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7臨行
一個人有心事的時候,除非打起全部精神強顏歡笑,否則是很難瞞過旁人的。
全福天生是個啞子,這雖是缺憾,卻也令他其他的感官比常人要敏銳一些,他生了顆七竅玲瓏心,只不過聽顏箏切菜時嘆了口氣,便猜到她心裡藏着事。
他以爲她在擔心元湛的傷,忙笑着從袖袋中又取出一張紙條,“姑娘莫要擔心,爺的傷不礙事的。”
顏箏心裡一驚,多年的上位者生活早已經讓她習慣將情緒掩藏,且她確信自己做得很好,元湛那樣犀利的人,半分都沒有察覺到她的心事,可沒有想到全福竟這等敏銳,看出她在擔心。
這倒讓她將打算交待的那些囑託,全部都嚥了下去,她生怕那些話只要一說出口,就會將她的打算暴露無遺。
這樣想着,她便衝他笑笑,順着他話說了下去,“你們爺愛逞強,否則那點小傷早就好了,不過,我一直都曉得他無礙的,所以倒也不怎麼擔心。”
全福看到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有微微的黯淡,覺得她這話並不全然是實話。
不過他想得簡單,以爲她這些話不過是對外的說辭,心裡到底也是緊張的。他從小跟着一起長大的主上,現在能有個女人全心全意地愛他、關心他,他總是高興的。
更何況,他很喜歡顏箏,將來有這樣一個主母,他很樂意。
顏箏曉得不能再和全福多說些什麼,否則極容易被他窺破心事,所以便認真地忙手頭的事。
在全福的幫助下,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總算折騰出了五盤小菜,看起來雖然賣相一般。但嚐了下,味道卻還不錯。
她笑着請全福去正堂擺宴,又問他要了一壺陳年的桂花釀,這便萬事俱備,只等着元湛回來。
元湛回來得有些晚了。
他看着滿桌的酒菜,臉上帶了歉意,“這幾日荔城發生好幾起盜搶的案子,都偷進了府衙,奈何盜賊奸猾,幾次設伏都不能將人擒住。還留下了紙箋說,今夜子時要盜荔城令的官印,荔城令怕有失漏。特來請援,韓王召我們商議,故此晚了些。”
顏箏一邊將擰乾了的布巾遞過去讓他擦手,一邊問道,“什麼樣的盜賊那樣猖獗?”
元湛搖了搖頭。目光裡若有所思,“這事蹊蹺得很,那些盜賊不偷錢財,專盜衙門文書,來無影去無蹤,根本抓不到人。這回竟還要盜官印,看起來倒像是挑釁之行。”
他見她有些緊張,忙安撫地一笑。“韓王派了北辰和蒼狸去了荔城,北辰武勇,蒼狸有智謀,想來該是無礙的。”
看這盜賊做派,極像是有人派來挑釁北府的。
永帝不至於。直到目前爲止,“韓王”的一舉一動都在他掌握之中。他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當然,如果有人要做這樣的事,永帝應該也樂見其成。
如果能借此機會讓朝廷對北府更放心的話,他其實並不介意丟了這個面子的,所以他沒有親自動身去到荔城,只是派了羅北辰和蒼狸前去,若能抓住那盜賊自然好,若抓不住,也不值當什麼。
顏箏微微垂眸,斂下滿眼的揣思。
她將桂花釀倒入白玉盞中,遞給元湛,“聽說韓王府的桂花釀很好喝,我便讓全福去要了一壺,你沒回來時我偷偷嚐了一點,味道果然很好,有桂花香氣,可又不過分甜膩,有酒的辣勁,卻又有泉水的清冽。”
元湛接過一口飲盡,“你倒是有眼光,韓王府上的釀酒師從前在帝宮當差,有一年元宵節永帝宴請宗室,有位王爺在宴上斷了氣,因他臨死之前正在飲酒,永帝便將罪過賴在了酒師的頭上,說是要砍他的頭呢。”
他頓了頓,英挺的眉飛揚,“恰好那回韓王在場,便仗着永帝的寵愛,要了這酒師,酒師爲韓王所救,到了韓王府後竭盡所能,經由他手出來的美酒數不勝數,很是造福了韓王麾下的猛士,這款桂花釀便是他近年的新作。”
顏箏曾在帝宮生活過五年,嘗過的桂花釀無數,確實不曾遇到過比這更好的。
她笑了起來,“可見失了這位酒師,卻是永帝的損失了。”
永帝說起來是她的外公,可因爲從未見過面,也不大聽她母親安雅公主提起,加之天家的父女親情又淺薄得很,是以她心裡對這位只在史載和傳說裡出現過的外祖父,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情。
不像景帝,那是她前世短暫的生命中,除了祖父顏緘之外,對她最好的男人。在受到父親冷遇的日子裡,很大程度上,她的舅父景帝元融,撫慰了她年少悲涼的心情,給了她求而不得的父愛。
所以,聽雲大人以微妙的口氣提到永帝,她倒並沒有不適。
元湛將桌上的菜色一一嘗過,凝着面容問道,“這當真都是你做的?”
顏箏緊張起來,“是我做的,都沒有讓全福幫什麼忙,怎麼了?味道不怎麼好嗎?”
她對食物其實一直都不怎麼挑剔,能吃就行,從前雖然生了皇后的舌頭,可自從到了永德年間後,吃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苦,到最後連尋常的紅糖豆沙餃子都覺得是美味了。
方纔她雖然試了好幾回,覺得還行,但焉知不是她味覺退步了所致?
或者雲大人一直都錦衣玉食,吃慣了珍饈,嘗這樣子普通的家常小菜,或許不習慣也是有的。
再或者,這些菜放得時間有些長了,總沒有剛出鍋時新鮮的味道來得好。
元湛見她一臉認真的模樣,終於繃不住笑了起來,他輕捏她臉頰,目光裡溫柔似水,“哈,傻瓜,我是說這幾盤菜雖然看着不怎麼起眼。但味道卻是一等一的好呢!”
他湊到她耳邊,幾乎要咬住她耳垂,“看着普通了些,內裡卻是顆閃亮的明珠,就跟你一樣。”
顏箏臉上爬過幾絲紅暈,忙又將他盞中的酒斟滿,“別說什麼胡話了,快喝。”
元湛笑得更加暢快了,他的笑聲清亮,縈繞在整座懷玉閣。
全福在廊下聽了。忍不住臉上露出笑意,他很是知情識趣,先前蒼狸又已經指點過他。是以,他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將這一整座院子的曖昧全部都留給屋子裡的那對人兒。
他剛離開,忽然天邊響起一聲沉悶的雷,忽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顏箏忙起身跑到屋門口。只見天水來勢勇猛,不一會兒便成豆粒般灑落人間,噼裡啪啦一陣聲響。
她心裡有些擔憂,這樣大的雨,一定會給她的離開造成很大的不便利,如今她唯一的期盼。就是司徒錦果真像當日與她約定的那樣派了人守在韓王府的門口,若是沒有……那她……
這後果,她不敢想。
但這些波濤洶涌的想法只在心底。她不敢在臉上流露出分毫,卻轉身對着元湛笑着說道,“呀,今夜這場大雨,你說。那盜賊還會守時在子夜時去偷荔城令的官印嗎?”
元湛舉杯飲盡,嘴角微微揚起。“興許會,興許不會,誰知道呢。”
其實盜賊會不會來,他都不大放在心上,若不是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他甚至都不樂意讓羅北辰和蒼狸前去荔城。
有美酒漏在脣畔,他抿嘴輕輕舔開,“箏箏,你過來,別站在門口,小心被雨水淋到。”
顏箏回過頭來,看到明媚跳躍的燭火下,手掌大的南珠瑩瑩發光,元湛的臉上罩着做工精巧絕倫的黃金面具,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他丁香似的小舌像遊走的精靈輕輕搖擺,略顯單薄的脣在明滅的火光下愈發鮮紅欲滴,散發着誘惑的光芒。
她一時心下顫動,望着那抹豔紅,竟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脣。
這一刻,她很想要假借酒勁摘開他那張熠熠生輝的面具,想要看看面具底下的那張臉究竟是什麼模樣,想要將她心動過也深愛過的男人的樣貌刻在心裡,永不忘懷。
元湛酒足飯飽,眼中也有些微紅,他起身淨手,然後拉着顏箏回到他的寢屋。
他笑着指了指外頭,“雨勢有些大,咱們兩個說說話,等雨停了你再回你的屋子去。”
顏箏乖順地點頭,又從袖袋中摸出一卷細繩,對着他說道,“把手張開,這樣……對,就是這樣。”
元湛眼中帶着訝異,不過仍舊照着做了,一邊卻問,“這是在做什麼?”
顏箏擡頭瞥了他一眼,“不是你嫉妒碧落有我做的衣裳穿嗎?我這便給你量身,等改日扯一匹布,給你裁了衣裳後,親手一針一線地給你縫一身,可好?”
再垂下頭去時,眼中卻已經帶了水霧。
元湛許是有了幾分醉意,竟絲毫不覺,他聞言歡喜地很,便將身子挺得更直,“那就量吧,多量幾次,我等着穿你親手縫製的衣裳,答應你,不管做成什麼醜樣,我都不會計較。”
因萬分捨不得,是以這簡單的量身,顏箏磨磨蹭蹭了許久,量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將他全身的尺寸都記在了心上,卻忽聽外頭的雨聲小了。
時辰已經不早,元湛又捏了捏她臉頰,“回屋去睡吧。”
顏箏拉住他袖口,將頭垂得老低,咬着脣說道,“外面好似在打雷,其實……我也怕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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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嘎,下章,期待麼,我很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