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前虛下憂民淚.幕後深藏受賄錢.法律無情民有眼,豈容脂粉掩真顏。古往今來,無論哪個朝代從來不乏諷刺官官相護、奸臣當道的詩詞。白樂天的《新樂府》,一共五十首,全是揭露官場黑暗的;杜甫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中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更是狠狠的戳了封建官僚體制的脊樑骨。多少冤案化作傷心淚,多少苦主化作山中骨,官官相護,民不與官鬥,兩千多年的封建統治,受苦受難的永遠是老百姓。
所以可以想象,官告官,在老百姓眼中是多麼新奇的場景。
魏王趙廷美在南衙公開審理盧家少爺盧又元,風頭正勁的芝麻官和兵部尚書盧多遜在堂上吵得不可開交。這個消息被一些好事者添油加醋的傳了開,頓時在百姓中炸開了鍋。於是,唐宋除了“芝麻官”這個綽號,終於又有了一個新的諢名——二桿子。在北方話中,二桿子是罵人的詞。一般是指那些瘋癲、魯莽、粗野、輕狂、蠢笨、弱智兼且盲目自大的憨貨。在老百姓們看來,唐宋好好地做着官不安生,非要和官鬥,這不就是二桿子的做法嗎?
距離一審盧又元已經過了七天,今天是南衙重審此案的日子。一大早,前來看戲的百姓就把南衙圍了個水泄不通,等到旁聽的官員來時,趙廷美只能無奈的又出動了衙役從人羣中開出一條道。盧又元這一次看上去倒比上次冷靜多了,站在堂上一言不發。等到所有人落座,趙廷美瞟了眼人羣,正欲一摔驚堂木喊聲升堂,卻奇怪的發現堂上不見了唐宋的身影,疑惑道:“咦?原告呢?”
今日到場的官員,沒有了禮部尚書王溥、御史中丞滕中正等中立人士,清一色是盧多遜找來幫腔的“託”。盧多遜本來信心滿滿,勢要打贏這場官司,此刻唐宋缺席,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芝麻官呢?不會是不敢來了吧?”
“什麼,我看八成這二桿子是睡過頭了。”
堂下的百姓議論紛紛,要是“二桿子”不來,那還有什麼好看的。趙廷美皺眉看了看一衆官員,說道:“這唐宋搞什麼名堂?他不來的話這堂還怎麼升?”
“千歲。”盧多遜站起來古井無波的說道“既然唐宋缺席,那就應該視爲放棄,應該把盧又元無罪釋放。”
一羣“官託”紛紛點頭稱是,趙廷美也點頭道:“那就……”
“靠,誰說我棄權了!”
人羣中一聲大喊,只見唐宋手裡不知捧着什麼衝了進來,臭烘烘的一大團,衆人紛紛捏着鼻子讓出了一條道給他,唐宋也顧不得其他,把那團東西扔在地上,抹了把汗喘氣道:“諸位大人,恕罪,恕罪,下官去取了一樣重要證物,因此遲了一些。”
“什麼證物?”趙廷美皺眉問道。
唐宋又抱起那一大團東西,嘿嘿一笑道:“魏王,就是這個,這是從上次兇手屍體上扒下來的衣服。我着人仔細驗過,原來這身夜行衣大有來頭,雖然外面看上去和普通夜行衣無二,但它的裡子用的是黔州產的麻革。麻革在汴梁銷量極低,我調查了整個汴梁,只有一家店去年進過幾匹麻革,下官查了他們賬本,這些麻革後來都被兵部尚書家的管事買走了。”
“放肆!”盧多遜紅着臉道“兇手是不是汴梁人士還不得知,你居然公開誹謗,意圖指認刺客是我尚書府的人,唐宋小兒,你莫要欺人太甚!”
二桿子一出場就吵起來了!堂下觀衆紛紛睜大了眼,等着看唐宋如何回擊。
唐宋一聲冷哼,向前一步道:“魏王千歲,證據就在下官手中,要不您先驗一驗?”
“停停停,放下放下,孤看得見。”趙廷美慌忙制止了唐宋,長舒一口氣道“盧尚書說的不錯,這證物太過牽強了。唐宋,你陳述完畢沒?那孤就召見上次的證人了。”
“傳杜洪、張安。”
賭坊老闆杜洪與那舉子張安齊步走上堂前,施禮完畢,趙廷美淡淡道:“你二人將那日所說的證詞再陳述一遍。”
“大人。”杜洪憨厚的笑了笑,拱手道“草民那日所說證詞,有幾處錯漏。其實盧公子在我賭坊的確下了注買自己高中,但是他只押了五十兩,而且也沒有說過自己看過試卷,盧公子說的是,他看過的是去年一位舉子所寫的考題,並非今年的試卷。”
晴天霹靂!唐宋轉過頭來,目光如炬,瞪着杜洪。杜洪卻低着頭,刻意避開了他的目光。
“張安,你的證詞呢?”
張安嘴角掛着怪異的笑容,走上前去。經過唐宋身邊時,憐憫的看了他一眼,扭頭拱手道:“學生願爲盧公子作證,盧公子在科舉期間一直與在下一同出入,並未見過什麼外人,更不必說那兇手。盧公子才思敏捷,學生不懂的問題常常是盧公子爲學生解惑,在下願爲盧公子作證,試卷一定是盧公子自己寫的!”
張安說完,看向了盧多遜坐的地方。盧多遜點了點頭,向他使了個眼色,然後冷笑着看向唐宋,果然唐宋臉色鐵青一副猝不及防的樣子,顯然不知道要怎麼應對。
中計了。腦海中飛快的運轉着,唐宋瞬間就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難怪第一場官司會那麼順利的一邊倒,如今看來,這第一場只不過是盧多遜這老狐狸誘使自己拿出證據。第一場結束後,他一定就派人想方設法收買了杜洪,然後挖好了這個名爲“第二場”的坑等着他往裡跳。唐宋頭上冒出了冷汗,這幾日,他只顧着四處蒐集證據,倒是忘記忘記提防盧多遜的暗算。手上還有幾條證據,但看這滿堂文武盡是站在盧多遜這邊的,就算拿出這些證據他們一定也會異口同聲的否認。他終究是做官時間太短了,既無經驗,也無人脈。
“芍藥姐,好像唐老闆遇到難題了。”人羣之中,芍藥與小茴也站在小角落默默注視着堂上,看到唐宋臉色鐵青,說不出話,小茴擔心的向芍藥說道。
“別多嘴。”芍藥懷裡抱着一隻小貓,咬着嘴脣說道“這個人一肚子鬼主意,一定能扭轉局勢。”
大堂上一時間十分安靜,盧多遜見唐宋果然無計可施了,於是趁勝追擊說道:“唐宋,你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我當然要說。”
沉默許久的唐宋眼神又恢復了凌厲,直視着張安說道:“你說盧又元科舉期間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有什麼證據?”
“證據自然有。”張安得意的說道“一同出入客棧、賭坊、瓦舍,那些店的賬本上都是有記錄的,有誰不信大可去查!”
不能陷入他們的圈套,一定要找一個突破口,突破口……唐宋想着,看到一直站在一旁死人一樣的盧又元,眼前一亮。他走上前,向趙廷美拜到:“魏王千歲,在下想向盧又元問幾句話,不知可否?”
想到之前也曾安囑過盧又元許多話,看他今日也不似幾天前那樣慌張,趙廷美於是放心說道:“可以,你問吧。”
唐宋一步一步走到盧又元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說道:“盧公子,你和這位張安張公子是如何結識的?”
“這……”盧又元平復了一番心情,挺胸擡頭道“我和張公子是今年在一間客棧結識的,談笑間甚是投緣,於是就相約科舉期間一同做個伴。”
“那請問張公子最喜歡吃哪道菜?”
盧又元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盧多遜臉色一變已經知道了唐宋的打算,連忙喊道:“唐宋,不要問和本案無關的問題。”
“盧尚書,下官問的自然是和本案有關的事,請不要打斷我,否則我會認爲你是在袒護盧公子。”
盧多遜沒料到唐宋居然毫不慌亂,一句話又把他噎了回來,只得坐回去看着盧又元,期望這小子不會亂說話。
轉過身來看着盧又元,唐宋繼續逼問道:“盧公子,請回答我。”
“是……是清蒸羊肉。”
“沒錯,在下最好的正是清蒸羊肉。”張安急忙也跟着答道。
“盧公子,請問張公子睡覺時喜不喜歡打呼嚕?”
“他……”盧又元惱怒的反駁道“他打不打呼嚕我怎麼會知道,你幹嘛一直問我這些與案子無關的問題!”
“錯!”
唐宋臉上出現了一抹微笑,轉身面向堂下百姓說道:“各位,兩個人朝夕相處,科舉期間形影不離,怎麼會不知道彼此的生活習慣?所以,你、說、謊!”
說完,唐宋看向盧又元,眼神中透露着一股寒意。
“我……”盧又元不知如何應對,慌亂的答道“我又不曾留意過,自然記不清。你不要無中生有!”
“夠了。”趙廷美眼見這唐宋像塊狗皮膏藥一樣黏住了盧又元,這麼下去遲早要被他問出破綻,於是趕緊制止道“唐宋,你說了半天也沒拿出具體證據。要是再沒有證據,我可就要宣判盧又元無罪了!”
緊握的雙手無力地鬆開,唐宋嘆了口氣默不作聲。這場官司,天時地利人和盡在對面,趙廷美毅然決然要保盧又元,他再多費口舌也無能爲力了。
“本王宣判……”
“喵!”
一隻貓突然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在公堂上上躥下跳。先是跳到了兵部員外郎的臉上,接着蹬鼻子上臉,跳到了趙廷美身前,打翻了茶杯,搞得公堂上頓時一片混亂。
“拿下!快給本王拿下!”
趙廷美氣急,招呼着傻站在兩旁的衙役趕緊上。一班衙役哪有貓靈活,那隻貓一受驚嚇,頓時跑的更歡了。喵喵的叫着,從在那些朝廷官員身前跳來跳去,有的官員帽子掉在地上,露着個腦袋十分可笑。
鬧騰了大半個時辰,那隻貓最終逃了出去,趙廷美的火爆脾氣頓時上來了,大吼着:“一羣飯桶,連只貓都抓不住嗎,給本王去追!抓不到就不要回南衙了!”做回椅子上,趙廷美嘆了口氣。堂上一片狼藉,再看盧多遜這些人,個個狼狽不堪,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唐宋也在好奇,剛纔看去那貓似乎和芍藥養的那隻很像,於是四下看了看,果然在人羣中發現了芍藥和小茴的身影。當下會意,急忙拱手說道:“魏王,今日發生這種亂子,時候已經不早,在下提議不如暫緩審案吧。”
“這……”趙廷美皺眉看向唐宋,有些猶豫起來。可是眼前筆墨紙硯掉了一地,結案的話拿什麼結?還有那羣官員,一個個狼狽不堪,只顧整理官袍,那還顧得上結案。趙廷美無奈的嘆了口氣道:
“退堂。”
盧多遜的臉上十分精彩,剛剛老頭子被貓從頭上跳過去時撞掉了官帽,一頭白髮也亂了,眼見今日準備完全設下的局功虧一簣,頓時胸中氣血翻涌,幾乎背過氣去。
靠着芍藥的幫助,唐宋總算避過了今日的必敗之局。退堂後,芍藥與小茴主僕二人早已沒了蹤影,唐宋想了想,直接向蒔花館走去。
“呦,回來了。”
唐宋走進蒔花館,就看到芍藥悶悶不樂的趴在桌子上,像只小懶貓一樣,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見他進來,也只是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
走到芍藥面前坐下,唐宋倒了杯茶水,微笑着說道:“剛剛真是多謝了,今天我算是見識了芍藥老闆的大智慧。”
“哦。”
“咦,你到底是怎麼了?”
小茴站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大人,那隻貓芍藥姐已經養了兩年多,平日裡芍藥姐最寶貴的就是它了,小東西跑出去後到現在也沒回來,芍藥姐這不是正傷心呢。”
“胡說。”芍藥下把抵着桌子,嗚嗚的說道“我最寶貴的是錢。”
說完,她擡起頭,晃了晃頭髮,看着唐宋說道:“算了,貓兒丟就丟了,把咱的財神爺保住了就行。”
“芍藥,今日唐宋欠你一個大人情。”唐宋忽然嬉皮笑臉的舉起手說道“蒼天在上,唐宋在此發誓,只要有我唐宋在,就一定讓芍藥姑娘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花不完的錢。”
“嘻嘻,這話我愛聽。”芍藥恢復了精神,伸了個懶腰吩咐道“小茴,我要洗澡,快去燒水啦。”
盧又元的案子已經定在三天後重審,這三天,雙方都在緊鑼密鼓的準備着。坊間關於盧又元一案的說法更是撲朔迷離了,連城牆下要飯的花子都能詳細說出盧又元和唐宋兩次對簿公堂的經過。
消息傳到趙光義耳中,趙官家頓時感到有些不對勁,急忙召程德玄進宮商議。
趙光義這次直接把程德玄喊來了文德殿,程德玄趕到時,發現在場的除了自己,還有參知政事李昉、禮部尚書王溥、大理寺卿呂端三人,不由好奇道:“官家這麼急着召臣等入宮是爲了何事?”
“朕想親自審盧又元的案子,想問問愛卿幾人的意思。”趙光義也不含糊,直接說了出來。
一時間,李昉、程德玄四人互相說了幾句,交談了想法。李昉上前說道:“官家可是不放心魏王?”
“嗯。”趙光義皺眉道“這幾日,朕的探子打聽來的消息,皇弟不但對唐宋百般刁難,而且處處袒護那盧又元,我擔心這案子最後不能善了。”
“官家說得對,微臣近來也發現魏王千歲和盧尚書走得頗近。”呂端皺着眉頭回答道。
“咳咳。”李昉輕咳兩聲道“呂大人,千萬不要胡亂猜測,這件事可是關係頗大啊。”
呂端於是搖頭道:“李大仁說的是,在下也只是捕風捉影。”
這話趙光義聽在耳中可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他趕緊追問道:“呂愛卿,你方纔所說,是不是查探到什麼消息?”
“其實臣和武德司的幾位大人平日來往密切,曾經談到過盧尚書近來私下往南衙走動頻繁。”
“哦?”
趙光義多留了一個心眼,接着說道:“朕要親自審案,可是又擔心被人說亂權,不知依幾位愛卿所見呢?”
“官家。”王溥說道“官家何不以旁聽的身份參加審案呢?官家可以選拔一位放心的人來主持,官家只要在場旁聽,不但不會亂權,反而更能顯示出官家勤於朝政,關心百姓。”
“嗯,有理,就這麼辦吧。幾位愛卿先退下吧,德玄,你留下。”
李昉三人一一告退,程德玄則面無表情立在原地,等着趙光義開口。
“這個唐宋,真是會給朕出難題啊。”
半響,趙光義嘆了口氣道。
程德玄輕笑道:”魏王與盧尚書的事在官家眼裡並不是秘密,官家只是還未做下決定。只是被唐宋這麼一搞,已經有許多大臣注意到了這件事,官家,您要下決心了嗎?”
“不行啊。”
趙光義眼神空蕩蕩的看向遠處,喃喃道:“廷美畢竟沒有真的做什麼,朕不能,不能再背上一個迫害胞弟的罵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