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緯玄心頭微訝:“想不到德高望重、備受敬仰的妙應仙、藥王佛竟然有這麼一段不爲人知的歷史!”不過他天性冷漠,一心追尋道法,人命在他心中倒是並不十分重要,而且孫思邈因百人而活,後來卻救下了千千萬萬人的性命,這份功績又豈會不能抵消其小小的罪孽?
妙應仙看其神色,又道:“我年輕之時也和你一樣,追尋道之極致,可後來眼見天下百姓受戰火紛擾,顛沛流離,才下定決心以武鎮服三教,終止戰亂。後得明君登位,九州安定,我又遍遊山川,四處行醫,以期能贖我幼時之罪!”
仙師聽其敘說一生之事,悲從中來,他不信佛家的因果報應一說,遂詢問道:“那你爲何今日突然如此,像是受了極重的內傷?可是以你之修爲,天下間又有何人能夠近你三尺之內,更何況擊傷於你?”
妙應仙人淡淡道:“我今日之症並非內傷,而是舊疾加上靈力消耗過度……還有這麼多年體內積蓄百毒,今日一併爆發出來!”孫思邈說話之間,只是看着正一心悟道的寧楓,目光如一汪春水,夜間繁星,深邃而柔和。
孫思邈乃是當世藥王,多年來博覽古今藥典,研究上古神農氏、扁鵲、華佗等衆多神醫的治病養生妙術,他爲了研究古人醫療方劑,曾遍遊名山,尋找衆多已經失傳的藥草,並親自嘗之,其中有毒者十之八九,千百種奇毒滯留於奇經八脈,深入骨髓,若不是其醫術精湛,怕是早就羽化登仙。
不過仙師王緯玄卻是知曉以妙應仙人的醫術,斷不會百毒齊發,無藥可醫。他何等聰慧之人,看其神情目光剎那間已猜到其中真正緣由,但內心卻是狂駭訝異,不敢相信,驚呼道:“你……你難道使用靈心無量決將整個長平古戰場中的冤魂怨念全部導引於自身,讓它們進入輪迴?”妙應仙人聞言嘴角漾起淡淡微笑,並不作答。
王緯玄目光閃動,心中涌出不忿、懊悔、悲傷……片刻之後,他怒道:“那趙國四十萬冤靈死去已有千年,早就是孤魂野鬼了,你救它們有何用?而且當年三藏老和尚發大宏願,取得天竺佛典百部,並修成了無相之身,他發誓普渡衆生,化解天下百姓仇恨災難,但面對那些千年亡魂,不過也是如道門一樣,加持封印陣法,你又何必多此一舉,行這等逆天害己的事情?”他平日孤高寡言,心性冷酷,無論是知己還是夙敵,都是寥寥無幾,自從得道之後更是無慾無求,心中唯一記掛的便是擊敗妙應仙,但他此刻見孫思邈命不久矣,才發現自己內心早已將其當成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妙應仙人面色枯槁,目光渙散,臉頰之上更是生出無數黑斑,整個人便如冬日裡的落葉,體內的生氣迅速流失、慢慢凋零。王緯玄心下有些不忍,竟哽咽道:“你若真是大發善心,也不必獨自一人,以你妙應仙人、曾經玄門神帝的號召力,大可召集佛門那些和尚,還有仙山洞府的道友,一起超度,也好過你如此這般……”
孫思邈笑了笑,道:“我這一生……雖救過人,但犯錯也頗多,此刻回想起來,卻從沒有後悔過,唯有一事……”他說話間,漸漸渾濁的目光突然一亮,招手示意王緯玄附耳過來,說了片刻,便又重新躺下。
王緯玄身體一震,面現訝異神色,良久後才道:“此事當真?”
妙應仙人擺了擺手,似是要說些什麼,卻又是一陣劇烈咳嗽,鮮血噴出,青衫之上一片殷紅,王緯玄大驚,連忙渡靈力於其身,過了片刻,妙應仙面色重新恢復正常,虛弱道:“道友,我怕是撐不過許久,麻煩你把我徒兒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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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楓心中回味司馬承禎話語,只覺其中奧秘萬千,一時不能詳察,他本就心思單純,澄澈空明,此刻專注仙道,更是什麼都不想,一切皆拋之於九霄雲外。想至緊要處,他突然渾身一震,寒意襲來,心中涌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站起身,四周望去,但見仙師王緯玄站於殿前,神色古怪之極,似乎帶有悲傷,寧楓心中詫異,剛要講話,王緯玄便冷冷道:“進殿來,你師父喚你。”
寧楓不明所以,便乖乖跟隨其後,進入後殿之中,只見師父臥於牀上,本是白髮鶴顏的他此刻竟然滿臉皺紋,形容破敗,如一個踏入風燭殘年的耄耋老者,寧楓剎那間心頭被重力撞擊,疼痛欲裂,跪在牀前,喊道:“師父,您……”
孫思邈面帶微笑,目光一如既往的慈祥,他緩緩地擡起手撫摸着寧楓的頭,說道:“楓兒,不必悲傷,人生老病死,原是尋常之事,況爲師已經活了近兩百歲,早就知足了!”
寧楓聞言眼眶一熱,悲從中來,他原來還心存僥倖,以爲師尊不過是生了大病,以其絕世醫術定能痊癒,此刻心中幻想破滅,更加難過傷悲。
此刻房間之中唯有師徒二人,孫思邈得仙師王緯玄所傳靈力,竟覺得身體空虛之感稍弱了幾分,但心中明白這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他勉強撐起身體,鄭重說道:“楓兒,爲師這一去,你又是孤獨一人在世,不過此刻你已學得不少道法,體內靈力也頗爲強橫,倒也不會受人欺負。”
寧楓知這是師尊遺言,心中難過之極,淚水滾落滑出,說道:“徒兒願意一直陪着師父,行醫救人,造福百姓。”
孫思邈微笑道:“人有聚散悲歡,豈能盡如己意?你我師徒一場,也算是緣分,爲師死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了。”
寧楓聞聽師父此言,更是悲慟悽愴,但他心性堅韌,暗想:“師父本應心懷天下,此時卻唯獨心繫我一人,我又豈能哭哭啼啼,讓他老人家擔憂。”想罷他擦乾眼淚,重重地點點頭:“師父放心,徒兒定會繼承您的醫術,救人於病痛。”
孫思邈心中欣慰,又道:“人生當於世,各有各自的道法,你以後獨自一人行走於江湖,卻不必處處學我。不過……”他突然聲音變厲,囑託道:“爲師有幾句話,你一定要答應我。”
寧楓點頭道:“徒兒定當遵循。”
“你本性善良,卻不知人心。我離去後,你便去尋一處山間居所,定心煉氣,以鎮服你體內惡靈,不得輕易與人交手,若真是有爲難之處,你可以到蜀境峨眉山,尋找一位叫做夢慧的大師,她乃當今大唐五佛之一,定能解你危難,幫助於你,切記切記!”
孫思邈原本體內便只有一股如遊絲般虛弱靈力,此時心中記掛皆以安排妥當,剎那間心結盡去,一縷仙魂破體而出,直達九霄天外,與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化爲一體。
寧楓見師父雙眼閉合,氣息不再,心中痛極,淚水止不住的滴落,片刻之後又想到:“我堂堂男子漢,豈能剛答應過師父的事情便做不到,師父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見我如此,也必然會惱怒。”他止住啼哭,走出門外,見王緯玄倒頭便拜道:“仙師,師父他老人家生前說過死後當與天地同化,請允許我將他老人家葬在遊仙山上。”
王緯玄面無表情,道:“隨你罷。”
寧楓得其首肯,便將師父遺體抱出,足尖點地,在百丈高的玉璧之上疾速騰飛,片刻後便到達仙來峰峰頂,運靈於手,不一會兒便在地上挖出一個墳,將遺體放入其中,又用手劈開一木,削成木牌,卻又不知寫些什麼,心中暗想:“師父他老人家一生心繫天下,所得尊號無數,但他心性善良,悲民疾苦,恐怕最令其得意的應該還是‘藥王’的稱號了!”當下寧楓不再遲疑,在木牌上書:藥王孫思邈之墓,不肖徒寧楓。他以土掩碼,在其上種了幾株仙草,又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便縱身躍下仙來峰。
寧楓來到鶴林宮前,只見仙師王緯玄和司馬承禎皆站在殿門外,司馬見寧楓神情木然,只道他是悲痛之極,便想上前安慰,但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憋了半天方纔道:“寧楓,你還好吧?”
寧楓淡淡答道:“我沒事。”
司馬承禎看了看師父,又道:“你便在鶴林宮住下,我們還一起研究道法,切磋武藝,可好?”
寧楓並不作答,他與司馬承禎年歲相仿,性格投契,兩人又都是天資聰穎,悟性非常,如能在一起修習仙法自然是事半功倍,但師尊仙逝前令其尋一山隱世,寧楓雖不知師父深意,但囑託之言,卻是字字在心,不敢忘記。
他深呼一口氣,向仙師拜道:“仙師,司馬,寧楓在此處已經叨擾許久,今日便當離去,完成師父心願,他日再來拜訪。”說罷他寧楓頭也不回,大步下山,片刻間已消失在遠山微翠,繚繞雲霧之中。
半晌之後,司馬承禎才反應過來,帶着抱怨的語氣說道:“師父,你爲何不將寧楓留下,他體內惡靈剛剛被震住,留下休養完全再離去也不遲。”
天地仙師王緯玄神情漠然,目光望向無盡天際,不知在想些什麼。
“司馬,以後不準與這少年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