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檉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壁畫和他第一天看到時相比,似乎發生了些變化。
他是過目不忘的,就算這壁畫再大,畫面再繁複,線條成千上萬之多,他看過後也會牢牢記住每一處。
剛剛走過去時,眼角的餘光掃過海船搏浪捲起千堆雪的畫面,他記得那白浪裡的線條數量和他第一天看到的不同。
浪花無數朵,每朵都由上百個線條勾畫而成,而其中有一朵,原來是九十九筆,現在卻變成了一百筆!
趙檉皺了皺眉,是他那天看錯了嗎?或者是記錯了?但這並不應該!
亦或是海島潮溼,有的線條遇溼失色,如今幹了又重新顯現出來?
這倒是有可能,就是眼下居住的島上木房,因爲溼潮,那牆壁的木板顏色下面與上面都不盡相同。
這幾日天氣晴朗,也未下雨,說不定之前因爲潮溼而顏色模糊的地方,如今幹了重新出現。
趙檉心內狐疑,卻未多做停留,跟着武松向裡面走去。
沿途許多小石室,個個都能容下一人躺臥,雖然簡陋,但卻方便休憩。
待走到最深裡,有一座小石室,正是昨晚武松歇息之處,爲了不惹人注意,只有趙檉和武松二人走進,杜壆兩個則在外面假做思索壁畫機緣,實則把眼望風。
石室裡有鑿刻出來的天然石牀,除此之外還有個石桌,再無他物。
武松指着石牀一側的牆壁,低聲道:“公子,昨天晚上就是從這面傳出來的響動。”
趙檉點了點頭,出門丈量了一下距離,這塊牆壁位置卻是對着山那邊,左近再無石室,那麼聲音肯定是從那一側的山腹中傳過來的。
武松這時湊近,將耳朵緊貼石牆之上,聽了片刻道:“眼下卻是沒聲音了。”
趙檉也走過去聽,他的武藝比武松高些,聽聲辨物的本領也更加精通,貼在牆壁上微閉雙眼仔細感受。
壁中還是有聲音的,不過是山風鼓譟聲,山外的震顫聲,島下海水流淌的嗡嗡聲,並沒有別的特殊聲音。
但武松是不可能撒謊的,更不可能聽差,眼下白日,不比夜晚安靜,趙檉全神貫注,身體彷彿長在了牆上,足足半個時辰一動未動。
武松此刻心中有些忐忑,但左右尋思不會弄錯,畢竟昨晚聽到的不是一聲半點,而是斷斷續續,持續了許久。
忽然趙檉雙眉一揚,臉色變化,武松立刻望過去,知道趙檉有所發現。
只見趙檉又聽了片刻,這才慢慢從壁上挪開身子,接着退後幾步,望向石壁,神情複雜疑惑,久久不語。
“公子?”武松忍不住小聲開口。
趙檉看着他點了點頭,用極低的聲音道:“山那邊有人!”
山那邊有人?武松雙眼立刻瞪大,這代表他昨晚沒有聽錯,那撞擊聲音確實是人發出來的。
趙檉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就在剛剛,長久沒有聽到異常,他幾乎想要放棄想等晚上再過來時,卻聽見了一絲人聲。
並不是撞擊山壁直接傳過來的聲音,而是類似人嘶吼的動靜。
正常來說,這種相互隔離開的空間內,想要聽到另外一邊聲音,類似撞擊那種通過物體傳播的方式才更明顯,單獨的聲音除非十分大,否則不會極難穿透過來。
趙檉雖然只聽到一絲微弱動靜,但可想而知,在發出這動靜的那一邊,這個嘶吼聲該有多大。
他沉思了片刻,毫無疑問,這座山裡並非只有石殿這邊是空的,就在山的那一側,也有洞窟存在,而且裡面有人。
可那邊到底是個什麼地方?趙檉心中無比疑惑,英雄島島主和那些弟子使者們,住在聯排的木製殿堂裡,還有一些其他島上人則住在木屋中,不會有誰住山窟。
並且那撞擊和嘶吼聲,明顯不是一個人在正常狀態下發出的,莫非是被囚禁在那邊嗎,還是別的什麼情況?
“出去吧……”趙檉負手往外面走,確定了那一側確實有人存在就夠了,此地不能久留。
若對面的另一處山窟,真是這英雄島什麼秘密地方,恐怕這邊石殿內也會有人監視。
四人走回中心大殿,趙檉擡頭向壁畫看去,腳步突然一滯,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那壁畫居然又變了。
之前進來時,看到一朵九十九筆線條的浪花變成了一百筆線條,此刻依舊是那朵浪花,竟然變到了九十八個線條。
若是說線條變多是因爲山洞潮溼,隱去顏色,那這沒過多長時間線條又變少了,是什麼原因?
難道是潮氣忽然上升,被水汽又給浸透隱藏了嗎?
這就有些扯了!
趙檉一動不動盯着壁畫,壁畫共分三部分,他看的是海船搏浪這邊,這邊的浪花筆墨最多,足足有幾百上千朵,他仔細觀看每一朵浪花的筆畫線條。
大多浪花的線條都是百筆左右,他逐個看去,又發現有幾朵浪花與第一天所見時不同。
可這又能代表什麼?如果不是潮氣作祟,那就是這用作壁畫的石頭特殊,或者使的是特殊的顏料墨水,也不算什麼太奇異之事。
但是,問題出現了,爲什麼作畫的人要用特殊的石頭和顏料墨水作畫呢?
壁畫出現在這海上孤島本就古怪,若再用特殊的石頭顏料,豈不是更加古怪?
這麼繁複的事情做下來,若說裡面沒有什麼目的存在,大抵是不可能的,難道這壁畫裡真的隱藏了一門什麼武藝不成?
趙檉此刻心中十分疑惑,他看向旁邊,發現觀看海船搏浪圖的人幾乎全都盯着那幾艘海船。
因爲海船上畫了不少人,每個人手中都執了兵刃,擺出各種姿勢,有的劈浪,有的切磋,有的自顧演練。
這片畫面太吸引人,乃至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就是杜壆三個也瞅着這邊看。
趙檉道:“爲什麼看船上的人?”
杜壆納悶:“公子,既是蘊含武藝,不看船上的人又看什麼?”
趙檉想了想,似乎有理,又道:“那些人的姿勢招數,根本不可能用出來,爲什麼還要看?”
武松道:“公子,正是因爲正常不可能用出,所以才隱藏奧秘,倘若參透,必定高深。”
趙檉嘴角抽了抽,是這個道理嗎?好像還真是啊。
他又轉頭望向壁畫,可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那些海浪的線條依舊在變化,或多或少,都不是他那天看過的數量。
別人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不可能將每一朵浪花裡的線條數量全部記住,而且這種記線條的事本來就看不出有什麼意義,幾乎沒人去做,他若不是過目不忘,也不會刻意去記。
他再瞅了片刻海船和上面的小人,這次卻沒發現什麼異常改變,和第一次觀看時相同。
趙檉不由摸了摸下巴,線條變化,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忽然他心中一動,看向最大的那朵浪花。
這朵浪花並非在海上翻騰,而是掀起天高,直與那拳拳大日爭鋒,似乎要割天裂地一般。
這浪……趙檉發覺這朵大浪有些與衆不同,雖然這浪的線條數量沒有改變,但似乎就是哪裡有點不對勁。
怎麼看都與初時一模一樣,不止線條,還有筆鋒的曲折,顏色的深淺,畫面的細節,都沒有絲毫變化。
究竟是哪裡不對呢?
趙檉皺着眉仔細瞅這浪,無論怎麼看,都看不出端倪。
他不由揉了揉眼睛,剛想對旁邊的武松說話,卻忽然一愣,武松的目光在海船之上,而海船距離那大浪……
趙檉急忙再次瞅向大浪,這朵浪花滔天,幾艘海船全都在這大浪之下,只要浪花打下,任你船身如何堅固,船上的人武藝何等高強,都會被大浪拍翻,人力不能抗。
趙檉雙眼瞳孔猛縮,終於看出哪裡不對勁了,距離,就是距離!
第一天瞅這朵大浪距離海船的距離,與眼下是不同的。
眼下似是……要近了那麼分毫!
大浪是向下壓的,可能只近了那麼細如髮絲的距離,但還是近了,至少畫面這一處的比例,微微發生了改變。
這是什麼原理?趙檉暗暗沉吟,作畫這門技藝,裡面有許多奇巧手段存在。
比如有一幅畫,喚作《風雨歸程》,背景是山,前面有河,河裡有小船,河上有一座木橋,在橋中間有一個小童,這小童手上拿着把雨傘。
將這幅畫掛在堂內,每逢陰天大雨之時,這個小童手上的雨傘便會張開打在頭頂,而晴天之後,雨傘就變成了夾在腋下。
這畫或許外人看着拍掌稱奇,但對擅長作畫之人來說,卻是雕蟲小技而已。
其中秘密就是在宣紙和顏料之上,宣紙雙層,顏料特殊。
陰天之時,空氣潮溼多水,宣紙上也溼潤,那畫夾雨傘畫面的特殊顏料,就會浸去宣紙的另外一層上,而另外一層打着的傘的顏料反而會浸到這邊來,這就形成了外面下雨,畫上小童變成了打傘,而晴天之後,內外乾燥,浸過來的顏料又會被吸收回去,小童又變成了夾着雨傘。
這種畫一般只能經住兩三次變化,然後就會顏料走跡,畫面模糊不成樣子,所以並無傳世作品,只能當玩樂之作,因爲保存不了多久。
還有一種明明是雪白的紙張,上面既無字也無畫,卻噴上一口水酒,就會慢慢顯現出一幅山水,待片刻之後有的會隱去,有的則不消失一直存在,都是因爲作畫顏料特殊的緣故。
趙檉並不覺得這壁畫上浪花線條的增減,浪花微微變化位置有什麼奇異,只是作畫人這麼幹的目的是什麼?
這壁畫不比小張宣紙,想用石頭和顏料做手腳,可不是項小工程,這裡面絕對隱藏着些什麼秘密。
趙檉沒有着急回去,而是同杜壆三個一起站在那裡觀看起來,他幾乎是一寸一處都仔細查看,和第一天記憶裡的畫面相互映照對比。
然後直到中午的時候,他的神情越來越凝重,下午時更是臉色時陰時晴,到最後微微閉上雙眼,開始沉思。
太陽將要落山之際,他喚過三人一起出了石殿,然後去酒肆好好吃喝了一番,這纔回去木屋。
待到夜色濃重,趙檉留下武藝最差的白戰看家,帶着杜壆、武松,臉上黑巾蒙面,直奔島中心的後山而去。
他要探下那另外那側山中究竟有什麼秘密,怎麼會有人存在,還發出撞擊和嘶吼。
三人沒有走正常的中心大道,而是繞了彎,從住處這邊直上山,然後從山裡去往島中。
武松之前上山尋獵過野獸長蟲,路徑還算熟悉,沒多久就從側面來到中心的山旁。
這山似元寶形狀,前面是機緣石殿的入口,打磨的規規整整,後面則不同,雖然地勢平緩不陡峭,但樹木荊枝十分之多,看起來似乎許久都沒人來過。
武松這時低聲道:“公子,不太對勁。”
趙檉道:“哪裡不對?”
武松道:“雖然這裡看似雜亂,樹草胡亂生長,但仔細觀察卻似有人爲擺弄過的痕跡,並非天生就是如此。”
趙檉點頭,武松又道:“待屬下探探路,既然有人故意遮掩,那順着他遮掩的路線尋找,就會找到這後山入口。”
趙檉笑道:“二郎好一個反其道而行之!”
武松兄弟在清河縣老家時,除了幾畝沒人盤剝的山地,就是打獵生活,算得上半個獵戶。
只見他小心翼翼往前尋去,好半晌纔回來道:“公子,有了!”
趙檉道:“在那裡?”
武松道:“這做遮掩的也不是什麼熟手,留了太多破綻,屬下逆着找去,看那山下有一處草枝濃密處,卻有山風呼嘯出聲,應該是個洞口,被隱藏了起來。”
趙檉思索道:“可有人看守?”
武松道:“這卻不好說,外面看不見,裡面就不知道了。”
趙檉道:“過去試探一二。”
武松急忙稱是,前面帶路,過了片刻來到元寶山下,隨後指着遠處一個絲毫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衝趙檉低聲道:“公子,山洞入口應該就在那樹草後邊。”
趙檉想了想,覺得不好魯莽上前,便在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臂膀使了個巧勁往斜上方拋去。
他力量用的恰到好處,並非直打,而是丟到半空掉落。
就在那石子剛剛落下後,草枝後面“噌”地就竄出來一人,距離太遠看不清面目,但這出現的身法卻是飛快。
隨後就看這人擡頭往上方瞅了瞅,石子是從上面掉下來的,發出的聲音與橫向直接打到樹枝不同,並沒有那種撞擊感。
而上方是山坡,這人望了山坡片刻,隨後轉身回去,但就在幾息之後,他忽然再次竄了出來,擡眼又看向山坡,山坡上自然沒什麼動靜,這人又轉身回去。
可是沒過多久,他竟然再次出現,這次卻多了一個人,兩個中的一個直接上了山坡查看,半晌之後沒有發現,才謹慎歸去,不再出來。
武松伸手抹了一把頭上冷汗:“公子,這些人也太小心了吧!”
趙檉眼睛微眯:“越小心就代表越有秘密,還是回去再說吧!”
三人回了木屋,猜測那山窟內究竟有些什麼,但卻沒太多頭緒,畢竟英雄島主能在這時召集江湖綠林開放機緣,就證明島上不會藏着太怕人看到的事情,不然這麼多人上島,百密一疏,很可能就被發現了。
只是山洞守衛的反應有些太過激烈,又讓人不得不懷疑,洞內有什麼天大的秘密存在。
第二天,趙檉繼續和三人去石殿觀看壁畫,直到傍晚纔回木屋,神情有些迷茫。
第三天,他又去石殿,這次時間較短,下午就走了回來。
如此連續六天,每日他都往石殿去,但卻都是獨自離開,其間也沒再去探查元寶山後面的洞窟。
直到第七日清晨,他再去石殿,依然是看那幅海上搏浪圖,但看着看着,臉上卻出現笑容。
接下來沉思半晌後,他轉過身朝殿外走,沒有直接回木屋,而是去了海邊。
這天雖然晴朗無雲,但卻有海風習習,海邊沒有什麼行人,只有幾艘海船在島近處飄着,還有兩隻小筏子,栓在沙灘的凸巖上,其中一隻筏子裡躺着個年老的島客,正在昏睡。
趙檉望向海面,此刻大海並不算平靜,因爲海風的關係,雖然沒有滔天大浪,卻有不少小浪潮涌,水面不住起伏。
他信手解開一隻筏子,就向海中推去,這時那年老的島客醒來,驚訝道:“好漢,哪裡去?”
趙檉淡淡地道:“觀機緣有所感悟,看看大海。”
老島客“哦”了一聲,又道:“今日有風,好漢小心,切莫遠離英雄島,不然海風吹走,恐難歸返。”
趙檉道:“知道了。”
他將筏子推進海中,一手執三兩丈長的篙杆,輕輕一悠,便蕩了出去。
這筏子倒也不遠走,離了岸邊,只在島旁隨意飄着,趙檉站在筏子上,望向遠處,只見海天相連,悠悠遠遠,無限蒼茫,讓人心生寬闊坦蕩。
他臉上無喜無憂,感受着腳下那種隨波逐流,水大無朋,人身渺小如螻蟻的狀態,彷彿整個人被海水完全的左右。
一個小浪撞了過來,立刻將他的衣服全部打溼,他卻站在筏上一動不動,太陽漸漸西下,細密的小浪頭越來越多,不停地把筏子往岸邊拍去,他在筏子上彷彿生了根一般,與腳下的原木,還有海水融爲一體,海浪又哪能夠將筏子推到岸邊。
此刻,似乎海水即是他,他就是海浪。
無數細密的小浪,好像無休無止,而他也是其中的一朵,在海水中掀起退回,再掀起,再退回……
不知不覺,夕陽西下。
小筏子已經飄到島嶼的另外一側,趙檉望着紅彤彤的半面天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他已經悟出了那石殿壁畫上的機緣,雖然只是三幅中的一幅搏浪圖,但他肯定,這確實是一種武藝。
並非他之前所料,認爲老島主自以爲是,胡亂臆想。
看着海波涌動,海浪翻滾,他不由發出一聲長嘯,隨後自言自語道:“無盡大海,乃爲無量!”
這一刻,趙檉的武藝終於到達了宗師的境界。
隨後他將筏子撐向島邊,一躍上岸,拍拍手就要離開。
可就在這時,海上的一個黑點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從遠處划來的一艘小船。
小船直奔島嶼,待不遠處,趙檉看清了船上只有一個人,赤膊精壯,正在努力划槳。
那人也瞅到趙檉,眼神警惕,似乎猶豫要不要靠岸。
趙檉眯了眯眼,觀看這人之後,臉上浮現出一抹喜色,舉起左臂做出個古怪的手勢,那船看見手勢,立刻加快速度,向小島奔來。
只是十來息間,小船臨岸,船上人跑了過來,但瞧見趙檉容貌卻有些困惑,剛想開口詢問,就聽趙檉道:“鄭廣。”
“啊?”船上下來的精壯漢子立刻一愣,隨後“撲通”聲拜倒在地:“草民鄭廣,拜見殿下千歲千千歲!”
趙檉點了點頭,正想喚他起來之時,天上傳來一聲高亢的鷹唳,然後一隻褐白相間的大鷹從空中飛了過來。
而在不遠處,還有一名白衣橙裙的少女,邊追逐天上的鷹邊輕呼:“瑪哈,瑪哈,回來……”
少女跑着跑着,突然瞧見趙檉二人,不由腳步停了停,只見兩人一站一跪,正都面色不善地瞅她。
她頓時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