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小朝會,小朝會也在紫微殿舉行,參加者基本上是省、部、寺、司、諫臺等各部門的主官和副職,大約有兩三百人。
範寧稍微來晚了一點,他剛到廣場不久,朝會的鐘聲便敲響了,官員們紛紛向大殿內走去,李唯臻擠到範寧面前,低聲道:“歐陽修的那首詞的原稿拿到了,朱彩眉的口供也有了,她證明這首詞是歐陽修寫給他的。”
“那周圍的環境符合詞意嗎?”
“完全符合,東門教坊的內院有一座西樓,下面就是一片池塘,連裡面的管事也證明前兩年歐陽修常常流連於此。”
停一下,李唯臻又道:“還有一個關鍵點,那個朱彩眉的本名叫做朱燕女,彩眉是她的妓名。”
“好!”範寧豎起拇指讚道:“調查得很充分。”
兩人走進大殿,在左面諫院的位子站立,幾位相國上朝有座位,他們普通大臣則沒有,而右諫院的張昇則站在他們對面,範寧昨天就見到此人了,不過兩人都沒有和對方打招呼,態度很冷淡。
張昇的品階職務都和範寧完全一樣,雖然他沒有爵位,但在朝廷文官的排名上,爵位並不重要,但因爲張昇的資歷比範寧深得多,一般都認爲張高範低。
不過這種情況也是暫時的,一般爲官經歷過了十年,就沒有人會小看範寧的資歷了,就像二十歲和十歲的差距很大,但七十歲和六十歲就沒有什麼差距一樣。
一旦範寧資歷超過十年,以他童子科第一,進士科第四名的資格,並非科班出身的張昇就真不能和他相比了。
這時,範寧發現張昇手中拿着一份奏摺,他低聲問李唯臻,“今天右諫院有什麼諫議嗎?”
一般左右諫司每隔兩三天都會坐下來交流一下彼此手中的案子,防止雙方重複辦案。
“這兩天沒有交流,應該今天下午我會和賈諫司坐下來談一談。”
範寧看到了張昇身後的官員,右諫司賈鄞,他也正在張昇低聲說着什麼,目光不時向這邊望來。
範寧心中有一種直覺,他隱隱意識到張昇手中的奏摺很有可能和歐陽修的案子有關,自己昨天開始調查歐陽修的案子,對方會沒有反彈?
這時,有官員高喊:“皇帝陛下駕到!”
大殿內頓時安靜下來,只見十六名帶刀侍衛在前面開路,後面八名宮女手執宮扇,簇擁着天子趙禎從側面進入大殿。
趙禎走到龍榻前,百官一起躬身施禮,“參見陛下!”
“各位愛卿免禮平身!”
趙禎擺擺手,在龍榻上坐了下來,每天的朝會一般都會有固定議題,會在前一天發給參會官員,但也有突發議題,不管哪一種議題都不會當場做出決定,朝會的作用是給大家充分參與討論。
真正的決策地是在知政堂,由相國議事做出決策,報天子批准後實施,朝會討論再達成共識也不能剝奪相權。
當然也有政務在相國們做出決定後,天子再拿出來給百官討論,這種情況一般就是天子不太滿意相國們做出的決定。
趙禎問文彥博道:“昨天流民安置,知政堂有決定了嗎?”
文彥博欠身道:“啓稟陛下,知政堂已經決定將河北西路十五萬流民安置在江淮七州,具體方案正在擬定,三日內呈報給陛下。”
趙禎點點頭,又問道:“知政堂已決定將河北西路十五萬流民安置在江淮七州,其他朝官可有不同意見?”
既然知政堂已經提出正式決議,再有反對意見就是對相權的挑戰,在君相鬥爭激烈之時或許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但至少現在沒有,趙禎也只是隨口問問,並沒有真的想反對知政堂的決議。
朝堂上一片寂靜,沒有大臣迴應,趙禎點點頭,“這個議案就算過了,衆卿是否還有其他議案?”
今天沒有什麼固定議案,就是確認昨天的議案結果,按照慣例,如果沒有臨時議案就要散朝了。
這時,範寧迅速瞥了一眼張昇,果然,張昇站了出來,高聲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右諫議大夫出面,意味着又有官員要被彈劾了,朝堂內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隨機又安靜下來。
趙禎問道:“張愛卿有何事要奏?”
張昇上前幾步高聲道:“陛下,歐陽修道德敗壞,於法度和倫理不容,嚴重損害朝廷名聲,損害天子威儀,臣請求陛下下旨,罷免歐陽修一切官職,流放嶺南思過!”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諫院終於對歐陽修下手了。
這時,韓琦不滿道:“張知院,僅僅憑藉一首詞就認定大臣道德敗壞,是不是太兒戲了?”
張昇不慌不忙道:“啓稟韓相公,我們也就此事詢問過歐陽夫人,她認爲薛御史做事穩重,不會隨意誣告別人。”
薛宗孺是歐陽修妻子薛氏的胞弟,她當然不會說自己的親兄弟是在誣告丈夫,但她同樣不承認丈夫和兒媳有染。
只不過張昇把後半句切掉了,只用了前半句。
他的意思就是說,連歐陽夫人都認爲薛宗孺不是誣告,那麼歐陽修和兒媳有染就是事實了。
這是一種典型的渲染手法,雖然沒有確鑿證據,但只要把歐陽夫人的態度濃墨重彩,就會給人一種歐陽夫人承認丈夫和兒媳有染的感覺。
韓琦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對辭,他迅速看了範寧一眼,範寧儘管還沒有準備好,但此時他卻不得不上場了。
就在趙禎躊躇不語之時,範寧站出列道:“陛下,微臣也有本奏!”
大殿內霎時間鴉雀無聲,很有趣了,左諫議大夫也站出來了,他會說什麼?
滿朝文武都知道左右諫院向來不和,一直是在唱對臺戲,左諫議大夫大夫出列,絕不會是支持張昇。
百官隊伍中,賈昌朝的眼睛眯了起來,他對範寧不太瞭解,他確實沒想到範寧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讓他十分意外。
倒是張堯佐的臉色變黑了,果然不出自己所料,範寧在韓琦質疑後站出來了,這是要和張昇打擂臺的節奏。
張堯佐剛要開口反對,範寧奏事不合規矩,應該是等張昇說完後,他才能出列。
就在這時,趙禎卻開口了,“範知院請說!”
範寧朗聲道:“微臣也要彈劾御史薛宗孺污衊大臣歐陽修,給歐陽修和朝廷造成了極其惡劣影響,臣要求將其下獄治罪!”
範寧的話同樣在文武百官中引發軒然大波,兩個諫議大夫居然爲同一件事意見相反,頗有針鋒相對的意思,這種事情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了。
張堯佐大怒,惡狠狠道:“範知院,既然你要彈劾薛宗孺,爲何沒有書面的彈劾報告,當朝會是信口開河之地嗎?”
張堯佐不能針對範寧的內容說事,便拿範寧沒有書面報告,不合規矩來做文章。
韓琦卻接口道:“張國丈此言不妥,朝會並沒有要求大臣一定要拿書面報告,尤其是臨時奏時,大多是事後補交報告,上次張國丈上奏鯤州之事,不也一樣沒有書面奏摺嗎?”
狠狠一巴掌打去,張堯佐頓時啞口無言,他狠狠哼了一聲,鐵青着臉不說話了。
範寧繼續道:“陛下,微臣已經着手調查污衊歐陽修之案,這個案子十分簡單,簡單到微臣只用一天時間就查清了真相。”
張昇怒道:“範大夫,歐陽夫人已經承認薛宗孺並非污衊,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範寧冷冷道:“我要提醒張知院,諫院調查有原則,至親者的證詞不能作爲辦案依據,薛宗孺是歐陽夫人的胞弟,她能說自己親弟在污衊歐陽修嗎?”
“你——”
張昇一下子被頂住了,別人不知道這個辦案原則,範寧卻很清楚。
範寧卻不理會他,又繼續道:“陛下,各位大臣,薛宗孺憑藉一首詞來污衊歐陽修和兒媳私通,但我要告訴大家,歐陽修府中根本沒有兩層的小樓,也沒有池塘,歐陽修也沒有別的宅子,五年前他租賃的宅子裡確實有小樓和池塘,但吳春燕是三年前才嫁到歐陽家,詞中的描繪的景色又在哪裡?”
大殿內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聲,範寧這個證據擊中了要害,這是最大的疑點,既然歐陽修府中並沒有宅子和池塘,那麼薛宗孺指控的那首豔詞,恐怕說的就不是兒媳吳春燕了。
這時,賈昌朝給直學士劉沁使了眼色,讓他出面反駁範寧的一面之詞。
這個時候,賈昌朝是絕對不會向張堯佐那樣,自己赤膊上陣,他永遠是躲在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