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皇城紫宸殿,道君皇帝坐朝。
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仿若深秋枯葉,憔悴灰敗。
昨日見完畢成後,道君皇帝召來一羣朝堂重臣議事,結果吵得排雲閣的蓋子都差點掀起,大抵是在出兵時機和出幾路兵,還有誰爲主、誰主持的問題上爭論不休。
他見個個爭權,互相攻訐,一氣之下將人全部趕走。
道君皇帝自是知道剿賊越早越好,王慶前車之鑑歷歷在目,當時倘若不拖,早派西軍平反,亦不至於整個淮西幾乎落入賊手。
京畿禁軍三次出征,雖然最後平息烽火,但卻損失巨大,而這番方臘來勢洶洶,勢頭遠遠要比王慶猛烈,兵馬之多更非王慶可比,所以更要以最快速度滅掉此夥賊子,避免動搖國本,釀成大禍。
這時羣臣朝賀已畢,道君皇帝輕咳一聲:“江南逆賊方臘已陷十幾城池,實乃國家心腹大患,如不即時剿除,東南半壁將要丟失,衆卿有何良策,可獻與聯分憂。”
話音剛落,左班中走出侍御使李光傑,上前禮道:“臣昨日從江南纔回,正要稟報賊情,兩浙兩江從方臘造反者不下十幾萬人,爲東南諸寇之首,其餘還有衢州靈山朱言、吳邦,湖州歸安陸行兒,蘇州大寇石生,婺州義烏富求道,越州郯縣仇道人,處州洪載,台州仙居呂師囊,溫州陳十四、餘大翁,縉雲霍成富,這些人雖然都奉方臘爲首,卻各自稱王,自成局面,攻州掠縣,並不統屬,但攻下的地方雖多,能守住的卻少,惟有賊首方臘野心勃勃,自號聖公皇帝,改元永樂,設三院六部,九卿四相,上將百員,聲勢浩大,官家宜儘早出兵。”
趙檉在旁聽得清楚,知道這些都是明教江南各地的分壇主,一方諸侯,都是大教首。
道君皇帝聞罷,臉上神色驚愕,才知除了方臘外,竟還有這許多小股匪賊,不由更加愁雲滿面:“衆位愛卿,賊寇這般猖獗,如之奈何?”
這時蔡京顫顫巍巍出班奏道:“官家莫憂,東南一帶久無戰事,文恬武嬉,一旦遇敵,驚慌失措,不戰而逃,所以丟城失地,官家如能派精銳大兵南征,必能一舉剿滅,揚我天威。”
道君皇帝瞅他一眼,只做此話當無,嘆了口氣道:“西軍各路兵馬在趕來路上,京畿禁軍已經巡檢完畢,就是東南事急,刻不容緩。”
童貫出班奏道:“陛下,依臣愚見,反賊方臘好比心腹毒瘤,不馬上除掉將會危險愈深,故而宜立刻派兵前往。”
道君皇帝聞言猶豫不決,畢竟此刻西軍尚在路上,要派只能派京畿禁軍,可京畿禁軍去年徵王慶打田虎勞累疲憊、損兵折將,此番既然已打算調動西軍,便想讓西軍去打頭陣。
就這時,忽然殿外有軍情急報,原是到中書門下,王黼自上次被斥責後再不敢隱瞞,哪怕上朝也讓人只要接到就緊急送來。
他這時親自跑至殿門,拿了摺子回來殿中,道君皇帝在上忙問:“愛卿,哪裡急報?”
王黼早瞧見那奏摺地址,心神顫抖,回道:“陛下,是江南應奉局提舉朱勔所上。”
他二人原來都打算瞞着方臘之事,但此刻朱勔竟正式上了奏摺,就代表浙西之事已經糜爛不堪,瞞不敢瞞了。
道君皇帝聞言本就枯敗的臉色登時發黑,他不以爲江南大亂是花石所致,畢竟花石之物又不是糧食銀錢,亂賊造反要殺朱勔,只不過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是對他這個大宋官家來的,但朱勔一直隱瞞軍情不報,卻是讓他心生怒意。
王黼想要呈上奏摺,道君皇帝只道:“什麼事卿家讀來。”
王黼領命急忙翻看,下一刻“撲通”聲跪倒在地,顫聲道:“陛下,杭州失守,陳建殉國,趙霆不知所蹤,賊軍人數已達二十幾萬,連日在城中放火,燒殺搶掠……”
此言一出,兩班臣子頓時倒吸涼氣,杭州乃江南重鎮,一但失守,整個浙西必然不保。
道君皇帝瞪大眼睛,向前欠身,張了張嘴巴,卻沒吐出半個字來。
童貫這時急忙再次出班:“陛下,還請疾速出兵平賊。”
好半晌道君皇帝才道:“西軍如今哪裡?”
童貫道:“熙河、秦鳳、環慶、涇原、鄜延,五路大軍兩三日即到,另有河東軍約莫最晚明日下午就到。”
道君皇帝聽罷,稍稍定神兒,思索道:“傳朕旨意,朱勔貪污害民,引亂東南,罷爲庶人,趙霆臨戰退縮,視同反叛,捉拿問罪,其餘臨陣或降或逃官員同罪,江南應奉局……裁撤!”
童貫一愣,知曉道君皇帝心意,這般大事,涉及天下,總要有個出來頂罪的,如今浙西陳建已死,便是殉國,非但不能問罪,還要善待子嗣,所以朱勔就要出來頂包,只是貶爲庶民,是否過於太輕?
“官家英明!”滿朝文武齊聲呼喝。
道君皇帝又沉吟片刻,目光落在趙檉身上:“秦王聽旨!”
趙檉走出班中,只聽道君皇帝道:“秦王,朕封你兩淮宣撫置制使,起侍衛親軍司三萬兵馬,權兩淮軍政,南下討賊!”
趙檉領命回班。
道君皇帝又看向趙楷,趙楷出列,道君皇帝道:“鄆王,朕封你兩江宣撫制置使,起殿前司三萬軍馬,權兩江軍政,南下討賊!”
趙楷急忙領命回班。
這時童貫尚在班外站立,道君皇帝看着他道:“童愛卿!”
童貫道:“微臣在!”
道君皇帝點了點頭:“這次還由你帶西軍,朕封你兩浙宣撫制置使,領西軍五路,河東一路,南下討賊,凱旋之日,朕自有封賞!”
童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伏俯叩頭道:“陛下,微臣敢不竭盡犬馬之力,以報陛下!”
道君皇帝點頭令他起來回班,又沉吟半晌道:
封劉延慶,兩浙宣撫副使,西軍、河東軍漢蕃精兵都統制。
辛興宗、楊惟忠,熙河兵統制副統制。
劉鎮,涇原兵統制。
楊可世、趙明,環慶兵統制副統制。
黃迪,鄜延兵統制。
王渙、馬公直,秦鳳兵統制副統治。
翼景,河東兵統制。
這些人都是西軍將領,此刻尚在路上,但道君皇帝口諭已下,立刻有人制詔迎去送往。
隨後道君皇帝又許下賞賜:
凡生擒或殺死賊酋方臘者,平民官封防禦使,賞絹一萬匹,錢一萬貫,白銀一萬兩,黃金五百兩。
生擒或殺死賊將者,平民官封武翼大夫,賞絹五千匹,錢五千貫,白銀五千兩,黃金三百兩。
如生擒或殺死知名頭目,平民官封敦武郎,賞絹一千匹,錢三千貫,白銀一千兩,黃金一百兩。
以上如有不願做官者,任其自便,可增加賞賜,倘是朝廷命官、文武學生、公使小吏,將校兵勇等,拿獲或殺死前項賊犯等,可比擬遷補官職,賞賜金、銀、錢、帛,如果有賊中黨徒棄暗投明,捉殺前項人等,將賊魁或首級送官驗證,可免除本人死罪,對於以往概不追究,並依賞格推恩支賜。
安排好了三路大軍後,道君皇帝心中鬆了口氣,這次徵賊是以西軍爲主,秦王、鄆王輔助,兩王只帶京畿禁軍。
滿朝文武心中都知緣故,這是不想讓兩位親王太過接觸西軍兵將,所以才讓童貫首領西軍。
道君皇帝看着下方又道:“雖然江南事急,但出兵不宜草率慌亂,待三日後西軍到達,並京畿軍隊一起出徵!”
童貫聞言心中不由嘆了口氣,兵貴神速,應該立刻出兵,可道君皇帝明顯不肯讓京畿禁軍打頭陣,還是要等西軍一起出發。
隨後又議事一兩時辰,方纔散朝,道君皇帝只覺頭昏腦脹,徑去了芝蘭小築歇息。
芝蘭小築是書房,他到後有宮女過來送茶,道君皇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便站起身負手走動。
他心中煩悶,就看壁上字畫,看了吳道子、李思訓所畫的《三百里嘉陵江山圖》,雄偉壯麗,二人筆法不同,各極其妙,看到好處,道君皇帝頻頻點頭,看到弊處,長嘆一聲。
隨後又來至《芙蓉錦雞圖》前,這是他不久之前所作,無論李唐還是張擇端,看了都讚不絕口,道君皇帝在自家畫前停了許久,怔怔出神。
那畫面上一隻美麗錦雞,落在芙蓉枝上,羽毛絢麗豐潤,拖着豔麗長尾回首顧盼,邊上蝴蝶翩翩起舞,拈花拍葉,迷戀鮮花,左下角秋菊疏麗,搖曳多姿,頗有傲骨凌霜的氣概。
他越看越是發呆,心頭迷茫無主,似不知接下來要幹什麼纔好。
這時外面有蔡攸求見,道君皇帝方纔動了動,讓人召進來詢問何事。
蔡攸進來禮道:“官家,臣見官家日夜操勞國事,費思傷神,特訓獻了一些紅綠藝伎,今日帶來正在宮外等候,給萬歲做個耍子解悶。”
道君皇帝便讓人來見,片刻後,蔡攸領過一起跪下。
道君皇帝看着蔡攸道:“朕連日國事繁冗,精神睏倦,也難爲愛卿一片忠心。”
蔡攸連稱臣子本分,隨後先叫兩個女藝相撲爲戲,二女藝皆細腰扎臂,在場上兜圈兒相撲,十分可笑,須臾,一女被撲倒,一女壓在其上。
道君皇帝看了頓時龍顏大悅,張嘴傳旨賞勝者彩帛一匹,勝者過來領賞叩頭謝恩,敗者則滿面羞愧,以手掩面。
接着下面又走上來一個穿綠的男藝童,長得五官端正細皮嫩肉,端得是名美少年。
男藝和得勝的女藝相撲,二人交手十來回合,男童雙手把住女藝雙臂三舉三落,女藝身輕如燕,腰肢靈活,每次落地立即站穩,男童撲不倒女藝,急得滿頭大汗,女藝乘勢將男童舉起,三起三落,等最後一落,女藝乘男童足跟未穩,用雙手摟抱男童下腰,用力一剎,男童立腳不住,仰面倒地,女藝壓在男童身上。
道君皇帝看了止不住哈哈大笑,眼淚都流了出來,“快再取一匹彩帛賞賜。”
女藝接了彩帛下去,男童羞得臉如紅布,無地自容。
蔡攸這時看到了火候,立刻脫掉長衣棉袍,內穿了短衣窄褲,他尋人把嘴上塗了硃紅,臉上抹了粉彩,親自登場和女藝相撲。
女藝自不是他的對手,便胡亂招手,後面女藝一起上來,便將蔡攸困在中間,團團轉起如走馬燈一般,半撲半戲,一個個累得嬌喘吁吁,香汗淋漓,更是好看。
道君皇帝立刻喜得眉飛色舞,此時此刻,便是把江南大事,忘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且說趙檉散朝後回府,心中算計片刻,這番江南征剿乃是西軍爲主,道君皇帝打的是保存京畿禁軍實力的主意,他與趙楷雖然各領一路,但只要守住江北與江西即成,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其實道君皇帝安排的並無毛病,兩淮兩江只要緊緊扼死,南面福建多山不便大軍行走,那兩浙便是個甕中捉鱉的局面。
只是有一點不好,此刻杭州已陷,方臘如有眼光,下一步強打江南東路的首府江寧,一但把江寧拿下,再上奪潤州,下取太平州就形成了和江北對峙局面,倚仗長江天險就可以暫時防住兩淮,那下面未必對付不了童貫帶去的西軍。
但這些都不是眼前要考慮的,到時還要依局勢變化決定,誰也不知道方臘接下來會打什麼主意。
就在前些日江南事發後,趙檉已經派人去給福建黃覺送信,讓他即刻帶領海盜海賊,趁着東南大亂,天下目光皆在兩浙之際,悄悄去廣州滅了蒲氏一族,只要胡人蒲族滅掉,那就可得金銀船隻無數,到時黃孤坐鎮福州,南控兩廣,局勢便成。
趙檉想了片刻,起身再去往碎玉樓,這一次南征不比上回平王慶,王慶手下沒方臘這多軍馬,更沒有許多高手。
方臘手下似汪老佛、陳箍桶都是宗師實力,而據麗雅娜扎所說,七生七死方七佛的武藝也極高,她觀察許久,都不知在哪個境界。
除此之外,還有包道乙、石寶、方傑、鄧元覺、陳凡、龐萬春、王寅、厲天閏、司行方、鄭彪等等,每個都是武藝高強之輩。
還有各地的大教首,蘇州石生、越州仇道人,處州洪載,仙居呂師囊,都不是泛泛之輩,遠非王慶那些手下可比。
他這次不但要把侍衛親軍司內有本領的武將都帶去,就算是碎玉樓的一些人等,也要撿着有本事的帶走。
除了防備萬一,他還有些別的想法,這些想法都需要親近的手下之人去完成。
在碎玉樓安排好人手之後,天色已經晚了下來,趙檉讓雷三將馬車趕去了趙元奴處。
一進小院,趙元奴娉娉婷婷迎了出來,見她玉貌花顏,千嬌百媚,柔嬈聲道:“王爺,怎有空來奴家這裡?”
趙檉瞅了瞅她,笑道:“收拾一下,三日之後隨我下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