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不速
馭馬閣在東街的北端,拐過好幾條街巷,彎彎繞繞纔到。
今日七夕,閣主曉得城中的貴人皆會出動,說不定就會遇到一擲千金的豪客,是以便將新近得的寶馬皆都牽在院中。
元湛一身顯眼的紫衫,臉上帶着璀璨奪目的黃金面具,閣主隱約猜到了他身份,不敢怠慢,便撇下身前的客人,急急忙忙上前來迎,“客官是來看馬的?本店新得了一匹丹驄,產自西域的羅剎國,昨日纔剛運到韓城,不若就由小的帶兩位過去瞧瞧?”
顏箏聞言,十分驚喜,“丹驄?”
和獅鬢雲驄相比,丹驄不論腳力還是迅速都十分不及,但難得的是,這種產自羅剎國的寶馬身形高大,滿身火紅的皮毛,毛色均勻鮮亮,猶如耀眼的紅寶石閃閃發光,它自有天生的優雅和華美,宛若馬中之後,堪稱當世姿態最美的馬種。
她早就聽聞丹驄的美名,可惜前世時祖父嫌棄這馬華而不實,不曾收入囊中。
丹驄價高,多是名門貴婦用來收藏炫耀之物,其實並不堪大用,可既然在韓城的馭馬閣碰到了,顏箏便想要一睹真容,她想着反正又不當真買下,只是見識見識又有何妨,便擡頭向雲大人望了過去。
她一雙美目流轉,隔着帷帽仍能影影綽綽看見光華。
元湛低頭衝她脈脈一笑,面對閣主時卻又換了另一副冷淡面容,“勞駕帶路吧。”
他話音剛落,卻聽前方傳來一聲男子低柔沉靜的話音,“閣主賣馬,原來還要挑選客人嗎?在下也誠心購馬,怎麼。閣主卻不曾告知這裡還有丹驄這樣的名物,卻只拿這白驥來敷衍?”
顏箏聽那話音,心上便驟然一跳。
她忙轉頭望了過去,只見不遠處立着個白衫少年,他身上穿的並不是名貴的錦緞,只是粗陋的棉麻,發上並未戴冠,只以一根月白色的布條紮緊,看起來清淡極了,甚至有些淡然出塵的味道。
這樣素淡的打扮。在尋常人看起來,確實不大惹人注目,也很難與富貴人家的子弟聯想到一塊。
可她卻曉得那人是誰。安慶侯府的五公子,十五歲殿前奪魁,大夏國最年輕的狀元郎,永帝派來北府的欽差——司徒錦。
元湛感覺到手心那頭微微的緊繃,便也回頭去望。恰這時白衫少年也投來一瞥,目光交接處,電閃雷光。
司徒錦推開結結巴巴解釋着的閣主,信步上前,走到元湛的面前,“若不曾認錯。這位便是紫騎的雲大人吧,在下司徒錦,在韓王府中曾與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他的目光悠悠地望到顏箏身上。“這位是……”
不待回答,他忽然輕訝一聲,隨即笑了起來,“倒是在下唐突了。”
司徒錦少年成名,在大夏國的文人士子間有很高的聲譽。他又是韓王府司徒側妃的同胞兄弟,這點韓城人盡皆知。馭馬閣的閣主聽到這名號,才曉得方纔有眼不識泰山,不由連忙賠罪。
他躬身作了個請的姿勢,“既然兩位貴客相識,不若一道進裡間去。”
元湛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仍舊拉着顏箏的手,行雲流水般地進到屋去。
司徒錦似乎不曾料到紫騎的雲大人這般不給自己臉面,他主動示好,對方不僅不領情,還對他十分輕慢。
但他沒有惱怒,只風輕雲淡地一笑,似乎所有的不快與訕然便在這如同春風的一笑間全部泯去,淡然地如同佛祗。
他輕撣衣襬,似是想要拂拭身上的塵埃,然後望着那對漸漸行得遠了的背影,一路跟了過去。
顏箏靠在元湛手臂上,壓低聲音說道,“那人跟上來了。”
元湛淡淡說道,“我知道。”
顏箏嘟了嘟嘴,“好奇怪,我和他算得是青梅竹馬一道長大的,可這回見他,卻分毫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反而覺得好生怪異。”
她輕撫肩膀,“這大熱的天,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呢。”
元湛嘴角微翹,“我知道。”
顏箏腳步微頓,“誒?”
元湛笑着舉起兩人緊握交纏的雙手,“你覺得不舒服,我能感受得到。”
他目光微睨,瞥見那抹白色的影子出現在眼簾裡,眼中現出一抹冷冷笑意,垂下頭時,卻又帶了世間最溫柔的笑顏,“其實,我也覺得他有些怪異,但說不上來是哪裡,不過今日七月初七,好難得咱們兩個可以出來逛逛,卻不必爲這困擾所阻,將自己鬧得心神不寧,那就不划算了。”
牽着她的手往前行去,一邊柔聲低語,“安心看馬,若有喜歡的,我買給你。”
丹驄果然華美豔麗,但再好看的物事假若空有美貌,多看幾眼難免就會膩味。
顏箏見識過後,便覺得心思淡了,她搖了搖頭對雲大人說,“確實驚豔,但遠不如丹霞,咱們再去看看別的。”
這清麗的聲音如同珠玉,跌落在白衫少年的心上,他擡頭望了眼被帷帽遮住容顏的女子,便又垂頭,目光裡閃過凝思。
自從進了內屋之後,他靜默不語,一句話都不曾開口,可腳下的步伐卻亦步亦趨,一步都不曾拉開。
顏箏看了一圈,只覺得馭馬閣出售的馬匹雖好,但更注重品貌,顯然這些都是準備賣給城中富貴人家撐臉面用的。
比起品相,她其實更注重價值,能跑得多快,有沒有耐力,這纔是她關注的重點。
她深覺此處大約是不會找出比丹霞更得她歡心的馬匹,是以便低聲對雲大人說道,“我們再去逛逛別家。”
元湛也想甩開緊跟不停的司徒錦,那人不言不語,雖不算打攪了他們,可被這樣緊緊尾隨,任誰心裡不會覺得愉快。
更何況。這男人差一點就成了他心愛女子的未婚夫。
他喚過閣主,低聲交待了幾句,便拉着顏箏的手信步離開。
司徒錦原想接着跟上,但卻被閣主一把攔住,“貴客,您若是想看更好的馬種,跟着小的來,裡頭還珍藏了一匹烏騅,小的帶您去開開眼。”
這顯然便是要阻攔他的意思。
司徒錦卻也不惱,深深望了眼那背影消失的門廊。嘴角露出奇詭的微笑。
他挑了挑眉,“烏騅?好,帶我去瞧瞧。”
元湛見甩開了那煩人的白衫少年。心情略好。
他腳步輕快地拉着顏箏,“城中新開了一家酒樓,叫做連.城,聽說不只味道甚佳,環境也雅。連城築於東街的中心,樓高三層,目力所及,也當能俯瞰整條街巷,不若咱們去那,可好?”
顏箏見日頭逐漸中移。料想快要到午膳的時辰,又覺得當街站着,如同被火烤。便忙不迭點頭。
須臾,又小聲問道,“既是要用中膳,不若咱們去將碧落和羅北辰尋來,獨樂了不如衆樂樂嘛。”
她其實是在擔心碧落和羅北辰的相處。在她心裡,碧落是個善良可親的女孩兒。性子又好,又懂得隱忍退讓,雖然方纔所見,他二人顯然都有些情意,但羅北辰那樣粗魯莽撞,她有些怕碧落會受傷。
元湛卻輕輕一笑,“你莫要替你的好姐妹擔心。”
他望了眼不遠處某條狹窄的街巷,隱隱有香味飄出,他嘴角微揚,只覺得這事有趣地緊,卻小心安慰着她,“這會,他們兩個怕是將這東街吃了一圈,人家玩得正是興頭上,貿然將人叫回來,不好,不好。”
剛纔說話的當口,早有隱在暗處的紫騎密音通報,羅北辰素來自大地很,可卻在雲碧落的身上吃了不少暗虧,不僅將這個月的俸銀悉數捧出花用了乾淨,還充當了呼喊捧喝的小廝,威風凜凜的紫騎副統領,搬着一堆物事穿梭在街頭巷尾。
元湛暗歎,所謂一物降一物,原本他是不信這個邪的,可羅北辰那樣的犟脾氣,都被連城了繞指柔,可見緣分這件事,並不是空穴來風,若是遇見了命中註定的人,那便就像是中了魔障,連心都肯捧着給她的,何況是這些小事?
這樣想着,他便怔怔望着身旁這抹倩影,暗道她這命中註定的人,最好能一輩子都在自己身邊,永遠都不要逃開纔好。
連.城酒樓三層靠窗的雅座,果然能俯瞰整條東街的繁榮盛景,顏箏遠遠眺望到一抹鵝黃色影子,便忙拉着元湛問道,“那裡好像是碧落和羅北辰,阿雲,你來看看是不是?”
她想,雲大人習武,能在暗夜裡視物,目力自然比她要好。
元湛聽到她喚他阿雲,卻喜滋滋地咀嚼這短短兩個字給他帶來的無限歡愉。
正當他走神的時候,忽聽得馭馬閣時那無比清冷又無比令人討厭的男聲說道,“啊,那的確是羅大人不錯。”
司徒錦不待人招呼,便自顧自地盈盈落座,等坐定了才問道,“在下孤身一人出來逛,既沒個人作伴,也不曉得這兒的特色菜式,雲大人和這位姑娘不介意的話,在下拼個桌如何?”
他人都已經坐下,難道還能說介意?
恰這時方纔點的菜色都已經上桌,周圍的人都看着,約莫也有認出元湛和司徒錦身份的,倘若太過生硬地拒絕,便是替韓王府招來話柄,別的不說,雲大人狂傲的名聲一旦傳出,將來便是禍害。
顏箏輕輕扯動元湛的衣袖,衝着他輕輕頷首。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司徒錦忙不迭地湊上來,就一定有他非要湊上來不可的理由,她隱隱覺察到那個理由攸關自己,雖不想過多涉及,但既然他非要坐下,那也不妨看看他到底所爲何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