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京都附近一座山谷中,古老的福康寺內一片園林中,一個身材矮小枯瘦的老僧正在全神貫注於假山佈置。一身富麗和服,腰間別一把扇子,留着傳統的日本武士髮式的中年男子站在老僧身後。二人正在交談,老僧說,中年人聽。
老僧:“心似水中月,形如鏡上影,這句話何解?”
中年人恭謹的:“水映月影,鏡照人形,事物在人心裡的投影,就和月亮在水裡的投影一樣,是瞬間的反映。”
老僧微微額首:“靜止之劍的位置就彷彿水面,而你的心可比爲月亮。靜止之劍的位置應能映出心之影。心動,形動;形隨心動。佛教有一節經文,說的就是心和月映於水、物照於鏡一樣,都是瞬間之事——速如水月鏡像。月映於水,看起來似乎月亮就在水中,其實並不是。那不過是遙遠天空上投映下來的影子。形映於鏡也是如此,無論什麼,只要放在鏡子前,都能立即照出它的影像,這也是瞬間之事。”
中年人:“大師,小女陷落到華夏??????”
老僧擺手斥道:“住口!”聲如巨鍾。
這一聲沉喝,穿透人心,中年人面露痛苦之色,恭敬的低下頭。
老僧語氣一緩,接着說道:“事物在人心中反映也是一樣。眼睛一眨間,心已經走得老遠,甚至遠到華夏,就像你以爲自己不過是在假寐,夢卻帶你回到了遙遠的家鄉,心的這種反映,在佛家眼裡,和水中月、鏡中影是一樣的,豔佛的心還在這裡,你看到的只是鏡中影。”
中年人有所領悟,再度屈身道:“多謝大師成全。”
老僧:“我命不久矣,能爲大和民族做的已不多,略盡綿薄而已,當年我無能阻止你祖父和東條他們發動那場愚蠢的戰爭,一直引以爲終身之憾,今天只能儘量讓日本避免成爲別人的棋子。”
中年人跪伏於地,熱淚盈眶,痛聲:“這些年委屈大師在此做一小小園丁,望月川罪該萬死。”
原來這中年人便是崛起於明治維新,暗中操控日本右翼勢力過百年的暗之忍者流當代宗主,望月川。
老僧面目慈悲,“右翼的武士恨我入骨,如果不是你,我恐怕連這個接近佛音的機會都沒有,所以你不必自責。”又一指身邊四周道:“我離開以後這片園林,一花一石你都不要動,豔佛回來時讓她住進來,只有她的根骨纔有可能領悟我的傑作。”
日本人好做枯山水,就是假山假水佈置成景。以砂爲海,以石爲山島。造園手法起源於盆景藝術,純粹以寫意手法表現山海之意,完全依靠觀者的聯想與感悟。枯山水以石塊象徵島嶼、礁岩,以白砂象徵大海,白砂上耙出的紋理代表萬頃波濤,以苔蘚、草坪象徵大千世界,以修剪過的綠籬象徵海洋或龜蛇仙島。高手佈置的枯山水,經常是寥寥數筆,抽象寫意,尺方之地現天地浩然,“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老僧佈置的枯山水將禪宗美學的極少主義精神發揮到了極至,不但捨去水體,也捨去了島嶼、喬木、房屋建築、小橋汀步等元素,僅留下石塊、白砂、苔蘚等寥寥幾樣。以小見大,以尺寸之地展天地之闊。其中隱含深遠意境,常人難以領悟。
望月川聞聽此言,心中大喜,不敢起身,試探問道:“大師是想將衣鉢傳予豔佛?”
老僧面如古井不波,“我確有此意!萬法歸一,豔佛是學道的天才,忍術脫胎於華夏道門五行遁術和孫子兵法,她的根骨足以很好的傳下我的衣鉢,爲了她,我也要走這一遭。”
望月川匍匐於地,“請問大師需要什麼準備?”
八十年前,我的忍術禪秘皆已神通圓滿,自認爲已經天下無敵,卻不料訪華夏武林遇李書文,一番論道後才知道人外有人,十年後,我的忍術已能內外如一,不滯於裝備技術,自問超過了神槍李,再訪華時,卻不料李書文已經隱退,我遇上當時年僅二十出頭的孔文龍,老遠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不是他的敵手,他的雄偉壯闊就像那個老大國家一樣令我羨慕又自慚形穢。
從那時起,我便意識到人力有時盡,有些東西是上蒼賦予的,人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於是我明白了日本就好像那時的我一樣,已經被先天的條件束縛,所以纔開始轉勸天皇停止侵華的計劃,可惜那時候東條和你祖父根本聽不進我的話,反而把我視作了大日本帝國的罪人。
老僧眼望南方,腰桿忽然挺拔,神態豪氣飛揚:“華夏是個奇怪的國度,別人不能戰勝他們,但他們自己卻經常喜歡內鬥,給別人戰勝自己的機會,無論是政壇,還是武術界都是這樣,此時此刻在南洋一座小島上,兩個當世最強的華夏人正在開始一場較量,其中一個便是孔文龍,我曾發誓,今生今世如果不能勝過他,便一輩子不動武力,不履中土,如今他已離開華夏,我這誓言不攻自破,所以,望月君,現在的西玄茂木,想去任何地方都不需要做任何準備!”
無名島上,孔文龍在秘傳尚楠提運氣血的竅門。此刻所授,都是他畢生武道之精華,是感悟神道修行的關鍵體悟。如果說尚楠距離真正的神道境界只有一層窗戶紙的距離,孔文龍此刻教給他的東西便是捅破這層窗戶紙的方法。
孔文龍少年學八極外功,中年練形意內家拳,晚年的內功則以少林禪宗心法爲基礎,天下武功出少林這句話不是白說的,即便是孔文龍這樣的人物到了六十歲之後仍能從其中汲取到營養。
孔文龍告訴尚楠,少林功夫外動而內靜,其精髓卻非動中取靜,而是靜中取動。所以練少林拳不得秘語真傳是很難把真功夫練到身上的。看着像是在動,其實機能是靜止狀態,因此並不能從根本改善體質。達摩面壁十年,他的心法其實都是靜中領悟,躥縱跳躍那一套都不是正宗真傳。
孔文龍的話讓尚楠想起了虎哥的心之導引術,自己雖然學不會,卻也知道那是一門以氣血在體內練拳滋養身體的功夫。
孔文龍指導尚楠練習少林養生內功。開宗明義講道:筋膜是人身之經絡也,骨節之外,肌肉之內,四肢百骸,無處非筋,無經非絡,聯絡周身,通行血脈,可爲精神之外輔。人肩之能負,手之能攝,足之能履,通身之活潑靈動者,皆筋之挺然功效。行至坐臥皆需牢記,欲舒筋先活血。
特別提及少林易筋經中有一式九鬼拔馬刀。
九鬼拔馬刀的體式並不爲孔文龍看重,關鍵是這五個字,九是數字中最大的,代表的是全身無處不在的氣血,鬼隱藏於無形中,深具威力,代表的是經絡,拔是動作意圖,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意思,馬是象形字,代表的是奔走騰飛的氣勢,刀是兇器,身體修行到了,與人接觸便需謹慎,稍有不慎便會傷人。接着又講了發力的竅門,手足如何動作,氣血該當怎樣運行,無不言傳身教細心講解。
李虎丘陪聶嘯林品茶,隨便問道:“您之前說有個日本和尚也是神道修行,這卻是頭一次聽說。”
“西玄茂木,跟我同時代出生的忍術天才,上世紀二十年代被日本人尊爲禪宗聖哲,十四歲以自創心忍流力敗一刀流劍道宗師船越溪谷,十八歲以後棄劍學禪,十年後被尊爲禪宗聖哲,請入宮中爲帝師,深得皇家信任,只是後來突然改變政治立場,從右翼轉向反戰,受到當時東條政府和右翼武士勢力的打壓,入獄十幾年。”
李虎丘道:“這麼說這位大師倒是華夏人的朋友。”
“朋友?”老魔君嘿嘿一笑,“此人是一個極度大和民族主意者,他當年所以反戰是因爲他看清楚了世界形勢,瞭然華夏之巨大,縱然內部消耗連年不斷,仍不是一口便能吞下的,當時小鬼子佔了東三省,西玄茂木甚至建議日本遷都到春城或奉天,坐看華夏內亂,再發展二十年,到那時,日本無論人口還是工業基礎都足以同世界任何強過抗衡,而華夏內戰不停,國家元氣耗盡,大和民族便可以如三百年前的女真一樣征服這老大帝國。”
李虎丘聽罷,久久沉默,心中思忖當年小鬼子若是依了這個西玄茂木的計策,今日之華夏會如何?心中暗寒,憤恨罵道:“狗日的老鬼子!”反問:“您怎麼知道這麼詳細?”
聶嘯林道:“對於我們這種人而言,這世上能一起說幾句話的人太少了,他詐死以前曾經來南洋找我以心忍流秘訣交換道家胎息的秘法,我們在一起盤桓了很長時間,交情不錯。”
李虎丘道:“這老鬼子心機深沉,處心積慮詐死,所爲何事?他有神道體魄,再多活百年也不稀奇,所以不能將他視作風燭殘年之人??????”
聶嘯林笑道:“所以孔和尚纔會故意敗給楊軍虎,便是要給華夏武術界留個接班人,而我卻相信,如果他能親眼見識到你的心之神道,就算明知道大和尚死了,他也還會繼續躲在日本當縮頭烏龜。”
李虎丘道:“既然此人也是神道境界,爲何會對孔大師如此忌憚?”
聶嘯林嘿嘿笑道:“神道境界就沒有高低了嗎?每個人的天賦都不一樣,到了神道境界會衍生出不同的神變方式,想要發揮出超越自身極限的潛力,便要先改變自身的體態,天賦遜色的會變大,追求的是容積,天賦卓然的則會變小,追求的是密度和承受力。”微微一頓,反問:“我倒要考考你小子,你說是變大厲害還是變小厲害?”
李虎丘想了想,道:“神道宗師用神變來增加自身容積,勢畢會改變筋膜骨骼的韌度,這種方式定難持久!若我沒猜錯,孔大師的神變一定是收縮筋骨與肌肉了。”
聶嘯林正色道:“不錯!你以盜門的收筋縮骨功加上神道心境也不過縮身十公分,孔文龍的神變狀態卻能從兩米巨人變成不足一米六的矮子。”
李虎丘問:“您呢?”
聶嘯林道:“老子當年天賦也就比你強上一兩籌,靠着玄門歪道的邪術採集紫河車才練成道胎元嬰體魄,這才穩定住神道修行,不過畢竟是後天邪術所致,豈能跟孔和尚這不世天才媲美?”
李虎丘額首道:“想必西玄也跟您一樣了。”
聶嘯林搖頭,傲然道:“他當然不如老子!”豁然起身,目露睥睨之光,“因爲西玄只敢參禪求道,他沒有老子破而後立的雄心,如果不能成爲天下第一,就算是神道境界老子也不稀罕,所以當年老子纔會強練五形秘拳,不惜冒死蛇蛻化龍,如果不是陰差陽錯趕上謝煒燁那小反骨仔勾引外人來襲,老子恐怕也不會有機會演化出道胎鐵骨來,更沒有機會磨礪出真正的神道心境,從而得以能夠發揮出神道究極的潛力。”
老魔君興之所至,談興頗高:“當今天下,能發揮出全部神道潛力的人只有兩個半,一個是孔和尚,半個是你的心之神道,另一個便是老子!不然孔和尚又何需如此忌憚我老人家?”
李虎丘差不多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神道究極力道的人,聽老魔君說罷,不禁暗自驚心。達到圓滿境界後,他曾試過以這樣的力道射出飛刀,比紙片厚不了多少,重量不超過一兩的飛刀卻可以貫穿十幾層彈道測試的專用鋼板,而東陽在百米外用國產最新反器材重狙都未能做到!一個人能以血肉之軀承受那樣的力道,這需要多強韌的身體?
聶嘯林道:“好啦,大和尚的功夫教完了,現在就讓我老人家見識一下你這天下第一的輕身功夫。”
四人在湖邊做好準備,尚楠背起孔文龍,李虎丘則背起聶嘯林。哥倆相視一笑,李虎丘隨手從木質廊檐上摳下幾塊木板依次丟入水中。差不多七八米間距便有一塊。腳下一跺,丹田中氣血團瞬間爆開,拔胸提氣,腳下發力向前一縱,唰,唰,唰,竟踩着幾塊小木片跳躍了上百米,上了湖心木臺。
尚楠也模仿虎丘的方式,只不過他用的木片要大了許多,並且多用了幾塊,故此間距也小一些,而且他是用舉的方式將孔文龍託上木臺,無論是速度還是身法都不能與虎丘同日而語。
曠世決戰,就在眼前!
孔文龍依古禮,拱手拜道:“北禪宗聞音和尚向聶嘯林先生請教幾手拳腳,請賜招!”
聶嘯林同樣以禮相還,道了聲請!
尚楠和虎丘均在想,這一戰曠古絕今,能有機緣得見實乃巨大福氣,錯過一微秒都算不得武者。
木臺中央,孔文龍足踩中宮,進步探手,虛空比劃一下。聶嘯林則側步欺身上前一搭手,二人都似沒發力,但手臂尚未接觸,卻先發出啪的一聲。正是氣血催動,勁道從汗毛孔裡噴出提前遭遇的結果。這聲音便是開始決戰的號角。
聶嘯林足下一頓,整個木臺子跟着向水下一沉,藉着水的浮力往上一頂,聶嘯林趁勢而起,狂風驟雨般的拳腳轟向孔文龍。動作之快,匪夷所思。看的李尚二人目瞪口呆。反觀孔文龍,出乎所料的,他的動作竟極慢,而這慢卻巧妙的抵擋住了聶嘯林的快拳。這其實是快到了極致產生的視覺錯誤,這種時間落差產生的錯覺令心力本就不足,硬是全神貫注在兩大高手一招一式中的尚楠氣血翻涌,幾乎不能自己。
雙方信手拈來既是妙絕天下的奇招,又稱不上什麼招數,因爲速度和力量的究極狀態,這些拳腳動作就算再粗淺百倍,也絕非一般人物所能抵禦的。
漸漸地,李尚二人發現,聶嘯林越打身材越高大,而孔文龍卻反之越來越小,到後來,聶嘯林從小童子的身材變成了不輸虎丘的昂藏男兒體魄,而孔文龍身材則反縮小了許多,竟反比聶嘯林還矮了一截兒。
李虎丘沉聲道:“神道之變,他們開始動用自身究極潛力了。”
場間二人的功夫都已是武道極境,一拳一腳無不暗合陰陽之道,剛柔之變,絕無半點偏頗。任憑彼此如何變幻招數技巧,對方都能立即找出化解之道。二人的動作由快漸漸到慢,最後竟慢的不可思議。
觀戰的尚楠卻如癡如醉,只覺得二人的每一招都彷彿蒼茫天道,令人心生敬畏而無所遁形,似乎他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種變化都不足以抵禦。能破解他們這些招式的只有他們彼此。
這一戰看在虎丘眼中卻是另一番心情,他彷彿看到的是一套溝通天地宇宙萬象的特別方法,二人的每一個動作都彷彿代表了某種符號,可以讓風隨之而止從而減少出拳的阻力,可以讓這裡的水汽隨之而動,增加出拳的氣勢和份量,天地間的一切都已被他們融入武道中。虎丘的心之導引術在體內引動氣血模擬着這神奇的節奏,他右手食指在不住跳動,全然忘情的狀態裡心神導引着氣血在虎丘體內流轉,有力量正在那裡匯聚,不住的滋潤沖刷着這根手指中的經絡骨骼和筋肉,一念衝動正於無意間悄然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