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之地,多荒漠,少人煙。古往今來,羣雄逐鹿中原卻鮮有人去染指西北。不只是因爲西北一帶民風彪悍,不服教化,更是以其地形多天險,易守難攻。即使百萬大軍兵臨城下,敵衆我寡,党項羌人亦敢拒城而守,與之周旋。於是,從西涼之地走出的梟雄若是有了染指中原的野心,必然會在天地間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東漢董卓,唐朝的突厥可汗,莫不是心狠手辣,以致小兒聞聲不敢夜啼。
如今,從無定河邊走出的李繼遷,延續着西北以戰止戰的傳統,隱隱展現出一代霸主的潛質。
京兆府,通往夏周的必經之地,唐宋與折文櫻二人一前一後走在繁華的大街上。唐宋依舊是那副像是沒睡醒的樣子,哈欠連天,折文芯嘟着嘴,兩個腮幫鼓鼓的,不知是在嘔什麼氣。
“不走了!”折文櫻忽然把背上的行李一摔,坐在路邊客棧外的臺階上,託着下巴生起了了悶氣。
“小姑奶奶,你到底鬧哪樣啊?”唐宋彎腰撿起那包行李,坐到她身邊,長舒一口氣。
“還不都是你呀!”折文芯委屈的眼角泛起了淚光,撲上去掐着唐宋的脖子氣哼哼的說道“吃的也不給我買,還讓我幫你背那麼重的行李,回去我一定在沐兒姐姐面前告你的黑狀。”
這幾日同行,二人關係熟絡了不少。唐宋也從折文櫻口中得知沐兒還留在折府的消息,對這位嬌蠻的王女頓時感覺親近了起來,所幸把行李也分了她一包。折文櫻心裡那叫一個委屈啊,這人不知道憐香惜玉就算了,居然大膽把他堂堂一位藩王的妹妹當成丫頭使喚。
唐宋懶洋洋的按住折文櫻的頭,看着折五小姐小短胳膊夠不着他咬牙切齒的樣子嘆氣道:“行了,到了前面那座橋,我保證給你買吃的。咱們銀子讓你敗壞的不多了,要省着點用。”
“我?”折文櫻氣呼呼的站到唐宋面前面前,一腳踢在他腿上喊道“你每次吃的比我還多,好意思說是我花的錢!小氣鬼,踢死你,踢死你!”
鬧騰了一陣子,心力憔悴的唐大官人揹着三包行李,跟在蹦蹦跳跳的折文櫻身後慢吞吞的上路了。京兆府雖然比不得開封府繁華,然而街邊的小吃可不曾少。遠遠地二人就聞見了香味,等到從那些小吃攤位前經過時。折文櫻再也扛不住了,拉着唐宋的衣角撒嬌道:“唐大哥,求你了,我們就在這裡吃了飯再走吧。你看,你聞,那家過橋米線真的好好吃的樣子。”
唐宋嚥了口口水,直勾勾的看着下鍋的米線道:“好,那就先吃飯。”
鄭大錢給唐宋準備的銀子其實並不少,唐宋還分了一部分給載他出汴梁的幾名水手。可是這半個多月以來身邊多了張嘴,這張嘴又十分挑剔,結果花起錢來大手大腳,身上也不剩下許多。好在這兩天二人在路上風餐露宿,折文櫻也跟着他餓了幾頓,現在看見吃的也顧不得挑剔了。唐宋要了兩碗米線,埋下頭大口大口的吃着。折文芯也沒了富家千金的修養,完全不講吃相的吧啦吧啦的吃起來。碗底朝天,湯都不剩一滴,唐宋滿足的打了個飽嗝,付了帳準備繼續趕路。這時,忽的看到旁邊桌下掉落了一個錢袋,錢袋的主人剛剛還在吃飯,此時在橋上還未走遠。唐宋連忙撿起錢袋喊道:“前面那位穿白衣的兄臺請留步,你的錢袋掉地上了。”
“嗯?”那白衣之人聞言扭過頭來看,頓時,二人十分錯愕的看着對方。
唐宋驚訝,是因爲此人居然是傳說中的狼顧之相,回頭時脖子扭了個一百八十度。而那白衣之人則是察覺到唐宋的驚訝,連忙轉過身走上來說道:“多謝這位公子。在下一時疏忽,見笑了。”
“不敢,不敢。”
唐宋呆呆的目送他離去。這人長相十分清秀,似乎沒有蓄鬍須的習慣。一身白袍乾乾淨淨,倒像個儒雅的讀書人。只是剛纔那一剎那,此人凌厲的眼神讓唐宋相當在意。原來這世上竟真的有狼顧之相。
狼顧之相,是相面的一種情況,就是在肩頭不動的情況下,頭能一百八十度轉,因爲狼與狗都能一百八十度回頭看,相傳有此面相之人,皆是狼心狗肺,心術不正。又傳有此面相之人,乃有帝王之志。
狼是北方少數民族的圖騰神,所以中原人素來對狼沒有好感。“狼顧”是狼的一種生活習性,指狼在行走時習慣左顧右看,十分謹慎。但用在人身上,就是說此人謹慎多疑,心懷不軌。
說起這狼顧之相的典故,那就要說到大名鼎鼎的司馬懿了。相傳司馬懿天生狼顧之相,有一次,曹操爲了測試傳聞真假,看到司馬懿走在前面,就突然喊道:“仲達!等一等!”司馬懿毫無戒備忽然就顯出狼顧之相,曹操大驚,從此就有心殺掉司馬懿。可惜曹丕從中偏袒,司馬懿又沒有露出把柄,曹操最終還是留下了這個禍患,於是他死後結果成了丕睿芳髦才及奐,司馬又將天下交。
“這個人是誰呢?”
唐宋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沒記起北宋有哪個著名人物是狼顧之相。折文櫻填飽了肚子老實了許多,唐宋收回目光,二人又繼續趕起了路。
過了京兆府,唐宋與折文櫻又過了涇州、延州,距離夏州也只剩下一日的路程。大草原上,唐宋皺着眉頭看着前方的路,忽的停了下來。
“怎麼了?”折文櫻好奇的看着唐宋問道。
“沒事。”唐宋搖了搖頭說道“只是想起,這附近埋着一位故人,那人也是這世上我所敬重的爲數不多的好漢。”
“哦。”折文櫻不滿的嘀咕道“再怎麼好漢,死了就是死了。咱們再不走快點,等到了晚上進不去夏州,草原上的狼羣就會讓你去陪你口中那位好漢。”
“呦呵,還敢對我不敬。”
唐宋拿着一根撿來的樹枝在折文櫻的屁股上抽了一記,折五小姐頓時張牙舞爪的要撲上來和他拼命。唐宋狡猾的一笑,閃了開,頓時讓折文櫻撲了個空,小女孩兒心性上來,也不打理唐宋,氣鼓鼓的自己往前走去。
“我要去夏州,你自己去喂狼好啦!”
“喂,我去找找那人的墳墓,祭拜一下,別走遠哦。”
“去喂狼啊!”
在附近尋找了好久,唐宋最後原來埋葬李繼捧的地方時只剩下一個空空的墓穴,想必是被人將屍首遷到了別處。當下,他對着空空的墓穴拜了三拜,喃喃道:“李節度,世事無常,想不到我唐宋又回到了夏州。此番入城,希望你那族弟,那位西夏霸王能不記恩仇容下我吧。”
這邊唐宋剛剛擡起身,就看到折文櫻慌張的從遠處跑了回來,一躍跳進原來埋李繼捧的墓穴。唐宋瞪直了雙眼,沒等他開口,折文櫻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道:“我看見我家的僕人走過來了,你千萬不要說出我躲在這啊。”
“放心,我一直站在你這邊的。”唐宋忍住笑說道。
從夏州來的路上,只見一名身着半袖寬衣,腰間配有短刀的邋遢男子大大咧咧的走了過來。遠遠地還看不出這人相貌,等到走近了,唐宋與他一對視,二人同時吃驚的喊道:
“你這撮鳥!”
“雪裡蛆!”
唐宋親熱的走上去和雪裡蛆來了個擁抱,驚喜道:“雪兄弟,你不是去了府州嗎?怎麼這麼巧在這裡遇見你。”
躲在墓穴裡的折文櫻頓時心裡大叫不好:壞了,這天殺的大惡人居然認得我家的下人,千萬別把我供出來啊。
雪裡蛆初見唐宋,也是十分意外,當下得意洋洋的拍了拍腰間的刀說道:“雪爺爺現在是府州折家折御卿折帥的親兵,你這鳥人,不好生呆在汴梁,怎的跑夏州來了?”
“說來話長啊。”唐宋嘆了口氣道“我在汴梁汴梁鬧出點事,現在逃難來了。你是在?”
“老子是爲了折家五小姐啊。”雪裡蛆苦着臉嘆氣道“這五小姐都到了該出閣的年齡,還像個小孩子一般。前段日子,我們九爺帶她出去轉轉,不曾想她居然偷偷溜走不回來了。一個女兒家在外面多危險啊,折帥曉得我輕功好,於是就派我去找他妹子。臨行前,四小姐還對我下了命令,找不回五小姐,就要我提頭去見她。唉,你說俺怎麼這麼倒黴啊。”
“這個五小姐,想必十分大膽吧,居然敢一個人離家出走。”唐宋擋在墓穴前,打趣道。
“切,假的。”雪裡蛆嘿嘿笑道“其實折家五小姐膽小的很,怕鬼,怕黑,怕打雷,我估摸着她現在一個人肯定也想回家了。”
狗奴才,臭奴才,敢說本小姐的壞話,還告訴這個小氣鬼,本小姐回去一定要好好整治你。折文櫻咬牙切齒的想着,忽然轉念又想:這個小氣鬼倒是講義氣,沒有把我供出來,嗯,我果然沒有沒看錯人。
“那如果你們小姐落到一個死人墓裡呢?”
“啥?”
“就是那種又黑又潮,看上去像個地洞,裡面的人不知道死了多久,鬼魂在洞裡飄蕩……”
“呀啊!”
唐宋話還沒有說完,身後的墓穴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折文櫻渾身泥土,滿臉是淚的爬了出來。手腳並用的跑過去抱着唐宋的腰,哭喊道:“別來找我,我不是故意跳進去的,我也不知道那是你的墓啊,哪有人的墓是敞着口的!”
擡起頭,折五小姐忽然看到唐宋那張賤賤的臉正戲謔的看向自己,冰雪聰明的他頓時醒悟過來,憤怒的大吼道:“混蛋,你敢玩弄我!”
“五……五小姐。”雪裡蛆傻乎乎的看着她,半響驚喜的說道“哎呀,五小姐,可找着您了,這下有辦法交差了。”
折文櫻看着唐宋詭計得逞的那副嘚瑟樣,頓時計從心來,抱緊唐宋的腰,可憐兮兮的看着雪裡蛆道:“薛大哥,你不要再管我了,回去告訴奶奶他們,說小櫻不孝,不能侍奉她老人家頤養天年了。”
雪裡蛆苦苦求道:“五小姐你在外面玩了這麼久,該回家了,折帥和老婦人,還有四小姐他們都擔心你呢。”
“可是。”折文櫻抹了把鼻涕和眼淚,在唐宋身上擦了擦,嗚咽道:“我已經是這位唐大哥的人了,小櫻去哪,也要徵得唐大哥允許。”
壞了。唐宋心中暗想。果然,雪裡蛆的眼中幾乎蹦出了火焰,手慢慢伸向了腰間的短刀。
“你這賊廝,每次都給雪爺爺找不痛快,你玷污了折家最珍貴、最看中的五小姐,你就是要了俺的命啊。來來來,讓你雪爺爺一刀劈了你,給你個痛快。”
“救命啊!!!”
折文櫻報了一箭之仇,頓時心情豁然開朗,當下解釋清楚。不過她不顧雪裡蛆的苦苦哀求,死活也不願意回府州,最後實在是不耐煩了,這才皺眉說道:“哎呀,你這人真的好煩啊。這樣吧,你回去告訴我哥,讓他安心打他的仗,我在夏州玩上幾天,很快就回去。”
“這……五小姐,你留在夏州怕不安全啊。不如讓屬下也留下吧。”雪裡蛆猶豫一番道,說完沒好氣的看了眼唐宋。
怪我咯?唐宋無奈的搖了搖頭。
“隨便你好了,別再煩我了!”
正當三人說話間,唐宋無意間瞥見來時的路上走過去了一人,看那背影,竟是之前所見那名有狼顧之相的男子。
似乎是感受到了唐宋的目光,那名男子忽然轉過了頭。唐宋尷尬的朝他笑了笑,那人也認出唐宋,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之後扭過頭去漸行漸遠。
“他也是去夏州?他去夏州做什麼?”
滿腹狐疑的轉過身,這邊折文櫻拗不過雪裡蛆的苦苦堅持終究答應了讓他同行。於是,唐宋二人身邊又多了一位帶刀侍衛,雖然這位侍衛最擅長的功夫是逃命……
同一片天空下,遠在另一邊的南京,與唐宋分別許久的趙從約也聽聞了唐宋落難又脫逃的事情。
“小宋啊,也不知你如今身在何方,如今你落得亡命天涯,我實在是擔憂無比啊。你不來尋我想必是怕前來我們夫妻,不過我趙從約可不是無情無義之輩。嗯,過段日子,打點一下,我就去打探你的消息。”
“老闆,這幅字畫多少銀子。”
一名中年人拿着一副水墨山水畫向趙從約詢問道,趙從約這纔回過神來,連忙答道:“五兩。”
“嗯,值得。這畫畫之人筆法細膩,下筆輕柔,老闆,這畫不是你親筆吧?”
“這位老闆好眼光,此畫實爲我夫人所畫。”
“嗯,這裡是五兩銀子,收好嘍。”
“哎。”
來到南京後,趙從約和周女英靠着賣畫也過起了平常百姓家的生活。雖然不甚富裕,但也逍遙自在。如今的趙從約比起當初汴梁城那個執絝少爺,已然成長爲了一個有擔當的男兒。趙從約見天色也不早,於是收拾了攤子回了家。一進門,他便聞到一股香味,頓時驚喜道:“女英,你一定又熬了我愛喝的魚湯,老遠的我就聞見味了。”
周女英一身素衣,端着一小盆魚湯從廚房走出,輕嗔道:“你呀,總是這麼饞嘴,等我們孩子出生,一定會笑話你這個做父親的。”
“嘿嘿。”趙從約溫柔的從背後摟着周女英,貼在耳邊輕聲道“娘子有身孕在身,以後就不要親自下廚了,爲夫今日賺了不少銀子,明天我去買些滋補之物給你補養身子。”
周女英臉紅着依偎在趙從約的懷裡,喃喃道:“只才兩個月而已,不礙事。相公,今天又賣出了幾幅字畫。”
“說來慚愧,今日售出了四幅字畫,有三幅都是夫人所作,唉,我沒覺得我畫的差在哪啊?”
周女英聽他說完輕笑一聲,拿着勺子盛了一碗魚湯,又盛好了飯,送到趙從約面前,淡淡道:“相公的字畫比之妾身自然更勝一籌,不過江南水鄉是不喜歡相公這種粗獷的畫風的,相公下次試着畫些山水、草木,一定會有人爭相購買。”
“你這張嘴,真是甜死人。”
趙從約喝了口魚湯,忽然又說道:“娘子,我和你商量件事,過陣子我想去兩天汴梁,打探一下小宋的下落,你看如何。”
周女英頓時皺眉道:“相公此舉,妾身以爲不妥。如今汴梁守備十分森嚴,再者即使打探唐大人的消息,也應該往西北那裡。唐大人既然未到江南來,那隻可能是北上夏州等地了。相公,夏州戰亂頻繁,妾身實在不放心你去啊。”
“也罷。”趙從約皺眉道“以他的本事一定能在闖出一片天,那我就等到有了他的消息再動身。況且留你們娘倆獨自在這裡,我也放心不下啊。”
趙從約撫摸着女英的肚子,臉上掛起了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