的髮髻,十分乖巧地做家務,替他整理衣裳。
“爺真豁達。”更衣的時候,青嫋小聲道:“換個人來,指不定得對皇上心懷怨恨了。”
“這不是豁不豁達,人總得講道理。”花春道:“雖然每個人都是爲自己的利益而活,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話,但偶爾也得縱觀全局,配合別人讓自己走更好的路吧。一點虧都不願意吃,那將來註定吃更大的虧。”
青嫋眼裡滿是讚歎,仰頭看着她道:“爺能這樣想真是太好了。”
“嗯?”花春看着她,眨眨眼:“你也關心大局麼?”
“妾身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青嫋認真地道:“妾身畢生所求,不過是爺平安喜樂,日子過得順心。”
“好姑娘。”花春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等會讓丫鬟上街去給你買桂花糕吃。”
青嫋一笑,眼睛亮亮的,給她換好衣裳就拉着她出去吃飯。
“這菜是她親手做的。”萬氏十分滿意地看着花春道:“有這樣的好媳婦,該好好珍惜着纔是。”
“是是是。”花春打趣地點頭,埋頭吃飯。
飯菜沒有宮中的菜珍貴精緻,卻有濃濃的家常味兒。吃着吃着花春就在想,這樣的手藝給宇文頡嘗,他說不定也能喜歡。畢竟大魚大肉吃多了,來點小清新肯定很開胃。
宇文頡正一個人坐在桌上,看着滿桌的飯菜發呆。
天色已經慢慢暗了下來,宮中點了燈,很亮堂。然而他身邊沒有秦公公,沒有花京華,只有新頂上來伺候的太監,和一桌讓他沒什麼胃口的飯菜。
“皇上。”旁邊的太監冷汗直冒:“飯菜要是不合口味,就讓御膳房換一桌吧?”
帝王沉默,目光靜靜地落在對面那空了的位置上,啞聲道:“朕想吃小魚乾。”木節上扛。
“……?”太監一臉不解。
“炸的那種,拌着辣椒的小魚乾。”宇文頡起身往內殿走:“你讓人去做了來就好,晚膳撤下去賞人吧。”
“是。”
皇上怎麼會想吃小魚乾呢?新來的太監很不理解,卻還是去照做了。
接下來幾日,除了上朝,皇帝都再也沒單獨見過花丞相。
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早朝照樣上,朝中一部分人會把摺子給花春,另一部分人依舊是直接交給陛下。
花春很憂愁。
要讓誰來幫她改改摺子呢?這麼多摺子,宇文頡非得看去半夜不可。她右手還沒解封,府裡的人,也沒誰靠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