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冰塞之南十四里,匈奴大營。
至夜,連綿的營中一片愁雲慘淡,到處飄蕩着悲涼的牧歌,伴隨着溫熱的夜風,直去向草原深處的九幽。
這是停戰之後的第三日。
四處徵集牛羊的部隊回來了,帶回的食物卻寥寥無幾。畢竟這場仗打到現在,狼居胥山左近三百里已經少有部落,便是有,在餓死與戰死之間,他們也學會了選擇反抗。
李恪讓頭曼的尊嚴徹底掃地。
他在草原橫行無忌,滅殺左賢,劫掠王庭,搶奪牛羊,奴役牧人。做完這一切之後,他居然還在狼居胥山建起要塞,以少量之兵死守住這片彈丸之地,讓頭曼傾盡全力的攻勢不得勝果,最終陷入到進退維谷的境地。
“李恪……”
孤身一人站在璀璨的星河下面,頭曼仰望着天,輕聲唸誦着這個被他恨入骨髓的名字。
他發現自己說不出半句狠話。
心有滔天恨,意卻無處舒,那個身穿黑色深衣,像士子多過像將軍的身影永遠站在距冰塞十四五步遠的高臺上,手扶欄杆,面無表情,好似觸手可及,又似永遠也觸碰不到。
夜深無人之時,這種感覺變得格外清晰。它們混在夜色裡糾纏着頭曼,讓他憤怒,戰慄,急切地想要重回到人煙當中。
幸好,韓奇來了。
在東塬與柴武僵鬥了三日,二人勢均力敵,勝負不分,韓奇以此功頂替了枉死的博日斤成爲頭曼新的國相,這幾日專注於勸說各部萬騎出兵助戰,忙得腳不沾地。
頭曼覺得自己重新找回了王者的霸氣。
他靜靜看着韓奇走近,沉聲問:“三日了,那些萬騎長丟掉怯懦了麼?”
韓奇嘆了口氣:“除了王帳八旗,其餘萬騎……”
“韓奇,你現在是國相了,不再是以前的王帳將軍。”頭曼的眼睛裡難掩失望,“如果博日斤還活着,他會知道,像左賢王、右賢王那樣的虛銜,捏在手裡沒有任何用處,大可以許給他們,讓他們合不成一股繩索。”
“是……”
頭曼緩緩抽出了腰上的青色佩劍,端得筆直,指向虛空中冰塞的方向。
“知道這把劍麼?”
“巨闕……”
“這把劍叫巨闕,曾經是中原戰神李牧的佩劍。想當年我還年輕,隨翁征討中原,被李牧擊敗在雁門時,他就是用這把劍指揮趙軍。”
韓奇束着手,低着頭,根本不知道頭曼究竟想說什麼。
“當年的李牧何其強大,手下趙軍何其精銳,我翁敗後,鬱鬱而終,匈奴自此退出陰山,再不敢在河南放牧。可結果呢?等李牧被趙王的猜忌殺死了,趙王還是恐懼強大的匈奴,讓使者把李牧的佩劍送了過來,當做兩族和睦的禮物。”
“從那時起,巨闕就成了匈奴人的王劍,一直懸掛在我的腰上。”頭曼猛地揮劍,鋒利的劍刃切開泥土,在草原上劃開一道厚重的瘢痕,“匈奴是強大的,這把劍就是我們強大的見證!”
他深吸一口氣,擡起劍壓在韓奇的左肩,鄭重下令。
“韓奇,你和他們說,頭曼要用李恪的頭顱盛酒。”他的聲音無比平靜,平靜地沒有一絲波瀾,“我再給他們兩天時間。兩日之後,他們或是隨我發兵推倒冰塞,又或是……我等各自飽食,就在李恪的見證下,先戰一場吧。”
……
美食攻勢的效果異常得好。
整整五日,冰塞之外都沒有半點動靜。塞城的搶修和機關的保養先後完成,土石備料也從預留的填口充進城牆,散盡熱力後與地霜溶液一道凍結成新的冰塊。
李恪甚至還有空餘調製泥水,並用這種簡陋原始的防火塗料刷遍外牆,糊了厚厚的一層。
這玩意真有隔熱的效果麼?李恪心裡其實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只是該忙的不該忙的全忙完了,大軍日日食不厭精,兵卒們眼見都圓了下巴,頭曼居然還是沒有出現。
他思前想後,只能命令蜃樓再次升空,誰知正好偵得了大軍出營,蛇形進兵的壯觀場面。
四月十六,大軍重臨!
頭曼這次沒有再虛設旗幟,十六面萬騎大旗在密密麻麻的人馬陣前列對飄揚,身後則是稀疏了許多的匈奴軍陣。
每個方陣或長或短,皆有損耗,陣中的騎士士氣也不高昂,一個個拉繮束馬,靜立不動。
李恪手搭着涼棚,在大陣前端看到了大夏天依舊披着鶴氅的頭曼,他把一面令旗交給手邊的大將,那大將高居令旗策馬而出,一揮手,在大陣右側割走了整整四個萬騎……
“通令東塬增兵,韓奇過去了。”
正令下達,李恪正北的陳平當即在東塬備兵處增調了一千平戎,兩千輕騎,使柴武手下可用之兵達到萬數,佔據了全軍的三分之一。
扶蘇大步登上令臺,眺望一眼匈奴大陣,輕聲問:“這次的重心在東塬?”
李恪瞥了他一眼,聳聳肩說:“天曉得。”
“天曉得?”
“大戰未起呢。我只看到有四個陣勢相對完整的萬騎去了東塬,防患未然而已。”
扶蘇眨了眨眼睛,尷尬一笑:“五日不曾戰,生疏了……”
“我明白,公子無戰不歡。”
令臺的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索性尷尬了沒多久,對面的頭曼又遞出一杆令旗,又一大將領着一支萬騎去了西塬。
“若我是頭曼,我就主攻西塬。”扶蘇沒話找話說,“反正攻哪兒都是強攻,不若攻敵不備。”
“有理。”李恪點點頭,跟令兵說,“從西塬撤兩千人回來,補充南牆。”
令兵嗨一聲應令,將臺那處,令旗隨之調動。
扶蘇抿了抿嘴:“恪,你那日說我只能信你,不能用你……”
李恪翻了個白眼,把南牆的指揮權下放給蘇角,沒好氣說:“你想現在奪兵?”
扶蘇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只想告訴你,孝公當年重信商君,便是你我這般平等相得的場面。”
“所以等孝公薨落,商君不得不反,最後被人戳死在封地,連屍首都被運回咸陽五馬分屍。”
“所以我想了幾日……準備讓耳拜你爲師,入墨家。”
李恪定定地看着扶蘇的臉,連頭曼陣中第一波攻城出陣都不能把他的目光帶走。
半晌,李恪問:“你登基了麼?”
扶蘇慌忙搖頭。
“隱秘之地,話無外傳。這種情況下你都不敢直言心緒,又憑甚爲以後考量?”
扶蘇的臉上青紅一片。
李恪靜靜轉開眼,手扶欄杆,眺入戰場。
戰鼓擂起來了。
東塬、南牆同時起戰,唯有陡峭的西塬,至今也沒有任何動靜傳來。
李恪看清了第一波攻城的匈奴配置,沉穩下令。
“大弩配裝共工強矢,目標衝車,一、三、五號射臺先發,二、四備發。城頭備用檑木,告訴蘇角,不可讓敵輕易損毀擺錘、牆面,這一場……我們還不知要戰多久呢!”
“嗨!”
數息之後,衝車進入射程,大弩激發。
在共工矢低沉的嗡鳴聲中,李恪如自言自語般輕聲呢喃。
“墨家會保你登上皇位的。若是始皇帝不傳你,我就讓二世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