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海灣之側,有霧瀰漫其間,紅色的山石中,生長着許多樹木,在晨曦中隨着柔和的風輕輕舞動着枝丫,面朝大海,無花開花落,只有兩個人影在一塊青色大石上,依偎,低語。
一男一女,女人韶華雖然未逝,可是歲月和苦難已經在她的眼角,在額頭,刻下無法磨去的痕跡,然而她的眼眸依舊如同少女般清亮,只是這清亮帶着被沉澱的過往,不耀眼,不銳利,滿是平和,平靜,平淡。
她望着晨霧中的大海,聽着波濤撞擊在礁石上的潮聲,心裡卻想念着故鄉,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幅畫面。
伊奈川的雪景很美,特別是雪後初晴,站在家鄉那座有名的石橋向康也原望去,一片潔白的原野在雪線中起伏,舒緩的曲線讓人忍不住用雙眼一遍遍的撫摸。有月色的時候,更會顯出一種獨特的韻味,彷彿整個世界的一切都靜止了,那種遼闊的,寂靜的肅穆中,帶着讓人心醉神迷的氣息,如同亙古永恆的鏡子,映出內心中卑微的細小和平凡,那雪景不過是壯麗而纖美的伊奈川的輕柔冰涼的外衣啊。
那時候,他是服部家族中高高在上的少爺,騎着黑色駿馬在原野中飛馳,追逐着可憐的獵物,笑聲穿透雲際,也穿透了少女的心,直到很久很久以後,當她在潮溼的,悶熱的矮榻上醒來,呼吸着渾濁的難聞的氣味時,這爽朗的驕傲的笑聲,依舊會在她的耳邊迴響起來。
只是後來,獵人成爲了別人的獵物,鮮血和火光之後,少爺和小姐失去了蹤跡,而她,也在這場動亂之中成爲了無辜的犧牲品,被凌辱,被傷害,被遠遠的賣到了這個充斥着罪惡的地獄,雖然這個地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自由港。
“花子,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服部寺敏挺直了腰,雙手按在膝上,用一種很堅定的語氣緩緩說道。
“嗯,少爺,花子相信會有這麼一天。”柔順的話語中,同樣飽含着信心,那是對少爺一如既往的信心,哪怕在這幾年中,他纔來過屈指可數的幾次。不過花子很敏感的從少爺的表情裡,發現這一次他說出這句話時,和以前給自己的感覺,完全不同。
回去,對於服部寺敏和花子來說,並不難,然而回去之後做什麼,卻很難,所以在無力去做那些想做的事之前,他們只能在這裡,先做些什麼。
“那個人什麼時候見我?”服部寺敏微微低頭,對花子說道。對於花子這些年在紅港中的過往,他總有一種沒來由的歉疚之情,畢竟這朵山野間的小花,本應該在春風中綻放屬於她的美麗,而不是被惡狠狠的西風摧殘到這個罪惡的港口,飄落塵埃滿是污泥。
而現在,爲了能夠完成大人交付給自己的任務,他又不得不將花子,牽連進來,又或許是,心中那個隱隱的念頭在作祟?
不過很顯然,花子並沒有對此有任何的怨懟,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哀怨,也從未表現出來,正如她此時平靜的話語:“下午。”
從花子的口中,服部寺敏逐漸瞭解到了一些事情,一些和紅港,和紅港裡的人有關的事情。這些事在那個由通海司擬就的計劃中,不會出現,而對於自己和將要做的事,又是非常重要的。
下山之時,霧氣消散,走在窄窄的山道上的服部寺敏,回頭望去,見山不見人,然而心中卻漸漸開朗起來。
要見的人,名叫方三,當然,這只是個諢名而已,正如同郭玉郎給服部寺敏取的假名:月明初。假名字有了,假笑自然也少不了。當服部寺敏對着方三假笑的時候,兩個人心裡都同時鄙視了一下對方,笑的這麼假,還不如不笑。
然而即便如此,該談的事情,總是要談的。方三用手心抹了抹鬢角處流出的汗水,壓低了嗓門對服部寺敏說道:“旁的話咱們也不用多說了,我只問你,你家大哥手裡,都有些什麼貨?又有多少量?”
有着三年海盜生涯的服部寺敏,自然知道那些所謂的貨在這樣的地方有着怎樣的名稱,雖然在這個地方,並不需要擔心有官府的人來攪局,然而這世界上最多的敵人,其實就是同行。
方三隻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不過終歸是做軍火走私的掮客,這條線上有什麼動靜,多少都會有自己的渠道獲取消息,所以當服部寺敏這個據說有一大批貨的賣家,想要找個從中牽線搭橋的人,方三便立即跳了出來,並且很陰險的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同行。
“嘶……這麼多?”聽到服部寺敏報出的數量,方三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狐疑的盯着服部寺敏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說道:“月明兄別是哄兄弟玩的吧?”
服部寺敏冷笑着沒有說話,只是眼裡流露出的鄙視和嘲諷,宛如一把冰冷的刀子刺在了方三的心頭,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心中暗自想道,剛纔自己的表現太不堪了,完全就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啊,這讓對方會怎麼想?這筆大買賣,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看來還是把自己給砸昏頭了。
一念及此,方三的表情便諂媚起來,涎着臉笑道:“嘿嘿,小弟膽子小,大哥可別見怪。”
服部寺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屑的冷笑。
這幾個月來,由於大宋通海司掐斷了幾條重要的軍械走私線路,從而導致紅港黑市上的軍械有價無市,而且有一批人正在四處尋找軍械火藥,要的數量還非常巨大,這些事方三早已知曉,現在遇到這麼好的機會,他怎能輕易放過?
“月明大哥,您看,按照老規矩……”方三搓着手,扭捏道:“您先給開個價?”
服部寺敏喝了口茶,雙眼緊緊盯着方三,冷漠的報出價格。
在這種有若實質的目光壓力之下,方三隻覺得後背冒出一股寒氣,大熱的天氣裡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冷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牢牢的記住了服部寺敏所報出的價格。
“這麼一大批貨,不知道明月大哥準備什麼時候出手?”方三暗自琢磨着若是能辦成此事,自己能從中撈到多少好處,想到那一大筆銀子,他的心情更加熱切起來,眼巴巴地看着服部寺敏。
“嗯……越快越好,這些天那邊查得緊。”服部寺敏皺着眉頭,似乎被大宋通海司的密諜們弄的很是心煩意亂。
方三心頭暗笑,既然你急着脫手,那這事兒就更好辦了。不過他面上仍是恭謹無比,向服部寺敏保證很快就會給他回信,約好了下次見面的地方和時間之後,便急匆匆地去了。
就在方三離開不久之後,服部寺敏也從這間不起眼的小酒館裡走了出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遠遠地跟着,只是穿過雜亂的街頭,回到碼頭附近的客棧中。
“把人給我盯住了,看看他除了方三,都和什麼人來往。另外查一下他是從哪條線上過來的。”一個瘦高個滿臉陰沉地望着客棧大門,對身邊的人說道。
“方三那邊呢?”
瘦高個冷笑一聲,低聲說道:“他那種小雜魚,翻不出範爺的手心。”他很瞭解方三,所以並不擔心。不過那個和方三密談的傢伙,讓他有些捉摸不透,對方是什麼來路呢?似乎是某個海盜船隊裡的人,可是哪個海盜頭子能一下拿出那麼多軍械?方纔在酒館裡偷聽的時候,聽到那個巨大的數量他也吃了一驚。
“這麼大的量,也就範爺才能一口吞掉。”瘦高個想到這一點,很有些自豪,只要把這件事辦好,範爺在會裡的地位一定會更加穩固,連帶着自己也將水漲船高吧?
傍晚時分,臉色蒼白的方三按照約定的地點找到了服部寺敏。之所以臉色蒼白,自然是心中有大恐懼,而不是大興奮。在下午離開那個小酒館之後,他便被幾個壯漢“請”到了一處外表樸素的宅院之中,見到了傳說中的範爺,被對方問了幾句話,吩咐了一件事之後,很快又被送出房間,被帶到另一個房間裡安靜地等待着,從那時起,方三皺巴巴的臉上就是一片蒼白。
即便這間屋子裡的燈光再怎麼昏暗,服部寺敏還是看出了方三的異常,然而他只是很淡漠地說道:“你來晚了。”
方三很老實的點了點頭,然後很小心地擡起頭說道:“對方想知道這批貨的來路。”
“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服部寺敏像是打量傻瓜一樣看着方三:“下午的時候只覺得你太貪心,現在才發現你竟然這麼愚蠢,我看我是找錯人了。”
方三哭喪着臉,嚅囁道:“月明兄,不,月明大爺,這件事小的不過是個跑腿的,您就別爲難小的了……”
“行啊,那這事你就別跟着參合了。”服部寺敏站起身,冷厲的瞪了他一眼:“不過你最好嘴巴嚴實點!”
一聽這話,方三立即急了,他拉着服部寺敏的衣袖,惶然道:“月明大爺,您先別上火啊,您聽我說,其實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