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直到天光將亮,趙檉纔將姐弟兩人送回皇宮。
宮內果然沒有設宴,按照以往慣例,中秋的宴會是要擺到天明的。
而此刻,皇宮內卻一片死氣沉沉,沒有半點過節的氣氛。
道君皇帝只是把趙棫貶爲庶人,並沒有驅離宮城,所以趙棫暫時還能在皇宮內居住。
後世之時,哪怕已經臨近靖康,道君皇帝依舊沒有恢復趙棫爵位,而趙桓登級之後,也沒有去做此事。
金兵二打東京驅趕宗室北上時,趙棫一樣被裹挾在內。
後來幾經遷徙,最後落於五國城,據種種史料推測,趙棫活得極久,乃是北驅的諸皇子中,壽命最長的一個,便是金國皇帝都熬死了好幾任。
兩三日後,趙檉參加太學詩會的事逐漸傳開,而他在詩會上不寫詩填詞,反而做了兩首曲子的舉動,立刻在東京的文壇掀起了一股風暴。
那兩首曲子以極快的速度傳播,不到半月,東京幾乎所有的正店青樓,都有彈唱。
前往遊樂的文人騷客想聽秦王作曲,竟還需額外打賞大筆金銀,店樓賺得盆滿鉢滿,一時更有東京曲貴之說。
而在文壇上,詞曲之爭直接被擡上桌面,彼此攻訐,各種口誅筆伐每日都在上演,不少原本只攻於詞的文人學生,竟開始轉而填曲。
隨着作曲的人漸多,新曲猶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街頭巷尾、市井之中亦是常聞歌唱,曲之一道開始煥發出勃勃生機。
此刻,距離樊樓不遠處的一座精緻小院中,梧桐樹下的桌上擺滿了水果,一名玉貌花顏,身段嬌嬈的少女,正用皓如凝脂的手腕輕託香腮,細語縈縈道:“弄玉,你說王爺是不是將我忘記了?”
旁邊小丫鬟急忙道:“王爺怎會忘記娘子,那日王爺可是情真意切,爲了娘子就連那些大官都懲治了一番呢。”
少女正是趙元奴,她聞言輕輕一嘆,明眸看向遠處:“這幾日我總是想着,如果他不是……不是王爺多好,我寧願他是一個窮書生,然後自家贖了身去,與他遠走高飛,雙宿雙棲,自在逍遙。”
弄玉看着自家娘子發癡,心中不忍,勸慰道:“娘子,王爺在朝爲官,肯定公事繁忙,前些日又鬧了慶功宴,聽說禁足在府,眼下似是剛解禁沒有多久,估摸着再過幾天就會前來看望娘子。”
趙元奴眼神微微迷離,道:“可聽梅娘說他去了太學詩會,還作了兩首曲子,此刻風靡城內的店樓,無人不會彈唱。”
弄玉咬了咬脣,岔開話道:“娘子,既然王爺開始填曲,娘子莫不如練習一番,省的王爺來了想要聽時手忙腳亂。”
趙元奴立刻點頭:“確是該練習,不然琴簫等器都生疏了,對了弄玉,兩首曲子怕是不夠,梅娘說現在外裡作曲的人多,你去求上幾首,我一併演練就是。”
弄玉道:“娘子稍候,奴婢現在就去。”
趙元奴看着弄玉出門離開,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玉頰之上現出一抹惆悵……
這日趙檉在府內觀看外面所出新曲,還有李清照等人抨擊他的詞章,心中不免暗暗發笑,他倡導曲不下詞,現在文壇上都以他爲曲界領袖,一些詞家便聯合起來對他打壓,吵得極爲熱鬧。
他看了會兒後喚雷三過來,吩咐他去州橋找戚紅魚過府。
半晌戚紅魚到來,並着雷三和周處等人,趙檉道:“最近有個事情要做,交給你們幾個。”
戚紅魚好奇道:“公子要做何事?紅魚必當全力以赴。”
趙檉道:“也不是甚麼大事,就是想開一家戲樓,只唱戲說曲,不做旁事。”
幾人聞言都愣了愣,唱戲說曲的不是勾欄嗎?
雷三小心翼翼地道:“王爺要開勾欄院嗎?”
趙檉瞅他一眼:“勾欄經營起來太繁雜,這就是戲樓,平日唱唱戲,說說曲書,已是足夠。”
戚紅魚聞言眼睛一亮:“王爺,這個簡單,不知要多大規模纔好,地段可有選擇?”
趙檉想了想道:“怎麼也要四座臺子,外裡有些雜鋪的,至於地段不用太繁華,不出內城即可。”
戚紅魚道:“這個奴家可以去找,正巧以前見過兩處,很是適合。”
趙檉道:“紅魚你做主,其它事讓府里人配合着,至於戲班子自家要養上支大的,不須有甚麼名氣,識譜懂律會唱即可,要在民間招攬身世清白那種,幾家混到一起納進戲樓。”
戚紅魚道:“屬下明白了。”
趙檉又看向雷三週處:“你們帶人跟着前往維護,不用事事稟報,看着處理就行。”
雷三道:“屬下知道,若是有搗亂的全部棍棒打走,絕不留手。”
趙檉搖了搖頭:“現在是做生意,不要總想着打打殺殺,就算是打打殺殺,也要把這當成生意來看……”
雷三不解,看向一旁周處,周處一臉嫌棄地不理他,對趙檉道:“王爺,屬下知道怎麼做,這種事情屬下擅長。”
趙檉道:“知道就好,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樣子,生意不是江湖,生意是銀子!”
三人行禮稱是,這時外面管家來報,說宮內有旨意傳下。
他遣走三人,去前堂接旨,卻見乃是張迪。
旨意是口諭,讓他晚上去皇宮赴宴,趙檉心中納悶,待旨意完畢便詢問張迪。
張迪小聲道:“王爺,今晚可要小心,順昌知府周邦彥回來了,就在宮內。”
周邦彥回來了?趙檉皺了皺眉,這位當世詞宗,詞中老杜,不好好在淮東做官,跑回京城幹什麼?
說實話,趙檉並不喜歡周邦彥的詞,雖然周邦彥向來被尊爲婉約大宗,集大成者,後來詞論還稱他爲詞家之冠,被公認是“負一代詞名”的詞人,無論當代還是有宋一朝都影響甚大。
但趙檉就是不喜歡,那個公論可不包括他,不說周詞優劣,他就是對周詞提不起半點興趣。
當然,文人相輕,各花入各眼,就算趙檉不喜歡,也無法改變周邦彥在詞壇的地位,周乃是當代詞宗,再無人可出左右,至少這時李清照是比不過的。
但趙檉偏偏就覺得李清照的詞要比周邦彥好。
哪怕這位大姐嗜酒爛賭,性子也是那種自信過頭又有些倔強,可詞寫的是真好啊。
李清照的婉約詞,在趙檉眼中,乃是終宋的,他認爲大宋的婉約詞到李清照止,後無來者。
趙檉思索片刻,看着張迪道:“周美成好大年歲,不在淮東溫潤之地養老,回來做甚?”
張迪聽趙檉語氣並不客氣,便阿諛道:“王爺說的是,年前官家憐他年歲大,在任不易,從河北給他調到淮東,可前些時候不知爲何,忽然上疏要進京。”
“是他主動上疏的?”趙檉摸着下巴心想,不會是因爲詞曲之爭吧?
“王爺,正是他主動的。”張迪放低聲音道:“本來這事兒多魯莽,沒想到官家竟欣然同意了,周邦彥剛一回京,就立刻被官家喚進了宮中。”
趙檉眯了眯眼,兩個老的原本有嫌隙,可是爲了對付自家,竟然聯合起來了?
道君皇帝肯定是要打壓他的,或許正愁沒法子,周邦彥爲了詞曲之爭也要回京對付他,兩人哪怕之前有宿怨,但在這件事上一拍而合了!
趙檉道:“今晚宮宴除了周邦彥外,還有何人?”
張迪想了想:“朝上的好像有王黼、蔡攸,白時中,朝外的除了周邦彥,似乎都是京城的一些文人詞家,對了,還有周邦彥的幾名弟子。”
趙檉點頭,鴻門宴無疑了,看來是想用詞曲之爭來打壓他。
不過,就算你周邦彥詞作的再好,京城詞家到場的再多,難道就能壓得住自己?
你周邦彥雖然當朝名氣大,後世名氣也不小,可再如何,恐怕你也進不了自古以來的詞家前五吧?
我這裡可有曲作四大家虛席以待,不服較量較量就是。
至於其他的京城詞人,當下這個時候,除了李清照外,真就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哪怕人再多,你還能多過我記得的百年曲家?
趙檉不以爲然,雖然這種事乃文人之爭,但道君皇帝摻和進去立刻就變了味道,不過既然都聯合起來想要對付自己,自己就統統給他掀翻。
快刀斬亂麻,迅雷不及掩耳,就在今晚直接給士林文壇定下曲能與詞爭雄,能一較高下的基調。
張迪走後,趙檉立刻喊來蘇石,吩咐了一番話之後,蘇石領命出去。
隨後短短几個時辰,秦王與周邦彥共東京詞家將於皇宮較量詞曲之事不脛而走,東京城轟動。
各大書院學堂,正店青樓,書鋪印局,全都沸騰起來,毫無疑問,今晚將有許多佳詞妙曲問世,這乃是文壇的一大幸事。
書院學堂都是關心文章和此事帶來的影響,那些博士學生,已經隱隱感覺,這應該是詞曲之爭的一大對決,秦王乃是興曲之人,而周邦彥是當代詞宗,這肯定是要分出個勝負高下,決出曲的真正地位。
倘若秦王勝了,或者哪怕只打個平手,那麼曲的地位立刻不言而喻,將和詩與詞並駕齊驅,不可撼動。
倘若秦王輸了,或許對秦王展露於世人心中的文采學問沒太大影響,畢竟秦王於詩詞一道同樣是大家,但對於興曲這件事情,卻是宣告失敗,這對秦王的名聲將是個沉重的打擊。
而正店青樓和書鋪印局,則想着怎麼才能第一時間得到晚宴上的詩詞曲子,這可代表着白花花的銀錢。
哪家能先得到秦王或者周詞宗的詞曲,先於別家傳唱,那麼不但可以立刻就變成銀子,還可以揚名京城。
別家得不到的,我家得到了,這代表什麼?代表着我家宮內有人朝上有人啊,這乃是無形的勢力,對於競爭對手是忌憚,對於客人來說就是安全的保障。
於是諸店樓各使手段,都打算第一時間得到今晚宴上的詩詞,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都值得。
王黼、蔡攸、白時中三個,收禮收到手軟,畢竟只有他們三個朝官參加晚宴,與他們有兜搭的店樓全都過去孝敬,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宴會上的詩詞讓這三位大人先一步透漏出些,讓他們能早於別家在樓內傳唱。
還有的把關係找進了宮中,那些內侍宦官可並不全是孤家寡人,許多就是東京本地民戶出身,在外面既有親屬,又有鄰朋,總之都七拐八拐的被外面店樓尋到。
而這種事情樊樓自然不會錯過,樊樓交遊最廣,和王黼三人都有些來往,至於宮裡也是和眼下最受寵的張押班關係莫逆,樊學文甚至和張迪還有同挨棍子的交情。
樊學文知道這種事情其實去宮內找人最穩妥,便派人攜了重禮去求張迪,可張迪禮物只收一半,讓人帶了封信回來。
樊學文看過信便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隨後將信交了一旁的烏先生。
烏先生接過一看,張迪在信裡道此事雖能辦,但未必能保得樊樓第一個拿到詞曲,不過既然收了禮物,就給樊樓出個主意,如果按照這個主意行事,卻是肯定能先拿到曲子的,這個主意就是讓他們去求秦王。
烏先生點頭道:“張押班說的不錯,只要能求動秦王,那麼樊樓肯定能搶先諸店,最早得到曲子。”
樊學文道:“合該如此,這種詞曲對決的大事,王爺心中肯定早有腹算,都不必從宮內傳出,直接就可以拿給咱們!”
烏先生道:“大東家,我看事不宜遲,應立刻備了厚禮送去王府,而且這事……還須大東家親自出馬。。”
樊學文點頭道:“那就抓緊備禮,我即刻前往王府!”
那邊趙檉在府內正靜坐沉思,忽然有人來報,說樊樓的大東家帶了禮物求見。
趙檉微微一笑,道:“我知他來何事,禮物收下入庫,至於他所求的,讓他去找趙元奴便好。”
小院之內,趙元奴手上持了管洞簫,剛練罷首曲子,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望向梧桐樹發呆,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音。
丫鬟弄玉過去詢問,片刻後一臉喜色小跑回來,邊跑邊喊:“娘子,娘子,王爺派人送信來了,還帶了幾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