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王車晝夜兼程的趕路,一日一夜後抵達淮南進入郢壽。嬴政與匆匆來迎的姚賈會面交代過一些事後,嬴政便帶着手下換乘大船進入雲夢澤直下湘水,兩日後換乘小舟進入了嶺南。雖是初次進入南海地面,嬴政卻顧不得巡視,也沒有進入最近的番禺任囂部犒軍,徑直帶着一支百人馬隊,日夜兼程的越過桂林趕赴王翦所在的象地。
旬日之後,嬴政終於踏進了象地秦軍治所——臨塵城!
這是一座與中原風格完全迥異的邊遠小城。到處都是低矮的磚石房屋,兩條狹窄的小街彎彎曲曲。在灼熱的陽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無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頭上戴着一頂碩大的竹編。據隨行的嚮導說,那叫斗笠。小街兩側,有幾家橫開至多兩三間的小店面,堆着種種奇形怪狀的竹器,還有中原之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綠黃色彎曲物事。嚮導說,那叫野蕉,是一種可食的果品。一間間破舊的門板與幌旗上,都畫着蛇魚龜象等色彩絢爛而頗顯神秘的圖像,更多的則實在難以辨認。
唯有一間稍大的酒肆門口,獵獵飛動着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書四字--秦風酒肆。隨行的嚮導說,那是秦軍開設的飯鋪,專供那些偶有間暇的秦軍將士們思鄉聚酒。舉凡一切所見,嬴政心中其實都大爲好奇,若是放在尋常,他必定早早下馬孜孜探秘了。然則,此刻的嬴政沒有心思去仔細體察這異域風俗,匆匆走馬而過,直奔王翦所在的幕府。
一邁進秦軍幕府的石門,嬴政眼中的淚水就止不住地涌流出來。
不僅僅是空氣中後瀰漫着的濃烈草藥氣息,也不僅僅是匆匆進出的將士吏員們臉上的哀傷神色,最是叩擊嬴政心靈的,是幕府的驚人粗簡滲透出的艱難嚴酷氣息,是將士們的風貌變化所彌散出的那種遠征邊地的甘苦備嘗。遠在咸陽的時候,還有人向嬴政進言修繕已經算是恢弘大氣的咸陽殿。嬴政沒有答應,嬴政覺得自己已經算是節儉勤勉了。可是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後,嬴政爲自己先前的想法感到羞愧。
王翦的幕府是用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塊石牆沒有一根木頭。所謂幕府大帳,不過是四面石牆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撐起來的一頂牛皮大帳篷。嚮導說,嶺南之民漁獵爲生,不知燒製磚瓦,也不許採伐樹木。幾乎所有的將士都變得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嚇人,顴骨高得驚人,嘴巴大得疹人,幾乎完全沒有了老秦人過去的那種敦實壯碩,沒有了那極富特色的細眯眼厚嘴脣的渾圓面龐。
所有的將士們都沒有了皮甲鐵甲,沒有了那神氣十足的鐵胄武冠,沒有了那威武驕人的戰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領黑布,偏開一挎,怪異不可言狀;下身則着一條長短僅及踝骨的窄細布褲,赤腳行走,腳板黑硬如鐵。嚮導說,那上衣叫做布衫,下衣叫做短褲,都是秦軍將士喊出來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將士再也沒有了秦軍銳士震懾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計的貧瘠流民一般,心下大爲酸熱。
靜了靜心神,嬴政大步跨進了王翦的幕府大帳。
看着躺在牀塌上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個時辰沒說話。
在這期間,隨嬴政前來的兩名老太醫顧不得休息連忙上前爲王翦反覆地診脈,隨後又仔細地核查了王翦之前服用過的所有藥物,另外還向中軍司馬等吏員詳細詢問了上將軍王翦的起居行止與諸般飲食細節。最後,老太醫吩咐軍務司馬,取來了一條王翦曾經在發病之前食用過的那種肥魚。老太醫問:“此魚何名?”軍務司馬說:“聽音,當地民衆叫做侯夷魚。”旁邊中軍司馬見狀插嘴說道:“此魚還有一個叫法,名爲海規。”老太醫問:“何人治廚?”軍務司馬說:“那日上將軍未在幕府用飯,不是軍廚。”中軍司馬說:“那日他跟隨上將軍與一個大部族首領會盟,這魚是那日酒宴上的主菜,上將軍高興,吃了整整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魚,回來後便一病不起。在下本欲緝拿那位族領,可上將軍申斥了在下,不許追查。”
問話的太醫本是楚地吳越人,頗通水產,思忖片刻後立即剖開了那魚的肚腹,取出臟腑端詳片刻,與隨行而來的另一位老太醫低聲參詳一陣,當即轉身對嬴政一拱手道:“稟報君上,上將軍或可有救。”
“好!是此魚作祟?”蒙武聞言猛然跳將起來。
“侯夷魚,或曰海規。”吳越太醫道:“吳越人喚做河豚,只不過南海河豚比吳越河豚肥大許多,老臣一時不敢斷定。此魚肝有大毒,人食時若未取肝,則毒入人體氣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纔剖魚取肝,方確認此魚就是河豚。”
“老太醫是說,此毒可解?”嬴政也轉過了身來。
“此毒解之不難。只是,老將軍虛耗過甚!”那名吳越太醫支支吾吾道。
“先解毒!”嬴政斷然揮手。
“蘆根、橄欖,立即煮湯,連服三大碗。”太醫聞言說出了自己治病的良方。
“橄欖蘆根多的是!我去!”趙佗答應一聲,噌地躥了出去。
不消片刻,趙佗親自抱了一大包蘆根橄欖回來。老太醫立即從中挑選,親自煮湯,大約小半個時辰後,一切都準備就緒了。強行將藥湯灌進王翦腹中後,衆人眼巴巴的看着王翦等待他醒過來。
“老哥哥!你終於醒了!”
掌燈時分,隨着蒙武一聲哭喊,昏迷了數日的王翦終於睜開了他那雙疲憊的雙眼。當王翦看到秦王的身影后,苦笑道:“老夫是不是還在夢中,居然看到了大王的身影!”
聽着王翦的囈語,嬴政上前抓住王翦的雙手喃喃道:“上將軍,嬴政來了!”
感受着手中傳來的真實觸感,王翦驚訝過後眼眶中驟然溢出了兩汪老淚,在那張溝壑縱橫的枯瘦臉膛上毫無節制地奔流着,但是哽咽之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到這一幕,嬴政安慰道:“什麼都別想,等你養好身體,我們再談!”
王翦聞言豎起三根手指,嬴政見狀抓着王翦的手說道:“老將軍放心,放心買別說是三天,就是三個月,三年,寡人也等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