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想去咸陽的心思千真萬確。
這個千真萬確的意思是,敢不敢得上坑儒都無所謂,關鍵是,他現在切實需要爲他手上那個有政策沒對策的河間做些什麼。
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緊迫感正糾纏着他。
焚書對他貧瘠的秦朝歷史知識而言是一場道標性的關鍵事件。
焚書之後,咸陽坑儒,緊接着扶蘇北配,始皇東遊。這大概會是始皇帝最後一次巡視他的廣袤疆土,祖龍死,天下崩,陳涉揭竿,羣雄逐鹿。
波瀾壯闊的秦末畫卷在李恪眼前緩緩展開,而他能拿得出手的,卻只有一羣能幹的工匠和區區半部精銳兵卒……
河間軍有將無兵,河間郡有名無實,照此下去,李恪發現自己將錯過動搖秦制的最佳時機,屆時就算是歷經萬難笑到最後,於他而言,又有何益?
難道是那塊用和氏璧雕出來的破石頭?
李恪覺得煩躁,可他卻必須強壓下煩躁,爲即將到來的遠行做好準備,簡而言之,就是料理好後事。
嚴氏爲示威帶過來的一家老小被他強留在了軍營,理由很充分,懷孕的女人需要熱鬧。
本着同樣的理由,李恪又讓呂雉寫信給呂公,請沛縣呂家產業北遷。獏川,陽周,朔方三地任呂家挑選,李恪承諾,戶籍不是問題。
作爲墨家的錢袋子,程鄭的產業也要北遷。狼山地區資源豐富,光明確的鐵山就有兩座,正好用來彌補遠離東轅銅礦與昌邑鐵礦的損失。
還有壽春和胡陵日漸發展起來的機關作坊……
這兩個地方不能完全放棄,但也不能像現在這樣無休止地擴大下去。李恪給墨家的要求是重心北斜,也就是將精幹人手優先配置到陽周、獏川和蒼居,對於關東之地只作維持,不再加強。
一封封書信通過墨衛的快馬傳遞出去,李恪估摸着無事遺漏,就放下一切和家人連賞了好幾日冬雪,於十二月二十,聚將點卯。
三通鼓畢,衆將列席,李恪看着他們,靜靜說:“我要去趟咸陽,可能會持續兩三個月。我不在時,史祿居中,陳平掌內,季布主外。在建的工程要如期完工,與直道勾連的大道要着緊勘探,還有小心大河化凍,要記得及時拆解浮橋,避免損傷。”
史祿點了點頭,拱手應諾。
“軍務方面,二曲軍訓不得放鬆,要嚴肅軍法,又要定時從輕兵中抽取表現出衆的酌情吸收,提高軍備。此外……”李恪想了會兒,一聳肩,“暫時就那麼多,剩下的你們自己看着辦,只要不是關係生死的大事,莫要來信煩我。”
衆將第一次看到李恪不耐煩的樣子,都不由面面相覷。
李恪皺眉戳了兩下几案:“方纔說的,可聽明瞭?”
“嗨!”
“如此,散會。”撂下這最後一句,李恪拍拍屁股揚長而去,可過了不一會兒,他又滿臉黑線地走了回來。
陳平小心翼翼問:“尊上可是又想起了什麼?”
“我剛想起來,原來我就住在帥帳裡……”
金銀裹,晚冬晴。
一駕看起來毫無殊異的厚重馬車行出大營,駕轅的是滄海,隨行的則是應曜領袖的墨衛百人與烏鶴敖領銜的騎衛九列,車馬如叢拱衛東去,於雪地中破開一條蜿蜒曲折的行進痕跡。
誰也沒有發現,數百步外的疏林裡,有十餘騎正冷眼看着車隊行遠,人馬皆無聲息。
也不是全然無聲,比如趙柏就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很努力地對着一根枯樹杆子鑽木取火,鑽木的枝條斷了一地,可樹杆上卻連一點菸花都沒冒出來。
目送李恪遠去的彭越領着護衛策馬回來,他在趙柏身邊勒住馬,自懷裡掏出個火摺子丟過去。
趙柏張手一接,看也不看,塞進懷裡,繼續專注於他的鑽木大業。
彭越的眉角抽了起來:“雪落浸木,似你這樣鑽,一輩子也休想鑽出火苗來!”
趙柏不屑地嘁了一聲:“你道人人都像你似的做事只求目的?我告訴你,鑽木之事正可暖身,這天寒地凍的,一不撐帳,二不生火,日日都是住樹洞食冷肉,你莫不是想凍死我?”
彭越提了提馬繮:“今夜不住樹洞了,我們回去。”
“你尋到大兄的疏漏了?”趙柏來了興致,把鑽木一丟,兩眼放光。
彭越臭着臉撇過頭:“李恪東去了,他的車我認識,不會看錯。”
“又分開了……”趙柏掰持着手指,“咱的馬匪被大兄擊潰,如今只剩八百來人,力不足備。我看咱還是回烏審原去,趁着他們沒有被大兄嚇到,繼續合縱各部,如何?”
“我還想再試一次……”彭越的聲音如風飄搖。
趙柏暗暗癟了癟嘴:“何處?”
“市亭!”
……
車外寒風凜冽,車裡溫暖如春。
李恪懶洋洋靠在車尾的絨衾堆裡,百無聊賴看着正給暖道加碳的公輸瑾。
“瑾兒,知道我爲甚要在車廂的夾層里加裝暖道麼?”
公輸瑾想也不想張口就答:“貪圖享樂。”
這個答案很正確,只是李恪卻不能承認。他滿臉正經,恨鐵不成:“瑾兒啊,記住,在近似封閉的空間內燒碳會造成一氧化碳中毒,因爲一氧化碳與血紅蛋白的親和力比氧氣高兩百倍,一旦中毒,人就會缺氧、窒息,產生幻覺、幻聽、幻想,直至死亡。”
公輸瑾嚇得小手一抖:“甚是一氧化碳?”
“就是石碳冒出來的熱力。”
“何爲血紅蛋白?”
“就是人身子裡流的精血二物。”
“何爲缺氧、窒息、幻覺、幻聽、幻想?”
李恪嘆了口氣:“就是你方纔那樣,竟以爲你家君郎貪圖享樂,那便是標準的幻想。”
公輸瑾睜着大眼睛:“那我是窒息了麼?”
“暫時還沒有。可你若是再不把暖道的注料口蓋上,我們倆都快窒息了……”
公輸瑾趕忙用火鉗把注料口的蓋板蓋上,再拉下火浣布制的隔熱簾,最後封上木板層,栓上插栓。
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李恪不由嘆氣:“也不知你如何想的,好好的大營不待,非要隨我吃這份露宿勞苦。”
公輸瑾不服氣地皺了皺鼻翼:“妾是嫡妻!”
“可我去咸陽是爲了辦正事啊!”
公輸瑾理直氣壯:“你在庫不齊也是辦正事,辦着辦着,娥姁妹妹不就有了麼?”
好像,似乎,大概……還真是哈?李恪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一搖,一晃,車輪向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