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寒毒
顏箏進屋的時候,元湛正在替她做弓,他修長的身軀坐得筆直,遙遙望去,便如風中之竹,堅韌而蔥鬱。
她忙嬌聲喝道,“不是說崩開了傷口,怎不好好休息,卻又在做它?”
元湛並未答話,他託着已經成形的箭身細細地拿刻刀雕着花紋,神情肅穆,眼神專注,直到最後一朵牡丹花的葉瓣鑿成,這才鬆開手來,他徐徐擡起頭,衝着她淺笑,“你來了。”
他說話的時候,左肩不自覺地抖了一抖。
像是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那樣,他毫不在意地說道,“我們紫騎槍林中來,劍雨中去,身上掛彩是家常便飯,不過只是舊傷口流了點血,不值得一提。”
“咦?”他狀似訝異地問道,“但你怎麼知道……”
不待顏箏回答,他又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定是北辰他擔心我……”
顏箏無奈極了,羅北辰纔不像是會自作主張的人,但這位說得那樣真切自然,她倒也不好意思拆穿他。
她將他身子轉過去,踮起腳尖查探他左肩的傷口,果然,淺紫色的錦緞紋路中,透出淡淡的一層血印,她皺了皺眉,“你沒有上藥?”
元湛往背後看了眼,“一點小傷,過一會血就不會流了。”
他心裡默唸着虜獲無數少女芳心的蒼狸,方纔傳授給他的警句。
不論何時何地發生何事,都一定要保持男俠堅強勇猛的特性,對待苦難和疼痛叫苦愛嬌,那是沒出息的小男人才做的事,像他這等英武的男子,面對難關時必須學會毫不在意,拋頭顱灑熱血都在所不辭。何況只是區區舊傷口?
是以,他特地撤去了肩頭綁着的紗布巾,爲的就是這一刻。
顏箏輕捶了下他沒有受傷的右肩,嗔道,“你這人真是……”
她拉着他坐下,指了指他的領口,“把這邊的袖子脫了,我替你上藥。”
元湛心中一喜,覺得蒼狸果然不愧是萬花叢中過的高手,就這麼一招以退爲進。是要比自己像個孩子般賴在榻上求憐惜要高明地多。
她讓他將袖子脫下呢,袖子連着衣襟,哪裡是隨意可以扯下來的?若是要上藥。則必然要將上身的裡衫褪去,這便就有了肌膚之親,將來他若是求娶,她可再不能拿這樣那樣的藉口來搪塞他了。
他滿心滿眼都是夙願得逞的甜蜜,便也不再扭捏。順從地照着她的話將外衫去除,又三下五除二地把裡衫褪到腰間繫緊,他微微回過頭來,嘴上依舊逞強說道,“我就說,這傷口無礙的。”
顏箏細細查看了他左肩那道深深的口子。一些時日將養,原本已經快要癒合,只是這會受了巨大的外力撕裂。竟崩開了兩寸長的傷痕,倒不怎麼出血了,只是傷口處紅腫微黏,還是需要處理的。
她嘆了口氣,手上用籤子颳了些從段先生那裡取來的傷藥。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傷口上面,等到那充滿了薄荷香氣的藥膏將紅腫完全覆蓋住。這又取了紗布來將他身子裹上。
年輕男子成熟的氣息撲面而來,令她臉上帶着微微的紅暈,不過她關心情切,無暇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手腳麻利地在他背上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然後又急急將他內衫取來替他蓋上。
她抿着脣道,“你安心趴一會,可別再亂動了。”
元湛見她起身要走,不由握住她手腕,“你去哪?”
顏箏輕輕笑道,“全福說,你早上起身就不曾吃過東西,想來是都將時間花在這東西上了,你先躺着,我去看看廚房有沒有面團,替你下碗麪片湯。”
前世時,爲了要當個合格的皇儲妃將來好母儀天下,她沒有少下過功夫,除了德容言功,她連青樓魅人的技巧都學了,自然也不差廚藝這道。
帝宮雖然有天下最好的廚子,但若是皇后偶然下廚,親手做幾道精緻的點心呈給皇上,哪怕味道不那麼精緻,但吃起來的感受卻也是不同的,所謂夫妻之道,情趣始致,便是這個意思。
不過,處在她這樣的身份,並不需要當真像別的廚子那般從刀工開始苦練,這些自有下邊人去做,她只需要將那些準備好的材料想法子變成熟的,那便足夠了。
所以,替段青衣打個下手自是不成問題,可指望她做出什麼龍章鳳腦來,那也不太現實,比較趁手一點的,也不過只是一個面片湯而已,既簡單又萬無一失,也不用花費太大功夫,還能填飽肚皮。
元湛望着她瑩然而去的身影,甜得都快要溢出蜜來,他對着窗外說了句,“有賞!”,門前的大樹上便有葉子沙拉拉響。
他不知道,那女子並非折服於他新學來的獵愛奇招,不過只是臨別前最後的溫柔。
因爲愧疚傷害了他,因爲抱歉利用了他。
因爲不知道何時會再相見,等待遙遙無期。
因爲離開之前在一起的時間太過短暫,不過明月輪轉,由新月如鉤到月滿圓盤再成一條淺小的月牙。
這樣短的時間,卻有那麼多想要說的話和想要做的事,她萬般不捨離開他,便只能傾盡所有的力氣去將深情和眷戀留下。
她抱着決絕的去意,發誓要用力地去愛他,想在這短短的三旬看遍一輩子的風景。
接下來幾日裡,元湛變着法兒施展從蒼狸那學來的招數,什麼“欲擒故縱”,什麼“聲東擊西”,什麼“無中生有”,每回都能得到出人意料的效果,她越來越溫柔多情,他臉上的笑容便也越來越開朗幸福。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柔情蜜意中春風得意,他背上的傷口便也很快癒合。
北地剛送走永帝的使者,洛王之死雖然驚心動魄,但徐氏一族是萬不會有人吐露半個字的,安王爲了自保,忽然便得十分安靜,自然便沒有將這消息傳到皇城,永帝只當洛王遍尋獵寶,等到了他生辰時自會出現,倒也不以爲奇。
皇城沒有動靜,北府便更安寧和諧。
如今,元湛事事稱心如意,就唯獨穆昭的寒毒未解,成了他懸在心頭的一根刺。
派去皇城的精銳折損了一批,但寒毒的解藥卻並沒有取回,甚至都不曾帶回什麼有用的信息,眼看着若再派人過去,不過只是讓忠心於他的兄弟們送死,他便也不忍再繼續爲之。
可段青衣這頭,卻遲遲都沒有進展,眼看着夏去秋來,北地的寒冬來得早,若再繼續束手無策,那穆昭……
他費盡心力將穆昭找回來,想方設法替他改換麪皮,絕不僅僅是因爲穆昭懷有武穆遺書,有萬人敵之能,將來可以替他鞍前馬後掃平天下逆寇,成爲駕馭萬軍的統帥,更因爲穆昭將軍的一份恩情。
穆昭是穆氏一族唯一僅存的血脈了,不論在情在理,他都必須要讓他活下去!
但那寒毒實在太過陰險,用了不計其數的毒花毒草混在一起,只要猜錯了一味,用錯了藥,就全功盡棄,甚至還可能會造成反噬,段青衣爲了將解藥琢磨出來,以身試藥,已經將自己弄昏了好幾回。
元湛想,段先生雖然有神醫聖手,可他擅長救人,對毒理並不怎麼精研,能研究到這地步已然費盡心思,實在不能苛求更多,何況,段先生年紀到底大了,身子不如年輕人強健,若是再繼續以身試藥,到時候穆昭不曾治好,段先生卻先倒下了,這該如何是好?
是以,他嚴令段先生暫時將穆昭身上的寒毒放在一邊,他自己卻又從別的途經去尋找方法。
這些日子,顏箏與元湛朝夕相處,雖見他眼角眉梢都流露笑意,她的溫存他感受得到,且十分受用,自從那日一碗簡陋的面片湯後,她與他之間的感情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似乎又更進了一籌。
可即使相處時那樣愉快,但她總能感覺到他心裡隱藏着什麼心事。
終有一日,她忍不住開口相問。
元湛掐去穆昭的姓名身世,只挑基本的情形說了一遍,“段先生爲了這病例已經摺騰了三四個月,我這幾日瞧他形容都憔悴了許多,醫者不自醫,他手底下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可近幾年來,他身子日益差了,他卻說這是天意,他也莫能奈何。”
他沉沉嘆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幼年多遭坎坷,若不是段先生鼎力相戶,這會可早就沒有我啦。所以見他愁眉苦臉,我心裡難過得緊,況那位中了寒毒的小哥,亦是我一位故人之子,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就這樣……”
顏箏聽了若有所思。
半晌,她擡頭問道,“你說的寒毒,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只是一時有些不大確準,不如,你帶我去見一見段先生和那位故人家的小哥,或許我有法子幫你。”
元湛又驚又喜,語氣裡驚疑不定,“箏箏,你竟有法子?”
他一拍腦袋,“啊,是了,當初鹿城瘟疫,那解疫的藥方也是你託人捎給小林子的,你既能解救鹿城上千百姓,或許還能替段先生想想法子。不過,要見那位小哥……”
他想了想說道,“我雖盼望着你能救他,可卻不願讓他看見了你的容貌去,不若你還學當日在墨城那樣,學我舊時的打扮,遮住你的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