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冤家,死冤家,春宵一刻。濃情印透鴛鴦枕,熱血染紅腮邊雲。心若清晨噩夢醒,心若山澗泉水清。”
飛閣流丹,畫棟朱簾,本算不得寬敞的雅舍內,卻是五臟俱全。牀榻之上,女子白衣黑髮,媚眼如絲,癡癡地聽着盧多遜念出了這麼一首沒羞沒臊的詩詞,莞爾一笑,“大人滿腹經綸,知書達理,想必在宋國一定是個高高在上的大官了。”
盧多遜本來心裡正想着另一件事,聽到這榻上玉人相問,心中不由的自嘲了一番。
滿腹經綸又如何,還不是落到了現在這步田地。事到如今,怪只怪他自己貪心不足,選錯了立場。趙官家待他不薄,盧氏一門父子三人俱是在朝爲官,他盧多遜先任宰執,又任兵部尚書,已然位極人臣。趙普這個老對頭,以前也曾勸過他急流勇退,當時他還道趙普妒忌自己仕途一帆風順,想必如今自己早已被趙普所瞧不起了。
盧多遜有從龍之功,所以,他想再享受一次從龍之功帶來的利益。盧多遜苦笑着,嘲笑着自己的無知:趙光美算個什麼東西,可笑自己居然還真的以爲他能戰勝官家,榮登九五。
“珠兒姑娘,你可曾去過宋國?”
珠兒眨着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道:
“奴家的母親也是漢人,奴家曾經跟着母親回過一次大宋的延州。”
話說罷,珠兒穿上鞋子,信步走到盧多遜身邊。盧多遜嘆了口氣,摸着這美人兒一雙嫩白的小手,如同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珠兒姑娘,你覺得我大宋和契丹相比,如何?”
眼中閃過一絲精芒,珠兒的聲音變得低沉了許多。
“民無房,幼無糧,江湖之下,俱是一羣狗官在分贓。忠不辨,奸不分,廟堂之上,堂堂官家只知道窮兵黷武。這樣的朝廷,每年不知要由冤假錯案,不只有多少好人枉死,這樣的朝廷,拿什麼配和遼國相提並論。”
很難想象這麼一番話是從一個胡人娼妓口中說出的,盧多遜無言以對,默默的倒了一杯酒給自己。
“曾經,我夢想過做一個爲民做主、正大光明的好官”盧多遜喝下酒,苦笑道“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忘了做官的初衷。我歷任三朝而不倒,自詡政壇不老鬆,如今回頭想想,卻都是時勢使然。如今晚年潦倒,我纔看看想起捫心自問:我們這些官兒,究竟是什麼時候迷失了自己?”
“盧大人,你是個好官,小女子向你說聲對不起。”
盧多遜詫異的看着珠兒舉起酒杯用力的摔在了地上,佯作驚嚇的嘶喊一聲:
“來人啊!!!”
雅舍的大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一隊契丹武士披掛帶甲兇悍的闖了進來,一把把雪亮的鋼刀架上了盧多遜的脖子,韓德讓分開人羣,對着佯作驚嚇、縮在牆角的珠兒喊道:“夫人莫慌,左右,給我拿下這個擄掠欺辱本官妾氏的狗賊!”
“是!”
盧多遜怔怔的被人擡起,駕了出去。他看到人羣中,唐宋低着頭的身影,苦笑道:“你和契丹人一起爲我設的這個局?”
“我……也是剛剛知情。”唐宋苦笑,微微欠身向盧多遜抱了抱拳。
盧多遜坦然一笑,漸漸跟着契丹武士一起消失在唐宋視野中。
“那麼我就放心了。”
過了半響,整個房間只剩下唐宋韓德讓和珠兒三人。
韓德讓默不作聲的走到那名叫珠兒的女子身邊,面無表情的將她扶了起來,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遞了過去。
“這些錢足夠你後半生生活的無憂無慮,拿上錢離開上京,找個好人家嫁了吧。”
“是,奴婢告退。”
珠兒接過這些用自己貞節換來的銀票,連擡起頭看一眼韓德讓的勇氣也沒有,款款走出了房間。唐宋注視着她的背影,猛然回頭詫異道:“楚國公,這個女子當真是你的妾氏?”
韓德讓呵呵一笑,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酒飲下去。
“唐太傅還真是耿直啊,不過是從青樓裡找來的風塵女子。唐太傅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本王告辭了。”
能說出那番話,豈會是一般的風塵女子?韓德讓,你果然是個大奸大惡的英雄人物。
上京的街道繁華依舊,上京之外卻有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色。
凜冽的風放肆的呼嘯着,白色的油桐在風中紛飛,在飄搖中不曾留下過一絲一毫的痕跡。天際蒼寥,陽光照耀在荒漠之上,只有兩片小小的黑色,那是正在依依作別的兩位故人。
“沒想到,最後還要你來送我。”
盧多遜經歷了昨日的醜聞,已然被蕭綽下令逐出遼國境內,遣返宋國。臨別,遼國上至契丹貴族下至漢人百姓無一人前來爲他送行。來的,僅僅只有唐宋這麼一個老相識。
盧多遜看上去比昨日彷彿又老了幾歲,滿頭的的白髮在風中凌亂着。唐宋深知這個老人已經時日無多,他一生仕途平坦,兩次栽跟頭都和自己有關係。是以在聽說了盧多遜回國的消息,他備了一壺薄酒,特地趕來城外相送。唐宋斟好了酒,遞給盧多遜,淡淡說道:
“盧大人今後,有什麼打算?”
盧多遜仰頭飲下杯中酒,將酒杯遞還給唐宋,呵呵一笑:
“我一個老儒,還有什麼可求得,但願能安度餘生,死後有子孫哭孝足矣。”
盧多遜說完,猛然眼神凌厲的看向唐宋,又道:“唐宋,念在你今日肯放下恩怨送我一程,我有幾句話奉勸你。你是個漢人,西夏也好,遼國也好,都沒有有你容身之地。李繼遷終究是受過官家封賞的,你幫他,最多算是一個亂臣賊子,但你若要幫遼國對付大宋,那千百年後你就是我漢人的大國賊。”
“老大人的話,唐宋記下了。唐宋是個漢人,這點我自己是很清楚的。”
盧多遜微笑着點了點頭,轉身上馬,漸漸向遠處而去。唐宋恭敬的對着盧多遜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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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國使節出使遼國,在遼國境內*擄掠遼國楚國公妾氏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兩國境內。謠言四起,有人說盧多遜自從在孫子身上摔了一跤後破罐子破摔,這次去遼國做出這種事情不足爲奇。也有人說,這是遼國人設下的陷阱,盧多遜中了計,不光丟了自己的臉,也丟了宋國和趙官家的臉。再然後,汴梁的百姓都知道了,官家一紙詔書,把盧多遜貶謫到了崖州流所。
不久,盧多遜闔然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一歲。
汴梁,趙家,太傅府。
”老盧啊老盧,你享盡了榮華富貴,沒等我大宋和契丹一決勝負就兩腿一蹬,先一步走了,倒是死的安穩。剩下我這個在官家說不上話的,等今後朝中再有變化,還有誰能勸說官家?呵呵,想必老夫時日也不多嘍。”
趙普在庭院裡,淡淡的看着交接的月色,露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想起盧多遜回到汴梁,親自上門拜訪,解開了兩家積怨已久的結,他不禁一陣感傷。或許他們這些老傢伙,已經不再屬於這個時代了。程德玄、李繼遷、呂端、龐籍……英傑輩出。
還有唐宋。
想到唐宋,趙普的嘴角又挑了起來。這個年輕人沒有死,那麼今後趙官家可要有的忙了。他縱橫政壇幾十年,看人的眼光一向神準,可是這個唐宋,他實在看不出此人的上限在哪裡。
或許他會成爲宋遼之間的一個契機吧。趙普想着,走回了自己房間,吹滅的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