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爲當今護國神寺,位於西都長安南郊。當年三藏法師感念世間疾苦,戰亂頻生,仇恨不斷。便孤身一人前往佛國天竺,求取真經。經一十七年,遍遊迎溼彌羅國、中印度、翠祿勒那等十多個國家,學盡大小乘佛法。後歸來長安,建立慈恩寺,廣收弟子,坐壇講經,被尊爲護國聖僧,與國師妙應仙人並稱爲“道佛雙聖”。
後因一場變故,慈恩寺被李唐王朝打入冷宮,不受恩寵。十五年後,三藏法師也圓寂於慈恩寺,歸往極樂世界。其第二個徒弟窺基大師接任慈恩寺方丈,勤修佛法,約束門人,直到當今武皇掌權,尊崇佛門,慈恩寺才又恢復榮光,爲與太清門同爲天下正道領袖。
此刻慈恩寺最深處一不起眼的佛堂之內,正有兩名僧人。其中一位坐在蒲團之上,容顏不過三十,面貌魁偉,氣質卻如月華,盈盈皎潔,潤物無聲。而另一位年歲已高,淡眉靈秀,溫文儒雅,恭敬地立在一旁。
魁偉僧人道:“天氓山的八門之陣,可知是何人所破麼?”
淡眉僧人眉頭擰起,說道:“那還用說,除了靈隱掌門,還能有誰身負太清門的奇門遁甲之術!”
魁偉僧人眉頭一皺,道:“你是親眼見到了陸掌門,還是自己妄自推測?”
淡眉僧人愣了片刻,垂首道:“弟子不曾看見。”
魁偉僧人閉目沉吟,雙手不停地變換飛旋,卻不像是佛門手印,良久才道:“奇怪,奇怪之極!”突然擡起眼來,直視淡眉僧人,道:“道宣,你此行可曾發生什麼變故?或是遇到什麼人?”
此刻雖是青天白日,但佛堂之內卻是忽明忽暗,光線便如輕煙,糾纏繚繞,映出空中的細小微塵土。震哥哥佛堂彷彿與外界隔絕一般,便連盡處的五丈佛像也是半青半黃,殊爲奇特。而佛堂內的兩名僧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慈恩寺方丈窺基大師和其三徒道宣。自那日窺基大師以“天眼”神通預測到天氓山之變後,便令道宣前往一觀,以不負朝廷所託。
道宣聽師父發問,半晌纔回道:“弟子不敢隱瞞。”思慮片刻,道:“弟子在天氓山十里外的青山上,正遇到逃出的那些魔教妖人,弟子盡力降服了一些,但那柳飛、洗心夫人等幾名護法還是逃脫,不知所蹤!弟子久搜不至,這纔回來覆命!”
窺基大師淡淡道:“逃便逃了,他們在那荒天雪地中待了四十多年,應該已經悔悟!不過……你降服的那些魔教徒呢?可曾帶回大雁塔,聆聽佛音悔過?”
道宣淡眉挑動,道:“他們……他們已經歸於塵土,與青山化爲一體!”
窺基大師嘆了口氣,道:“道宣,爲師問你,他們可是來自山巒溪澗,溼生卵化,或是吸取陽光,雨露滋潤?”道宣面色抖動,緩緩道:“不,皆是父母精血所化!”窺基又問:“那他們是思慕洞天福地,自願爲之?”道宣額頭露出一絲汗珠,滲入深紋溝壑之中,道:“也不是。”
窺基大師目視道宣,目光無憂無喜,卻有一絲不能言喻的慈悲,說道:“道宣,你入我門下有近七十年了吧?”
道宣合十,恭敬道:“師父,算來已有七十一年零六十九日。”
窺基大師緩緩道:“那日你被魔教前任青木殿主率十名高手追殺,受了重傷,奄奄一息,正遇到爲師,將你救下。爲師見你是他派弟子,本欲救治一番便允你出寺。但你苦苦哀求,說前半生雙目渾濁,肉眼蒙塵,不能看清人心善惡,世事紛爭。爲師這才傳你‘青蓮無相印’,令你修習‘明鏡相’,照出人世間陰影之處。”
“明鏡相有三重境界,一爲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爲看山非山,看水非水;三卻爲看山似山,看水似水。可爲師竟沒想到,你修習明鏡相七十餘年,卻修出‘看山是山,看水仍是山’之境……”
道宣站立一旁,越聽越是心焦,越聽越是惶恐,聽至後來,忍不住拜服於地,道:“弟子無慧根,慚愧之極!”
窺基大師淡淡道:“也罷,那些魔教之人當年作惡多端,也算是報應不爽了。只是道宣你以後須得打坐面壁,一年只內不得出光明堂半步,否則你明鏡相映出的魔性難以消除。”說罷又重新閉上雙目,執起手中木魚,緩緩敲了起來。
道宣不敢違令,只好合十一拜,轉身走出佛堂。剛跨過那一尺高的門檻,忽又聽身後窺基大師說道:“道宣……你體內氣息紊亂,像是侵入了一股邪力,可是與魔教相鬥的時候受傷了麼?”
道宣聞言一愣,他有錦襴七寶袈裟護體,誰能夠破開這佛門的最強防禦?他剛要否認,突覺胸口一悶,似有一極其細微的力量在衝擊着經脈。道宣欲運靈將其消除,不想那力量轉瞬擴張,片刻間已是遊走到整個右臂之上。
他心中驚詫,急忙撩起袖子查看,一看之下,頓時臉色大變,瞬間慘白。
窺基大師凝神一看,以其處變不驚,古井無波的無上修爲,也是倒抽一口涼氣。只見道宣的胳膊出現一個碗大的傷口,其色蠟黃,佈滿皸裂深紋,像是有無數細小的毒蛇在其上婉言爬行,又如秋風中搖曳的枯木,脆弱飄零,令人觸目驚心。
道宣修習佛法數十年,也算是精通醫道,但卻看不出這是何種術法造成的傷口?似是劇毒,又似是封印。更爲奇怪的是,竟連何時受傷也想不起來!他年歲頗長,見了兩代魔門的興衰榮辱,更是知曉魔教中有許多詭異惡毒的詛咒妖術。一時道宣神情慌張,渾不似一個得道高僧的模樣,只是拜倒在師父面前,道:“師父……”
窺基大師凝神查探,又把其脈門,感應良久,才道:“你是說,你也不知是何人何時將其打傷?”道宣回憶片刻,突然想起一個身影,但心中百般猶豫,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但他的神情卻盡數落在師父眼中。窺基大師手中木魚停下,周遭寂靜無聲,道宣擡頭一看,卻見師父已睜開了雙目,一道精光直刺過來,似是要看盡自己的心底身處。他神識怔然,全無一絲抵抗之力,低頭說道:“那少年,已被我投進了蓮花寶塔中,此刻,怕是已難倖免!”
……………………
日輪當空,四周是連綿不絕的山巒,聳然天半,斜刺蒼穹。山腳下卻是一派世外桃源的美麗風光,五顏六色的絢爛平原,奼紫嫣紅,爭相鬥豔,像是是天上浣紗仙子織成的彩錦鋪滿了大地。各種花草樹木迎風起伏,一直綿延至另一側的山腳下,不時有微風陣陣襲來,七彩的波瀾洶涌盪漾,美不勝收。
“孃親……”
“孃親,快過來看,你怎麼這麼慢啊?快些過來!”
一個總角小兒突然從一草叢中鑽了出來,對着正慌張尋找的婦人作了個鬼臉,又朝前面跑了過去。周圍比他還高的花草瞬間將其淹沒,也不知是看到了好玩的事物,還是被草尖拂了臉龐,清脆的笑聲接連響起。
婦人頭上扎着一個樸素的絲巾,身上布衫露出幾點泛黃的油污,像是剛從瓦竈間出來。她被調皮的小兒接連戲弄,也不着惱,只是笑眯眯地跟在身後,同時口中叫道:“楓兒,別鬧了,快些跟娘回去。你再這般胡鬧,小心你爹回來打你的屁股!”
小兒聞言終於停下腳步,露出一粉雕玉琢的面容,大大的黑色眼睛骨碌碌亂轉,撇了撇嘴,又笑道:“孃親又騙人,爹他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回來?而且他次次都說要帶我出去玩,卻每次都趁我睡着的時候就走了,我打他屁股還來不及呢。”
說罷似是怕孃親怪罪,又一溜煙的跑了。
婦人挽了一挽散亂的黑色雲鬢,笑道:“等你爹回來,你自己去跟他講去。哎呦,小心點!”小兒聽到痛苦**聲,急忙跑了回來將母親扶起,關切問道:“孃親,你沒事吧……”
話音未落,便見婦人疼痛神情倏然消失,一把抓住小兒的胳膊,道:“楓兒,看你這下子往哪兒逃?快些跟娘回家吃飯去,再不回去,那碗鯽魚湯怕是要被你哥哥喝光了!”
小兒抓住婦人的胳膊使勁搖晃,撒嬌道:“孃親,你真壞……那湯就讓哥哥喝去吧。我上去在王嬸家已經喝過了,而且我特地把娘叫出來,就是爲了不讓哥哥看見。”
在婦人疑惑的目光,小兒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曲來折去,似是熟悉已極。不一會兒,來到了一圈小花圃之中,地上滿是五顏六色的鮮花,但佈局雜亂,還有新翻的泥土,顯然是從別處剛移植過來不久。
小兒露出得意的神色,炫耀道:“孃親,你快看,這是我親手種的花。爹曾經說過,他一直去外面,便是給人種花,花太漂亮了,他要日日照料。現在我也種了這麼多的花,是不是爹就可以來幫我照料了?”他說話間,臉上神采飛揚,興奮之極。
但眼前的孃親卻臉色一黯,募得嘆了口氣,聽着聽着,竟落下淚來。她將疑惑的小兒抱在懷中,朝山外看去。那遠方,有幾隻孤雁在振翅飛翔,也不知是尋不着隊伍,還是尋不着家鄉。
“孃親……爹爹……哥哥……”
小兒連叫數聲,卻不見迴應,那溫暖的懷抱也轉瞬消失,餘下的盡是冰涼徹骨。他大吃一驚,急忙站起來四下望去,但見周圍幽色閃爍,波光粼粼,似是夜晚沒有月亮的海邊。
他看着幽光中映出的自己面容,又驚又駭,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那波光倒映出的,哪裡是什麼小兒?分明是一個星眉朗目,俊秀多姿的翩翩少年。
若是別人見到自己這幅容貌,縱不沾沾自得,那也是頗爲欣慰。但少年卻是傷心之極,伏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