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和年間。
是個花團錦簇的初春。
大相國寺東門大街,兩旁賣襆頭、腰帶、書籍、冠上飾物的店鋪,紛紛把貨物擺去門外,店裡小哥兒們討得閒便站在攤子邊叫賣幾聲,接着十個倒有九個眼神兒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勾走,隨後在掌櫃的大聲呵斥下抱頭鼠竄逃回店中。
丁家素茶店,東京城內響噹噹的字號,大相國寺每月五天開放的時間裡,生意紅火得彷彿烈火烹油,店內更有講書老漢,帶着穿紅衣扎羊角辮的孫女,說着一段面涅將軍夜襲崑崙關的奇事。
前排最好的位置,刷了桐油的硬木折背椅上正斜靠了名少年,少年戴着白玉嵌金冠,穿着團花的銀色氅子,生得脣紅齒白,俊俏絕倫,只不過他此刻懶散得緊,沒有幾分坐相,待一段書結束,便打了個懶腰,道了句“賞”,站起身向門外走去。
少年有隨從幾人,爲首一名方臉漢子面無表情排了銅錢在老漢桌上,對祖孫倆的滿嘴感激之詞充耳不聞,緊追少年出門而去。
少年站在大街上,舉目四顧,人羣熙攘,花光滿路,錦繡繁碩,羅琦飄香,他內心古井無波,忽然“嗤”的一下笑出了聲,倒負了雙手朝着大相國寺東門走去。
“小相公,爲何不走正門?”方臉漢子已經追隨上來,半彎着本來虎背熊腰的身子,恭聲詢問。
少年依舊慢慢走,邊走邊看,半天才道了句:“看看吧,到處都要看看,這盛世如此好看,再不看看將來就怕看不到囉。”
漢子伸手撓頭,他雖是武官,卻也讀書識字,也做得幾首格律不嚴,韻腳不全的詩詞,但卻不知爲何每每聽不懂小相公的話語。
“八方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會寰區之異味,真是繁華盛極!”少年展顏一笑,話題忽轉道:“也不知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畫到了哪裡,他筆法卻是甚妙,待回去後找他仔細瞧瞧。”
“小相公所言極是。”方臉漢子急忙開口應承。
東門大街此刻人流絡繹不絕,街邊賣物事的貨郎哪怕嗓子喊啞,卻也掩不住臉上喜色,摸着錢叉子裡的硬通貨,心中琢磨着收攤後給牆那邊的小寡婦買上二兩水粉,至於自家婆娘倒是可以省下。
路上穿着布衣的大郎,捏着支竹蜻蜓,嘴上叼着柳葉,一邊旋轉一邊左顧右盼,嗅着香氣便來到獨身的小娘旁邊,紅了麪皮搭訕幾句,哪怕吃了閉門羹也期期艾艾不肯離去,直到充闊替小娘付賬之時,才發現荷包不見,這才慌了神跳起腳左右尋找偷兒,小娘卻用帕子掩了嘴,笑着碎步離開。
富貴家的官人娘子卻是三三兩兩,攜奴帶僕,官人特意在耳邊簪了花,挺直背膀,雙眼靈動,在人羣中瞄來瞄去,心下暗自揣度着燕瘦環肥,哪怕娘子在腰間用力一擰,猶不知痛。
少年走得不快,來到相國寺東大門前看了片刻,這才慢悠悠走了進去。
寺內極廣闊,攤子極多,遊人亦極多,各色物品,映得遊人眼花繚亂,外地慕名而來者,更是瞠目結舌。
少年邊走邊看,不知不覺中跨過了二道門,這裡面更是精彩,販賣之物都是東京老字號的東西,孟家的道冠,王道人蜜餞,趙文秀的筆,潘谷的墨錠,兩旁走廊更有刺繡,抹額,絨花,頭飾,鑲金線彩絲的新奇飾物。
少年沒有進佛殿,使錢買了只水藍色繡鵜鶘的荷包,晃悠悠向殿後走去。
大殿後面的姿聖門邊上,
卻是書攤字畫和各種珍奇玩物,更有些不算地道的香料,誇大了年份的老藥,各州府間並不算上等的土產,少年見了一勁兒搖頭。
他挑挑揀揀又買了幾樣物事,然後越過兩邊算命占卜的攤子和給人畫像的條桌,隨着人流繼續走去。
少年彷彿心情甚好,雖走走停停,卻毫不膩煩,下一刻又過了智海,惠林,寶梵,河沙等禪院,繞個小圈,依舊從東門出去。
這時方臉漢子敬聲道:“小相公是否未盡興?”
少年似笑非笑瞧他一眼:“譚副使有甚說辭?”
方臉漢子叉手道:“小相公,今日二十八,乃是東嶽仁聖爺爺誕辰,想來岳廟那邊也熱鬧得緊,只是走路過去,不免累了小相公腰身。”
少年道:“卻不打緊,今日有些厭轎馬,況過了潘樓東街,至酸棗門便到了。”
方臉漢子急忙稱“是”。
少年嘴角微翹道:“聽聞譚副使通文墨,拳腳又甚好,於皇城司卻是委屈了,如今皇城司比不得真宗仁宗朝那時,眼下的滿堂文武,又能得罪起哪個?”
方臉漢子嘿笑兩聲,躬身道:“小相公所言極是,屬下祖上本就一直在禁軍爲職,到這一代實在沒了建樹,才被抽去皇城司,苦熬至今。”
少年笑道:“如今皇城司使都淪爲了階官,上面還有勾當皇城司這個職位,卻是不做也罷,你既然走了童樞密的門路,打算拜在我門下,可是心中已想好?”
方臉漢子放低了眉眼,道:“自是全憑小相公差遣,忠心不二,日月可鑑。”
少年瞧了瞧他,道:“趁時候尚早,去潘樓街上用過飯,再往岳廟行去罷。”
一行幾人離了大相國寺,且向北走去,路過潘樓街路,吃喝一番過後,去不多時便至岳廟近前。
東京這座岳廟,百姓口中更多稱呼爲泰山廟,真宗祥符年間,詔封泰山神爲東嶽天齊仁聖王,後又加封尊號爲東嶽天齊仁聖帝,此廟便建於那時。
雖岳廟遠不如大相國寺熱鬧,此刻也是熙熙攘攘,少年邊走邊看,不多時便來到五嶽樓附近。
少年忽道:“前方何故喧譁?”
方臉漢子定睛瞧去,只見那樓下的欄杆處,正有數人站立,各自拿着彈弓、吹筒、粘杆,擠眉弄眼,中間站着個花袍小生,歪帶冠帽,耳邊插花,敞開着領口,正攔住一名女子去路,嬉笑言着:
“小娘子且上樓去,我要與你好生說話。”
女子看來年華不超雙十,髮髻卻做結縭,生得細眉如畫,目若春水,瓊鼻檀口,尖尖下頦,柔橈輕曼,姿態纖弱,此時卻已是霞飛雙頰,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調戲?”
方臉漢子看得真切,回頭低聲道:“小相公,是高俅的乾兒,名高坎,又喚作高世德是也,平素裡甚爲胡鬧,最喜調戲玷辱良家女子,城內百姓都喚其一聲高衙內。”
少年聞言雙眼微眯了眯,道:“高俅有親子三人,何故收此乾兒?”
方臉漢子怔了怔,道:“這個……屬下卻不知了。”
少年又道:“官家整頓兩司三衙,重置侍衛親軍司,令吾提舉,與高俅掌管的殿前司分權,眼下司所未立,待戶部那邊撥發府衙之後,少不得重複些殿前司的事宜,這高俅或有怨言。”
“這……”方臉漢子訕笑道:“左右是小相公家事,那廝有何膽量埋怨,雖兩司三衙掌管事務相仿,但此時定是要以小相公爲主。”
少年微微一笑:“太祖建隆三年,衛國公石守信辭去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後,侍衛親軍司不再設頭領,只由都虞侯代管,景德二年,魯國公王超罷職都虞侯,再無復任者, 侍衛親軍司馬軍步軍遂分爲二,那時開始,馬步二軍便居於殿前司之下。”
方臉漢子搔頭道:“小相公博學廣記,屬下佩服。”
少年搖頭道:“如今官家重置侍衛親軍司都指揮使,馬步二衙皆由我掌控,卻又反過來壓了殿前司一頭,想那高俅心中沒有怨氣卻是不可能的。”
方臉漢子道:“小相公何必在意,若是那廝不服,找個由頭敲打敲打便是。”
少年嘴角彎了彎,忽然看向看向前方道:“卻是有些不入眼了!”
方臉漢子順着少年眼神看去,卻見那高衙內雙眼放光,嘴上低語着靡亂調調,邊說邊拉拉扯扯,那女子雖左躲右閃,卻畢竟弱質女流,哪裡能出了這羣潑皮閒漢的包圍,臉上露出害怕神色,眼看就要當場哭出來。
“小相公,要屬下前去……”方臉漢子面上閃過一抹狠色,少年身後的幾名隨從侍衛也紛紛跨前一步。
少年沉吟兩息,點了點頭,方臉漢子不由放開嗓門喝道:“那潑才真好狗膽,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居然敢如此調戲良家女子!”
他這嗓門喊得頗大,頓時驚動那一干幫閒潑皮瞧過來,惟有高衙內色迷了心竅,也不轉頭只是罵道:“哪裡來的莽漢,爺爺的事情也敢管,都去給我打將這廝!”
少年聞言雙眉不易覺察微微一皺,方臉漢子捕捉到這點變化,頓時神色一變,臉上露出一抹猙獰,伸手竟從腰間抽出一把稀罕的軟劍,稍微一登,劍身繃得筆直,他躥步就要上前去,卻不料就在此刻,斜刺裡竟然穿插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