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風景秀麗,祥和怡人的青山之中,寧楓的內心本已漸漸平靜,彷彿昨日的種種焦慮惶恐已然遠去。但此刻在洞口駐足聽了片刻,便又剎那驚慌起來,魔教中能人異士倍出,自己雖僥倖將其甩下,但又能躲避幾時?唯有到達了崑崙山,才能讓這幫妖人心有忌憚,不敢造次!
心念既起,再難保持平靜。腳步剛擡,四周的亂石樹枝已然發出沙沙亂響,洞穴中的兩人齊聲道:“誰?”
寧楓頗有些被人抓住的窘迫,當下提着魚蝦和草藥走進去,笑道:“是我!”
天虎尊者目光一軟,全身放鬆下來,又背靠着石壁,閉目養神。反是秋泠仙子帶着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看着寧楓,柔聲道:“正想着寧公子怎麼出去了這麼久?天虎尊者和小女子都擔心的緊呢。”
寧楓哈哈一笑,道:“我想着山間靈獸雖多,但大部分皆身形矯健,若是驚擾了它們,難保不會被魔教的人發現。所以便在小河中捉了些細嫩魚蝦,希望仙子不要嫌棄。”
秋泠仙子咯咯嬌笑道:“寧公子倒想的周到!小女子正好藉此機會獻個醜了……”寧楓正訝異間,已見她以手運靈,激出闇火,烤炙起來。剎那間整個山洞都瀰漫着一股鮮香,翻轉一會兒,仙子猶覺不夠,又從寧楓摘的野果中選了一些,擠出汁水,塗抹其上。片刻後,香味更轉清甜,魚肉和漿果混合一起,竟似有數十種滋味,變化無窮。
寧楓嚥了一口水,讚道:“想不到仙子還有這一手!”秋泠仙子莞爾一笑,淡淡道:“小女子會的還有許多呢,只是你沒機會見識到罷了。”
寧楓聽其話語中似有所指,微微訝異。但也不做多想,便又召出煉藥鼎,故技重施,爲天虎前輩煉製療傷的丹藥。正控火間,突聽秋泠仙子咦的一聲,寧楓見其目光正看着自己的藥鼎,連手中的魚肉略有焦黑也未發覺。
便問道:“仙子怎麼了?”
秋泠仙子愣了一愣,收回目光,淡淡:“沒有,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
寧楓暗覺疑惑,但見其神情古怪,也不好多問。片刻後,將新煉的丹藥給天虎前輩服下,便又接過仙子所烤的魚蝦。一口咬下,但覺脂香四溢,鮮嫩無窮,竟比以往吃過的許多珍饈更加美味,當下讚歎連連。
天虎尊者許是傷勢未愈,胃口不佳,只是吃了幾尾烤魚,便又閉上眼睛。
一時三人無話,四下寂靜。寧楓見兩人神色淡然,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魔教的追兵,他卻心中焦灼,坐立不安。一會兒,秋泠仙子似是發覺寧楓的異狀,笑道:“寧公子,你剛纔一定是聽到了我和天虎尊者的談話,所以此刻心頭擔憂,是也不是?”
寧楓被其拆穿,微覺尷尬,下意識地笑了笑。
秋泠仙子妙眸朝天虎尊者瞥了一眼,嬌笑道:“寧公子你多慮了,神門一時半會兒絕對找不到這裡。”
寧楓聞言驚奇,問道:“仙子爲何如此篤信?”
秋泠仙子喝了幾口山泉水,淡淡道:“寧公子,你也太小瞧天虎尊者的御風術了。他化身狴犴,四足生風,除了神後大人、白天公等寥寥數人,誰也追不上?況且他看似忠良,其實心中狡詐,左拐右偏,虛虛實實,神門追兵雖多,但想要追上我們,恐怕沒個三五天也是不可能的。”
寧楓聽其誇讚之中也暗含貶低,不由微微苦笑,同時也疑惑不已:“她又是如何找到這裡的呢?”
秋泠仙子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便接着道:“小女子也是在你們身上種了一些‘千里子母香’,這才能準確無誤地發現這座青山,若不然,也要和你們擦肩而過了呢!”
千里子母香是用一種叫做青蚨的蠱蟲製成,其狀若玉嬋、蝴蝶,十分美麗,且無毒無害。但它有一十分奇異的特質,一旦產下蟲卵,便要日夜看守,須臾不離。若是將其卵拿走,即使是遠隔千里,母青蚨必然爲尾隨而至。所以江湖中人多用其來追蹤,百發百中,而且青蚨十分微小,常人甚難察覺,當真是防不勝防。
寧楓聞言,下意識地左右查探,果然感應到衣袖、後背處有一些微弱的靈力,細細看去,才認出是蟲卵。他心中微微不悅,當下暗運靈力,震死了身上的青蚨卵。
秋泠仙子嬌笑道:“寧公子定然是在心中怪責小女子。但你們兩個大男人,將我獨自一人丟下,我若不是使些小伎倆,又如何能找到你們?”
寧楓不由啞然,無以應對。
秋泠仙子面色一暗,又道:“我知道自己以前做了一些錯事,但那些都是身不由己,非我本心。即使是加入神門,也不是出自我自己的意願。”自相識以爲,秋泠仙子便一直變化多端,詭計百出,但偶爾又是溫柔友善,毫無惡意。常常是眨眼之間,判若兩人,瞬息萬變,令人難以揣度。
但寧楓天性善良,不願以惡念度人,此刻聽其言辭懇切,似是在向天虎尊者和自己示好,不由又打消了對其的惡念,神色緩和下來。
秋泠仙子淡淡道:“我還記得加入神門的那一年,自己才僅僅六歲。那是一個冬天,天降大雪,寒風凌冽,我獨自一人蜷縮在長安的牆根角落,卻只能看着那高樓廣廈中燈紅酒綠,人聲鼎沸,聞着不斷飄散出的香味。漸漸地,我被凍得意識模糊,全身失去了知覺,隱隱中幻想着自己走進了那酒樓之中,眼前全是美味可口的飯菜,彷彿到了天堂一般。”
寧楓心中驚奇,想不到仙子她竟然有這般一個悽慘的身世,一時心有慼慼,只覺同病相憐。而且自己後來有師父收留教誨,仙子卻是又誤入歧途,加入了魔教,剎那間對其的最後一絲恨意煙消雲散。
仙子又道:“正當我神智昏沉,將欲凍死的時候,卻見到眼前立着一人。我那時連眼皮都擡不起一下,但這人不用眼看,也有一股超凡脫塵的氣勢撲面而來,我小小年紀,卻有幾分見識,立馬費盡最後的一絲力氣驚坐而起,抱住來人的腳,求求他救我一命。”
寧楓大爲驚訝,正要問來人是誰?卻見一直閉目養神的天虎尊者募的說道:“那人便是神門天帝吧?”一時寧楓對這魔教的神帝大爲好奇,想來一人能夠統領如此多的絕世高手,與道佛兩派爭鋒,更差點顛覆江山,也當是一個雄才大略,驚才絕豔的人物,爲何會少有人提及呢?
秋泠仙子募的雙眸一亮,凝色道:“不錯,他就是神帝!那時我自然不認識他,只當其是能救我性命的貴人。但他當時雙腳被我抱住,卻動也不動,只是笑道:‘你感覺自己可憐嗎?’”
“呵呵,他竟問出這樣的問題?我當時何止是感覺自己可憐,簡直是可憐到極致。當下接連點頭,爲了博取其同情,一直將額頭磕出血來。但他卻毫不動容,又問道:‘那你知道,是什麼讓你如此可憐嗎?’”
寧楓聞言間,心頭疑惑之極,這魔門神帝怎的是如此一個古怪的人,見到一個將死的小姑娘,也不說救,也不說不救,盡問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我當時餓的頭昏腦漲,神志不清,哪裡還能思考?但聽其一問,想起自己的悲慘身世,只覺世間人人可恨,便大聲罵起來。罵過往的行人,罵酒樓的老闆,罵以前村上的潑皮無賴,一直罵到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奄奄一息。突然感覺眼前這人在戲弄我,便又將他罵了一遍,終於垂垂癱軟下去。”
“他聞言卻也不生氣,竟然笑道,你罵的這些人除了我之外,都不過是芸芸衆生的最爲平凡的一個,即使沒有他們,也有別人來代替,有什麼可以責怪的呢?我當時那裡還想這些,只是心中叫罵,但已經發不出聲來。他又道,你本是王侯將軍之後,當享盡榮華富貴,卻淪落到今日這個境地,難道還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嗎?”
寧楓一驚,秋泠仙子竟然也是貴族之後,但她那時不過孩童,這魔門神帝是怎麼知曉她的身世的?難道……心中閃過一個不可能的答案,但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原因?他一時心頭惶恐驚慌,竟似渾身顫抖,背有冷汗沾溼衣衫,微風一過,遍體皆寒。
秋泠仙子渾然沒有注意到寧楓的異狀,只是慘笑一聲,道:“不瞞兩位,小女子的祖父便是前朝的大將魚俱羅!”
魚俱羅是隋朝名將,滅陳國,討突厥,立有不世之功,曾被授予上柱國、大都督等職,可以說是位極人臣。但此人天生異相,目有重瞳。相傳有此相的都是帝王人物,譬如上古舜帝,秦漢之項羽。後隋之煬帝即位,對之頗爲忌憚,後找了一藉口,將其斬於市,家人或充軍,或爲奴。
想不到這聰慧機變,豔麗無雙的魔教妖女,竟然是魚俱羅的後人!
其時天虎尊者也聳然一驚,睜開眼來。秋泠仙子渾然不覺,又道:“我出生時相隔祖父被害已有數十年,只是隱約記得父親臨死前提起過。但聽見他說出自己的身世,不由大爲驚訝,竟連飢餓、寒冷都一併忘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微微笑了笑,又問:‘現在,你知道是誰讓你變得如此可憐了嗎?”
“我聞聽後,心神大震,但腦中卻變得無比清明,再沒有疑惑,用一絲比周遭寒風、白雪更爲冰冷的語氣道:‘我知道了,是那帝王,那掌管着天下萬民生死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