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五郎
愛深意篤時,心上人不管說什麼,聽起來都像是甜如蜜糖的情話。
顏箏存了小心思故意說的狠話,在元湛耳中卻如同清泉激落在石塊上那般悅耳動人,不是崢嶸必現的警告,倒像是含羞帶澀的撒嬌,是隻有你儂我儂的愛侶之間纔會有的發誓賭咒。
他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用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沙啞聲音說道,“傻瓜,我如何會再欺你逼你?怎麼捨得……”
山頂有風,顏箏坐在高高的馬背上,只看到他嘴角微動,便問道,“你說什麼?”
元湛輕輕搖頭,他身姿矯健地翻身上馬,目光裡滿是笑意,“我說這裡風大,咱們該下山了。”
他心裡是巴不得繼續和顏箏獨處的,但這幾日司徒錦仍在韓王府盤桓,也不見有何動作,又不說要走,吊在那裡徒惹人心煩。
元祁雖做了韓王多年,應付一般事宜是足夠了的,但他心性善良,內裡沒有那麼多彎彎道道,加之又有些心虛,面對司徒錦這樣精明利害的人物時,總得打起十二萬分小心。
這種時候,若有他在元祁身邊助陣,不只能安元祁的心,還能及時地應對司徒錦的突然發難。
所以,他必須要儘快回韓王府去,和藺雪臣一起摸透司徒錦的來意,並想到對策。
顏箏聽聞要下山去了,不免想到這是要回韓王府的意思,心裡便有些悶悶的。
一來她極其厭惡後宅爭鬥,不想將精力浪費在與司徒側妃的爭鬥之上,二來她去顯慈庵爲司徒側妃祈福,這是整個韓王府人盡皆知的事,倘若她這時候回去了。定必會惹來口舌是非。
她咬了咬脣問道,“我能不能留在這裡……不回韓王府去?”
元湛一愣,隨即說道,“廣蓮寺和顯慈庵那邊,我已經派人去說過,你不必再去那了。段先生這裡雖然清淨,但後院裡還躺着幾個重傷未愈的,他忙得很,沒有時間照顧你。何況……”
他目光微動,“段先生那裡沒有婆子丫頭。平素又常有男子出入,到底不太方便。”
尤其是,段先生的藥廬裡還住着穆昭。
他想到廢棄院落中。顏箏拼死也要隱瞞穆昭的下落,而穆昭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問顏箏,心裡便很不自在。
穆昭認主之後,坦陳了身世,原來他並非穆重大將軍嫡出。他的生母夢姬出身風塵,與當年名滿皇城的月姬是同門姐妹,自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後來月姬懷胎離開花樓,亦是得了夢姬的幫助。
在穆家出事前。穆昭常跟隨夢姬去看望月姬母女。
元湛心內暗自推算,曉得永德元年穆昭被髮配南羅時,顏箏不過是在襁褓之中的嬰孩。直至三月前顏箏被人賣給了駱總管,上了韓王府的馬車,他們纔算重逢。
他很確信,顏箏對穆昭不會有什麼記憶,短短時日。也絕不可能生出什麼感情。
可不知道爲什麼,他心底卻仍然有一種強烈的衝動。不想讓他們兩個見面。
段先生這座院子太小,穆昭雖還在養傷,但早晚也都會出來透透氣,若是顏箏繼續住下去,遲早會有碰到的一天。
穆昭身上雖還有寒毒未解,但他的臉卻已經好了,除去了黥面的墨青,露出他英俊的容貌,他生得又魁梧高大,是個十分迷人的男子。
而自己這張面具,卻是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摘下來的……
顏箏略有些失望,她其實很想繼續在段先生這裡住下去的。
段先生醫術高明,他制的藥多麼有效她已經試驗過了,若是有幸能夠說服他收她做弟子,同意她跟着他學習藥術,那不只能令她多一技傍身,還可以藉機搬離韓王府,躲開那些無謂的爭鬥。
甚至,將來還能夠藉着採藥的名義,偷偷離開韓城。
元湛見懷中的人垂頭不語,便又安慰她說道,“你若是怕司徒側妃會對你不利,大可不必擔心,韓王府裡到處都是紫騎,有我保護你,司徒側妃不敢輕舉妄動。”
他摟住她,將繮繩拉在手中,在她耳邊說道,“韓王給司徒側妃臉面,她纔是側妃,韓王若不肯給她臉面,她就什麼都不是,司徒側妃想必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我保證,她以後不敢再動你半根毫毛。”
顏箏心下詫異,只覺得雲大人是不是有些太狂妄自大了些,司徒側妃得寵不得寵是一回事,但畢竟是永帝親賜的側妃,亦是韓王府唯一有位階和名分的女人,雲大人雖然是韓王的左膀右臂,但主僕有別,他怎可這樣自信可以左右韓王?
但話雖然如此,有了他這句信誓旦旦的保證,她心裡還是踏實多了。
她想了想說道,“整個府裡都曉得我要爲側妃祈福半月,如今離半月還差了四日,雲大人既說要保護我,那就把這藉口也一併替我想好了吧。”
除了回府的藉口,其實還有廣蓮山和盞兒的事,她難道當真可以將事實的真相說出來嗎?說出來,別人信不信另說,她和司徒側妃之間便算是徹底撕破了臉。
雲大人是否有左右韓王的本事她不清楚,但她曉得的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只要司徒側妃一日掌理着韓王府的事務,她的日子就得提心吊膽地過,除非她可以遠離司徒側妃的控制。
但一年之期實在太過漫長,這一路磕磕碰碰也不過只過了三個多月,她還有八月多的時間需要繼續與司徒側妃鬥智鬥勇。
元湛駕着獅鬢雲驄在風裡疾馳,心裡也在想着這件事。
司徒聽雪雖然是永帝賜給他的側妃,但實際上卻是元祁的女人,元祁雖沒有明着表示過寵愛她,但這些年來韓王府後院卻一直都交由她來打理,可見元祁心裡也並不是全然沒有她的。
再說,她總是永帝親賜,若是輕易打殺了她,不只永帝那交代不過去,和元祁之間也會心生嫌隙。
元祁,是他在這個世上,唯一僅剩的親人了,他無比珍視他,是絕不願意爲了這些許小事令叔侄感情受損的。
顏箏見他眉頭微擰,心下意動,思忖片刻說道,“有件事,我想應該告訴你。”
她輕輕扭過頭去,正對着他紫色的衣襟,許是隔得太近,她臉上微有些發燙,“聽說司徒側妃的孃家兄弟五公子來了,我思忖了許久,覺着她讓我離開韓王府半月,想來應該是不願意我碰見她兄弟。”
她輕輕昂起頭,望見他瘦削堅毅的下頷,“我和安慶侯府的五公子,曾經說過親,若不是後來我被奸人所害,這會我恐怕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夏朝女孩子成親早,十歲上就開始說親,十三四便能嫁人了。
她是辛酉月的生辰,再有兩月就蠻十五了,若是當初不曾撞見廖氏和孃家大哥的探花,沒有惹來殺身之禍,一路都平安順遂的話,這個年紀,早該已經出嫁,說不定連孩子都懷上了。
元湛抿了抿脣,嘶啞着嗓音問道,“那你是想見見他嗎?”
他瞥見她臉上的紅霞,以爲她對司徒錦也還有情意,又聽到她提到“說親”和“妻子”,這些字眼讓他胸口悶悶的,渾身都不舒坦,說話的語氣裡,便不由自主地帶着幾分酸意和冷冽。
顏箏驚詫地望了他一眼,“你怎麼會這樣想?”
她輕輕搖了搖頭,“司徒側妃不願意讓五公子看到我,其實我也並不願意見到他,物是人非,見着了也沒有什麼意思,反而徒增煩惱。”
安烈侯顏緘的庶女顏真早在四年前就宣告夭折,這是無可更改的事實,就算司徒錦認出了她,又能怎樣?難道他還能直接開口向韓王要了她去?
他便是真能開這個口,韓王也當真將自己給了他,她也終於如願以償回到了皇城,可安烈侯不認她,她這一生都要頂着司徒錦侍妾的身份生活,沒有家族的支持,她就得不到權勢,沒有權勢,談何報仇?
她很迫切地想要回皇城,但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將來報仇雪恨守護家人,也一定不是以這樣的身份。
其實,顏箏對司徒錦的印象並不深刻,這位大夏朝最年少的狀元郎在永德年間也許曾大放光芒,但後來他並沒有什麼建樹。
景帝登基之後,有從龍之功者,俱都加官進爵,安慶侯也有不世功勳,封了慶國公。少帝登基,慶國公府的幾位老爺仍活躍在朝堂,直到繆太后奪權,大肆扶持繆氏子侄,卻傾軋舊臣,司徒家族這才漸漸沒落。
她依稀記得,祖父每回提起司徒五郎時,總是十分惋惜,說他和藺三爺一樣,都是滿腹才華,卻沒有學以致用,還罵那些妖道可惡,將好端端的孩子拐了去做道士,前程不要了,家門也不要了,連父母也不要了。
這樣想來,司徒錦後來應該是入了道。
年少有才的名門貴胄,究竟是怎樣想不開,才肯放棄這繁華似錦的花花世界,顏箏雖覺得唏噓可嘆,但心裡卻不肯究根究底,她只想知道,回了韓王府後,她該如何面對司徒側妃,如何面對藺雪臣,假若不巧遇到了司徒錦,她又該如何面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