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蟒山腳下,趙碩罵罵咧咧的將一顆稗子從水田中連根拔起,遠遠拋在了田坎上。
這片稻田昨日才被仔細清理了一遍,誰料到一夜剛過,雜草又是較勁似的瘋長,讓趙碩本就煩悶的心中更加窩火。
他從生下來起,便生活在這坐落在伏蟒山下的趙家莊中,當他長到地裡的稻子那麼高時,就跟着同樣是個老農的老爹,在這片祖輩傳下來的田地裡刨食。
這一刨就是十來年,他的生活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唯一的大事,便是他的爹孃在兩年前相繼去世,田契上換成了他的名字。
除此以外,類似漸漸長成了一個黝黑健壯的莊稼漢、每頓能比小時多吃幾個黑麪饅頭這些,便可以說是趙碩一隻手掌就能數得過來的變化。
說到底,趙碩依舊大字不識幾個,最遠也只去過離此地三十里地遠的潘家鎮,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而已。
這裡,從趙碩的罵聲中就可以聽出究竟:
“豬弄的,你們這些雜碎長得也不肯消停一些,要是誤了俺的收成,待到明年開春,俺一定借來趙老甲家裡的耕牛,將地翻上三遍,翻一遍放一遍火,看你們還長。”
罵完這句,趙碩不由得直起腰來,四處看了一看,見這片大田中還是隻得他一人在忙碌,便又彎下腰來,嘴裡繼續罵了起來,只是這次的罵聲卻小了一些:
“里正說今年又要加一斗雀鼠耗,這一減一增可還剩得下俺的口糧,都是豬弄的!”
罵到這裡,趙碩面上不由現出憤憤然的表情,自他老爹過世以後,里正似乎開始變着法似的刁難他,直讓他心頭窩火。
不過,想到里正家三個粗壯的兒子,而自己卻是孤家寡人的一個,他也只得吞下這口氣來,將其發泄在了田地中的稗子身上。
忙活了半天,趙碩終於將這些雜草清除乾淨,擦了把汗,擡頭看向了不遠處的伏蟒山。
伏蟒山不算太高,但綿延百里,山形狹長猶如一條長蛇,因此得名。
其山土地貧瘠,也多毒蟲兇獸,而且據傳山內有長蛇修煉成精,因此山上無人居住。
不過,這個傳說雖由來已久,但到得趙碩這一輩人時,已經連續有數百年未曾有人見過蛇妖,因而還是有人進山打柴採藥,最多隻遇見過普通的豺狼虎豹,並未見過什麼精怪之流。
此刻,正有一團濃郁的烏雲在伏蟒山上空翻騰,似乎正在醞釀着一場暴雨,趙碩看看那團烏雲,又看了看自己頭頂那火辣辣的太陽,暗暗嘀咕了一聲:
“俺都要被曬得冒煙了,那雨也不肯挪過來,也是想要欺負俺麼。”
山上下雨山腳放晴的現象在山區很普遍,趙碩生下來便在山腳過活,早已見過無數次了,此刻只是單純的發發牢騷而已,純屬最近心情不暢,看什麼都不順眼。
但這話說完之後,他的眼中突然露出了驚訝神色,卻見那團烏雲中突然閃現出一片耀眼霞光,直接將烏雲撕碎驅散,重新露出了朗朗晴天!
看着這異樣的天象,趙碩不覺呆在了原地,喃喃開口道:
“這是要鬧哪樣,難道有神仙顯靈?”
想及此處,他又不由搖了搖頭,將這個荒唐的念頭驅散,因爲他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神仙,倒是有那真正求仙問道的修士,具有種種不可思議的神通。
這些修士被普通人敬畏的稱爲仙師,里正家的老大曾經去過五百里外的柳州城,就曾數次向人吹噓見過仙師御劍飛行。
而在那片霞光閃現之後,趙碩又盯着山頂看了一會兒,見再沒有了其它異象,不由憨憨的撓了撓頭,就着田裡的水搓掉了滿腳爛泥,扛着一把鋤頭慢悠悠的沿着田坎往回走。
現在已到晌午,他自然是要回家生火做飯,由此他倒琢磨着該託人說上一門親事,要不每天田裡忙完,還得自己張羅着做飯,實在也太丟份兒了。
想到終身大事,不由得又想到頭疼的聘禮,但趙碩還沒來得及愁起來,卻突然打了個哆嗦。
此刻明明還是正午,頭上太陽高照,平地裡也未起風,他卻感覺像是落到了一個冰窟窿裡,刺骨的寒意徹入骨髓,讓他無法遏制的感到了恐懼,正要加快速度回家,卻發現雙腿也像凍住了般,根本無法擡得起來!
就在他驚惶失措之際,耳中卻傳來了一絲極細微的聲音:
“小哥莫慌,我沒有惡意。”
可以聽出這聲音是一個男子,但極其陰柔飄忽,甚至還有些陰森。
雖然沒有看到任何人影,但雙腳禁錮隨之消散,趙碩心下好歹安穩了些,壯着膽子問道:
“你是什麼人?”
光見聲音不見人影已經夠奇怪了,這聲音接下來的話還更加讓人驚駭:
“小哥莫怕,我是這伏蟒山上的一條蛇妖,肉身剛纔被兩個人類修士斬殺,只剩下一絲元神逃落到此,特求小哥助我一助,事後必有重謝!”
趙碩雖然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仙師也有妖怪,但從未想過會和自己發生關聯,這匪夷所思的事情,幾乎已經讓他忘了害怕,只是呆呆問道:
“既然你是妖怪,那俺爲何幫你?”
那道聲音似乎有些憤憤然道:
“雖然我是妖怪,但一直在伏蟒山上安心修煉,你可曾見過我下山害人?這些修士倒是倍受讚頌的仙師,可世人多苦,又有哪位仙師出手搭救?不但如此,這些仙師貪圖我的元丹,斬我肉身,殺我子孫,實在罪不可恕!”
說到後來,這聲音竟然有些哽咽:
“可憐我的子子孫孫,都被屠了個乾乾淨淨!”
這條蛇妖這裡卻是說了謊話,它只是生性狡詐,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故而不曾害過伏蟒山下的百姓,此番是因在千里外的青州城行兇吃人,才被仙師追殺至此。
不過蛇類極善洞悉人心,這蛇妖動用殘存的力量,外加半真半假的說話,引動了趙碩的質樸與良善,讓他忽視掉了人和妖的本質區別,心生惻隱開口問道:
“俺只會種田,沒有半點神通法力,如何幫你?”
這條蛇妖見狀大喜,忙解釋道:
“小哥只需放開心神,讓我潛入你的元神之中即可。你只是個普通人,仙師多半不會注意,而且有你元神的包裹,再待我隱匿起來,自然不會被他們發現。”
趙碩點點頭,卻是奇道:
“俺也有元神?”
那蛇妖見趙碩這時候還來發問,登時急了起來,但它也知這時得罪不得趙碩,便匆忙對付道:
“世間萬物都有元神,唯一的差別便是元神是否覺醒,也只有元神覺醒方能修煉……”
不過還未徹底說清,這蛇妖卻是慌忙收口,連連催促道:
“小哥,快放開心神,我佈下的一個疑陣已被破開,那幫仙師馬上便要追來了!”
趙碩連忙點頭應是,便見平地裡颳起一陣旋風,憑空凝出一股股淡淡的黑氣,化爲一條幼細的小蛇模樣,徑直鑽入了他的眉心,緊跟着那蛇妖的聲音在他心頭響起:
“小哥,我會行冬息之法,仙師們感覺不到我的氣息,如果湊巧找到你的你頭上,你只管推說不知,他們定然看不出任何端倪。”
趙碩在心頭應了聲,也不知道這蛇妖是否能夠聽到,便又擡腳向家走去,不過心中有事之下,模樣倒是有些僵硬緊張。
趙碩自不希望被仙師逮到問話,可這世間事情大多不如人所願,也許是他獨自走在空曠的田地間太過顯眼,突然便聽到上空傳來一聲呼喚:
“小友,且請留步!”
趙碩一呆,心下已知不妙,聞聲擡頭向上空中看去,正好見到一抹流光飛射,如電光般閃掠眼前,化作一箇中年道人的形象。
這道人頭上束着造型高古的發冠,身上披着的道袍似乎由金絲銀線織成,靈光閃動,雙目開闔間精光閃爍,且額寬鼻隆,面色紅潤,頜下還有一縷長髯,看起來便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
而最令趙碩驚訝的,卻是這道人身形載浮載沉,雙腳實際並未沾地,而是站在一抹不停吞吐的流光之上。
這道人的形象和出場方式確實相當震撼,加之此刻趙碩心中有鬼,便顯出一些張口結舌的蠢笨模樣來。
但正是如此,反而不易引人懷疑,外加他的肩上還扛着一把鋤頭,粗布汗衫上殘留着勞作後未乾的汗溼,腳上還有着未洗盡的爛泥,純粹是個最標準的農夫形象,看來根本沒有什麼疑點。
這道人顯然見慣了這般驚訝的模樣,在看見趙碩的反應後,只是微微笑了笑道:
“這位小友,之前你可是一直在這塊田地勞作?可曾見過附近有什麼古怪?”
仙師對大多數凡夫俗子來說,都是神話傳說裡的人物,這道人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不過此刻是在尋求幫助,話語還顯客氣。
“他果然沒看出蛇妖就在我元神之中!”
趙碩稍微定了定心神,隱去了心下最大的擔憂,面上卻仍保持着那副蠢笨且敬畏的表情道:
“道長是仙師嗎?俺先前種地時,只見到伏蟒山上的烏雲中閃了一道光,然後烏雲便散了,其他倒沒看到過什麼。”
其實這裡倒體現出了趙碩農夫式的狡黠一面來,他知道這個仙師不會太在意自己,因此繼續保持了一幅蠢笨呆傻的樣子,以便讓其更加忽視自己。
這仙師果然沒有懷疑,只是皺起了眉頭,喃喃道:
“怪了,師兄似乎也沒有找到這條蛇妖……雖說它只剩下一絲元神,但畢竟有着千年道行,不至於這般輕易便灰飛煙滅,但爲何一絲氣息也無……”
想了片刻,他卻是從袖中摸出一物拋給趙碩道:
“多謝小友相告,送你一道平安符護身。”
說罷,腳下吞吐的流光猛然拉長,整個人化作一道罡風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