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的天空廣袤而高遠,白雲舒捲,烈日下微風徐徐。赤金‘色’的垂旒大纛隨風而動,盡顯雄渾之氣。驍果軍的黑‘色’血鷹戰旗和龍衛統的黑‘色’白龍旌旗就像彪悍的‘侍’衛,忠誠守衛在纛旗兩側。
成千上萬的河北饑民追隨於大旗之後。周邊郡縣聞訊而來的貧苦百姓也陸續加入了這個龐大的隊伍。黎陽倉對貧苦人的‘誘’‘惑’太大了,而不勞而獲、撈一把就走、佔小便宜的負面心理一旦在‘欲’望的‘誘’‘惑’下噴涌而出,人們也就失去了理‘性’,不再考慮由此帶來的諸般惡果。
伽藍駐馬於白溝河堤上,遠眺四周原野上如螞蟻一般密密麻麻的人羣,不由心生懼意。這位始作俑者至此不得不承認,由於自己的衝動,給河北人和帝國帶來了一場可怕的災難。他根本掌控不了局勢,卻掘開了“河堤”,讓“滔滔洪水”一泄如注,大禍臨頭了。
同樣是始作俑者,元務本和胡師耽又是怎樣的心理?高興,得意,甚至有一種“天助我也”的幸福感。蒼天如此相助,何愁兵變不成?
這兩位與李密一起,正站在白溝對岸,與伽藍隔河相望。
“不費吹灰之力便得到近千戰馬,蒲山公居功至偉。”
胡師耽望着對岸一匹匹矯健戰馬,目‘露’興奮之‘色’,對李密欽佩有加。
“那是一羣狼。”李密手指對岸,鄭重其事地說道,“一羣狡詐殘忍的西北狼。某等千萬不要大意,稍一疏忽,便有可能反受其害。”
元務本嗤之以鼻,“待至黎陽,送上美酒美‘女’,不動聲‘色’間,便能把他們送進地府。”
李密負手不語,臉‘色’沉鬱,眼裡掠過一絲不屑。
胡師耽察覺到李密的不快,一邊撫須而笑,一邊對身邊的元務本搖了搖手,“切莫大意。西北狼威名顯赫,非等閒之輩。今日既敢深入虎‘穴’,必抱置之死地而後生之念,須小心應對,以免遭其反噬。”
元務本不以爲然,自以爲穩‘操’勝券,“殺了西北人,震懾了河北諸賊,接下來的事情便好辦了。憑藉黎陽倉之利,楚公三兩天之內便可組建五萬大軍。”他歪着腦袋,看了看李密和胡師耽,一臉戲謔之‘色’,“東都可有五萬大軍?”
不待李密和胡師耽回話,元務本又自顧說道,“樑郡韓相國隨後舉旗,而河南之地盜賊蜂起,以某估計,不出旬日,韓相國便能聚集十萬大軍。只待其與楚公南北夾擊東都,則東都必克。”
李密臉‘色’更爲冷峻,眉宇間隱見愁雲。黎陽大部分文武大員的想法都與元務本相似,自信,樂觀。孰不知決定這場政變勝負與否的關鍵不在於武力,而在於各貴族集團在利益上的妥協,一旦妥協失敗,政變必敗。所以在李密看來,現在黎陽的大部分文武官員應該正視現實,主動改變自己的利益訴求,爲了政變的成功,甚至主動讓度一部分利益,而不是以帝國的拯救者自居,肆無忌憚地攫取最大利益,在未來利益上寸步不讓。
“拿下東都不過是舉手之勞,但蒲山公卻疑慮重重,甚至執意要北上代、晉割據一方。”元務本鄙夷地撇撇嘴,嘲諷道,“當初某等商討大計之時,你可是意氣風發,爲何今日大旗已舉,你卻畏縮不前了?”
李密目無表情,臉上勉強擠出一絲敷衍笑意,接着轉身便走。
胡師耽遲疑了一下,衝着趾高氣揚的元務本搖搖頭,示意他毋須“咄咄‘逼’人”。現在非常時期,務必擱置矛盾,齊心協力,不要無中生有、挑撥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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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人或自駕渾脫,或乘船,快速渡河。
此去黎陽的危險,各旅已經傳達到每個戰士,就連已經武裝起來的馬伕雜役都知道自己正處在生死危難之刻,但這裡是河北,是異土他鄉,連最基本的語言都不通,更不要說其他了,所以臨陣脫逃純粹是自尋死路,唯有衆志成城,殺出一條血路,方有一線存活的希望。爲此,西北人全神戒備,看到任何陌生人,第一念頭就是對方是敵人,對方的任何動作都有可能是攻擊的開始,所以,刀出鞘,箭上弦,時刻處在臨戰狀態。
高泰、喬二帶着河北籍禁兵裝扮成饑民,率先渡河打探軍情。
謝慶、西‘門’辰、蘇定方、方小兒等人則帶着鄉勇散佈於方圓五里內以作警戒。
伽藍淵渟嶽峙,泰然自若。今天這種場面對他而言實在不算什麼,唯獨讓他感到心如重鉛的是河北饑民,他不想看到這些無辜生靈因爲自己的衝動和錯誤而丟掉‘性’命。此刻他的腦海裡裝滿了黎陽、大坯山和黎陽倉及其周邊地形,反覆推敲着每一個行動細節,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導致全軍覆沒的細微之處。
就在這個時候,王安的信使到了。
離開羑河之前,伽藍曾委託劉炫給郝孝德、劉黑闥、楊公卿等人各寫了一份密信,詳盡分析了當前局勢,推衍了局勢的發展,並鄭重警告他們,千萬不要被眼前的利益所蠱‘惑’,千萬不要被楊玄感所收買,更不要爲了自己的未來而拿義軍將士和幾十萬河北饑民的生死做一次豪賭。
歸根結底一句話,保持與我的“合作”,站在楊玄感的對立面,而實現這個目標的前提是建立在對皇帝強大實力的正確認識上,但這個前提未免有些“單薄”,某種程度上,這場風暴的本質實際上對皇帝並不利,所以伽藍的說服力不夠。
劉炫在信中又加了一段話,那就是站在山東人的立場上,確保河北義軍的生存,也就是說,不要被眼前的利益所‘蒙’蔽,更不要主動捲進這場風暴。
劉黑闥、楊公卿先後回信,王安也代表郝孝德、張金稱等義軍首領回信了。這幾路義軍首領完全被鋪天蓋地的饑民大‘潮’和呼嘯而來的大風暴所淹沒,眼前黑乎乎一片,完全失去了方向,進而也失去了正確的判斷力。
黎陽是否對義軍的動向一無所知?顯然不是,義軍裡有大量的山東儒生,而山東儒生的領袖孔穎達、蓋文達都在黎陽,他們一方面與劉炫、李守素等鴻儒保持聯繫,一方面也與孔穎達、蓋文達等大儒保持着密切往來。
郝孝德、高開道、孫宣雅等義軍首領返回河北後,便急匆匆率軍趕赴黎陽,意圖“趁火打劫”,而山東儒生對這一決策肯定起到了決定‘性’的推動作用。
‘混’‘亂’當中,有一個事實是,黎陽倉已經對他們打開了大‘門’。他們或者與楊玄感“合作”,輕而易舉得到黎陽倉的財富,但如此一來就等於主動捲進風暴,做了楊玄感的同黨,必須爲楊玄感衝鋒陷陣,從此陷入被動,命運爲他人所掌控;或者與伽藍合作,付出一定的代價攻克黎陽倉,這實際上“幫助”了皇帝,進而也“幫助”他們自己擺脫了這場風暴,給義軍贏得了寶貴的喘息和壯大的時間,而此策最大的優勢則是義軍始終掌控着主動,掌控着自己的命運。
然而,黎陽倉就在眼前,利益就在眼前,而急劇變化的形勢就如洶涌澎湃的大‘潮’,根本不給河北義軍以足夠的思考和權衡的時間。
倉促之間,人們常常憑本能做事。此時此刻,河北義軍的第一本能是什麼?是財富至上,還是以某個人或者某個集團的利益爲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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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如血。
伽藍踱步在河堤柳樹之下,沐浴在落日的餘暉之中,彷徨無策。
劉炫拄着木杖,緩緩走到他的身邊,低聲呼喚道,“伽藍,是時候了,毋須再隱瞞你的身份。此刻,只要你表明身份,河北義軍必定追隨於你。”
伽藍詫異地望着鬚髮斑白的劉炫,臉上‘露’出落寞苦笑,“某生下來就是官奴婢,累積軍功方脫籍爲民。”伽藍搖頭,眼中‘露’出無盡的悲傷,“某是突倫川戍卒,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劉炫同樣詫異,滄桑而深邃的目光緊緊盯着伽藍,彷彿要看穿他的內心世界。
“伽藍,久遠的記憶裡雖然寫滿了痛苦和仇恨,但血脈是永存的,傳承是延續的。逝者如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既然重歸中土,你就要創造未來,就要重建榮耀,就要續寫不朽的神話。”
伽藍擡頭遙望落日,沉默不語。
劉炫也在沉思。顯然,往昔的種種磨難給了伽藍深深的傷害,在他的心裡留下了永久的傷痕,導致他對家族,甚至對整個貴族階層都充滿了刻骨銘心的仇恨。這種仇恨刻在他的靈魂裡,如黑暗籠罩大地,即便是炙烈的陽光,也休想在短時間內穿透這層厚厚的黑暗,照亮他的靈魂,撫熨他的傷痛。
劉炫有些理解裴世矩和薛世雄對伽藍身份的蓄意隱瞞了,或許這不是出於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是想保護伽藍,保護他那顆飽受創傷已經脆弱不堪的心。伽藍一直掙扎在生死線上,並且“樂此不疲”,這可以解釋爲勇敢,也可以說他漠視死亡,但或許就是他一心求死的決絕,他想從無盡的痛苦中得到徹底的解脫。
劉炫無意苦苦相‘逼’,於是退讓了一步。
“你可以不予承認,但也毋須否認。”
這意思就是我要代你宣傳,但你不能一口否決,你把嘴巴閉緊了,不要在關鍵時刻壞了事情。
伽藍依舊沉默。他覺得劉炫的做法非常荒謬,但非常時期,荒謬的事情或許就能演化爲事實,或許就能實現既定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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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炫拄杖而立,耐心等待。
伽藍始終沒有答覆。
一刻後,劉炫緩緩離去。你既然不反對,那便可以理解爲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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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伽藍渡河。
剛到對岸,西行便領着一位青衣胥吏匆匆而來。
“宋主薄?”伽藍驚喜上前,急切問道,“任公是否安全?”
青衣胥吏神‘色’沉重,或許是因爲人多不便透漏的原因,他只是矜持地略略頷首,然後便敷衍了事地寒暄了幾句。
隨同伽藍一起渡河而來的傅端毅、柴紹看到青衣胥吏,紛紛上前,言行甚爲客氣。
這位三十多歲,相貌俊雅,風度翩翩的青衣胥吏叫宋正本,河北廣平宋氏傑出子弟,河北名士,現爲治書‘侍’御史遊元的主薄。此次南下巡察,繁重的日常工作就是由他‘操’勞,甚爲遊元所倚重。
宋正本與柴紹、傅端毅見禮之後,便請兩人帶他去拜見劉炫老先生。劉炫德高望重,不論其現在處境如何,他在山東儒生心目中的地位都是高高在上,無人可以替代。
繁文縟禮之後,宋正本畢恭畢敬地問了一句,“先生寄身於伽藍將軍的帳下,是否可以理解爲,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很明顯,河北義軍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消息已經被遊元所獲悉。
劉炫撫須而笑,“任公錯了,你也錯了。”
宋正本眉頭緊皺,猶豫了片刻,深施一禮,“請先生解‘惑’?”
“伽藍的身份,你或許有所不知,但任公不可能不知道。”
伽藍的身份?宋正本頗感驚訝。廣平宋氏在山東只能算是三流世家,雖然宋正本追隨遊元的時間不短了,彼此也非常信任,但如果牽扯到一些上層機密要事,遊元還是不會告訴他。伽藍的身份就牽扯到上層的機密。遊元當初善意地提醒了崔遜,卻有意隱瞞了自己的從屬。
宋正本遲疑着,等待着。
按道理,宋正本不應該刨根問底,不該他知道的事,他沒有必要自找麻煩,不過這件事太過玄妙,尤其此刻伽藍的身份或許就是整個局勢的關鍵所在,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對宋正本來說‘誘’‘惑’太大了。
傅端毅在劉炫的示意下,小心翼翼地透漏了一句。
“伽藍出自河內司馬氏。”停了片刻,他又補了一句,“河東三鳳之一的鸑鷟(yue/zhuo)薛德音,就始終伴隨於左右。”
河東名儒薛德音,再加上裴世矩、薛世雄,有此三位顯赫的關隴貴胄爲證據,再加上劉炫這位德高望重的山東大鴻儒親自驗證,伽藍的司馬姓板上釘釘,毋庸置疑。
伽藍出自河內司馬氏,而河內司馬氏是山東大世家,是曾經統治中土的尊貴的皇族血統。如果伽藍是司馬氏的嫡嗣,是被帝國皇帝所承認的嫡嗣,那麼他在山東貴族集團中將擁有非同凡響的號召力。如果伽藍擁有這份號召力,那麼今日整個河北局勢乃至山東局勢就要做全新的考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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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正本再見伽藍,其心態已經迥然不同。過去一直把其當作西北蠻夷、一介武夫,以俯視和鄙夷的目光來看待,現在卻是把他放在平等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以平視和尊重的目光來看待。心態變了,言行舉止也就不知不覺間改變了。這種潛意識的舉動是無形的,但在當事者之間,卻能清晰感受到。
伽藍還是同樣一句話,“任公的安全如何?”
宋正本躊躇不語。遊元和巡察使團已經安全抵達黎陽,事實上伽藍和龍衛統的護衛之責已經結束了,接下來西北人要承擔護衛西土朝貢使團的重任。
伽藍這句話是禮節‘性’的,也可以說帶有某種嘲諷,因爲在伽藍率軍攻擊太行賊的時候,遊元卻帶着巡察使團獨自去了黎陽,連招呼也沒有打一個,一腳就把西北人踹開了。原因是什麼,彼此心裡都有算。現在,宋正本出現了。遊元不顧前嫌,主動派人相迎,原因是什麼?是不是他和巡察使團的處境十分不妙?
“局勢很‘亂’。”宋正本終於擠出一句話。
伽藍是皇帝欽點的驍果悍將,是裴世矩的親信,代表了皇帝和中樞的利益,有些事即便通徹了,也不能說透了。
“陛下指揮東征大軍正在高句麗奮戰,此刻永濟渠的暢通至關重要。”伽藍不動聲‘色’地說道,“任公使命之重,重逾泰山。”
伽藍的意思很明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護遊元和巡察使團的安全。
宋正本大喜過望,躬身拜謝,也不再隱瞞了,直言相告,“任公困於臺閣,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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