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城就是白龍堆。
白龍堆是片廣袤沙漠,有無數綿延起伏的陡峭丘壑橫臥於茫茫戈壁上,其色灰白,在陽光下反射出點點銀光,猶如鱗甲一般耀眼亮麗,遠望如一羣白色巨龍遊戈於沙海之中,時隱時現,首尾相銜,無邊無際,蔚爲壯觀。
白龍堆地形險惡,尤其夏秋之際更是風暴不斷,無數商旅曾葬身於此,故有魔鬼城之稱。
大漢帝國經略西域,從敦煌到樓蘭一千多里長的絲路上,修築了近百座烽燧。隨着時代的變遷,這些烽燧也逐漸成爲歷史。大隋統一中土,稱霸西域,遂重築烽燧,其中在白龍堆絲道上就築有十座烽燧,一座戍壘。這座戍壘被中土人冠之以龍城之美稱。
這裡是絲路的分岔口,南下就是樓蘭,連通絲路的南中兩道,而北上則是羅漫山,連接絲路北道,故此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大隋在此築壘戍守,其目的就是要掌控絲路利益,不論是行走南道的胡賈還是輾轉北道的富商,若想在東西兩地的回易中牟利,就得交足買路錢。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紛爭。中土大隋在此駐軍戍守,而西土諸虜則想方設法明爭暗奪,沙盜馬賊橫行白龍堆的背後就有他們的影子。白龍堆有大小十幾股賊人,出沒無常,其中最大一股馬賊甚至還在白龍堆建寨築堡,賊人稱其爲魔鬼城。
今夜龍城燈火通明,紅色風燈高懸夜空,如一串瑰麗的紅色夜明珠,光芒璀璨。
城上戍卒嚴陣以待,如臨大敵。
夜風厲嘯,黑暗中隱約傳來鼓號之聲,彷彿有千軍萬馬正從蒼莽大漠狂奔而來,聲勢驚人。
城外有數支火把,火焰在寒風中激烈搖曳,好像隨時都會熄滅,明暗不定的火光映射在幾張鬚髮狂舞的大漢身上,把他們的面孔映襯得慘淡而晦暗,如同地獄來的亡靈,讓戍卒們驚恐不安。
一位黑甲紅氅的戰將出現在城樓上,褐紅色的圓臉膛,如鋼針一般的絡腮鬍子,濃眉下一雙凶神惡煞般的圓眼睛,手中握着一把帶鞘橫刀,神情驕橫,氣焰囂張。
“小魔頭,腌臢雜碎,惡狗一般的土賊,深更半夜的,跑咱龍城幹啥?滾否則刀箭伺候。”
粗獷而跋扈的暴戾之音在黑暗中驟然響起,彷彿在寂靜的湖面上扔下一塊巨石,掀起層層波瀾。
火把高舉。一騎越衆而出,手持圓盾,催馬逼近甕城。
“魔鬼城盧龍,特來拜會,請苗將軍城前一敘。”
嗓音非常洪亮,如鍾罄一般渾厚,還帶着一絲悠遠而空靈的迴音,隨風而蕩,悠揚動聽,讓人不自禁地產生一種錯覺,好像說話之人才是龍城將軍,而剛纔那位惡聲惡氣的將軍反倒是惡貫滿盈的盜賊。
“滾”城樓上的苗將軍更是憤怒,手中橫刀“啪啪”敲擊在牆垛上,扯着嗓子吼道,“你這賊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無恥之極。即刻滾走,否則亂箭射殺”
盧龍大笑,動聽的嗓音悠然再起,“苗雨,不要給臉不要臉,惹惱了咱,你這龍城馬上就是一堆廢墟,明天早上,你若是還能看到太陽,咱從此就滾出魔鬼城。”
“小魔頭,爺就站在這裡,爺的頭顱就在頸上,有本事你來拿”苗雨睚眥欲裂,厲聲吼道,“只待天亮,爺必定殺出戍壘,剁下你的賊頭。”
盧龍微微皺眉,一張棱角分明的英俊臉龐上露出憤恨之色,濃眉下的一雙深陷眼睛更是射出森厲寒芒。
“苗將軍,盧龍特來拜會,有要事相商。”渾厚的嗓音裡漸漸透出一股凜冽殺氣,“你若想死在這裡,若想眼睜睜地看着龍城和你手下兄弟毀滅在鐵勒人的刀下,咱調頭就走,絕不再打擾苗將軍在這個世上的最後一場春秋大夢。”
苗雨張嘴就想來一陣酣暢淋漓的痛罵,驀然,他想到了幾天前接到的鄯善鷹揚府的命令,說河西方面馬上要運來一批糧草輜重,請他務必加強白龍堆一帶的戒備,設法驅趕盤駐在此的沙盜馬賊,確保糧草輜重安全通過。
現如今吐谷渾人捲土重來,攻佔了且末,並持續攻擊婼羌城,形勢緊張,鷹揚府能否守住鄯善,穩定局面,關鍵不在於兵力的多寡,而在於糧草武器能否保證軍隊的需要。假如此刻西土諸虜乘亂而起,攻佔龍城,切斷河西和鄯善之間的絲路,斷絕鷹揚府的軍需供應,那形勢必定急轉直下,鄯善十有八九陷落敵手。
苗雨張大的嘴巴動了動,一股冰冷的寒風順勢灌入,霎時肺腑受驚,連打幾個冷戰。
就在此刻,一個黃袍竹冠的道士從黑暗裡悄然而出,緩步走到了苗雨背後,低聲說道,“將軍爲何不去辨辨真假,聽聽賊人所商何事?”
“亡命之賊,所圖不過錢財之利,會有何事相商?”苗雨嗤之以鼻。
那道士年過不惑,膚色白淨,三綹長鬚,氣質儒雅,頗有幾分道骨。聽到苗雨的不屑之語,道士微微一笑,說道,“貧道在河西曾聽到往來商賈說,龍城的將軍和魔鬼城的盜賊蛇鼠一窩,狼狽爲奸……”
苗雨霍然回頭,怒形於色,張嘴就要厲叱,但話到嘴邊,想到樓觀道在西北的龐大勢力,又強行忍住了。
自己這個七品隊正在樓觀道的眼裡一錢不值,得罪樓觀道的結果不僅僅是丟官,甚至連性命都不保。自己在白龍堆做了不少違法的事,鷹揚府知道,樓觀道當然也知道。白龍堆本是險惡之地,若要生存,就得適應,就得與魔鬼城的沙盜馬賊打成一片,與他們稱兄道弟,與他們一起在絲路上“劫掠”,否則必定身首異處。
既然你抓住了咱的把柄,把話說到這份上,那咱也就撕下遮羞布了。苗雨冷笑,“那又如何?”
“貧道要去樓蘭,當然想知道賊人所說是真是假。”
“先生以爲是真是假?”
中年道人沉吟了片刻,臉色漸漸凝重,“將軍可知道,假如龍城失陷,對鄯善鷹揚府的衛士來說意味着什麼?對河西乃至整個西北又意味着什麼?將軍戍守龍城,身負重任,這其中的輕重應該略知一二吧。”
苗雨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轉身就走。樓觀道在西北是個特殊的存在,就如西北沙門一樣,有其特殊的地位和權勢,普通人輕易不敢得罪他們,而像苗雨這樣的七品武官也是小心翼翼,唯恐給自己招來無妄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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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雨進入甕城,到了城牆上卻看到盧龍衝他連連招手,示意他出城說話。
“狗一般的腌臢。”苗雨氣得破口大罵。官匪一家也不能囂張到如此地步吧?咱好歹也是一戍之長,大隋七品武官,有地位有身份,卻給你一個馬賊呼來喚去,豈有此理
甕城城牆上扔下一根繩子,那意思很明顯,你要說話,就上來說。苗雨站在城牆上怒罵不止,瞧那氣勢洶洶的架勢,隨時都有可能萬箭齊發。
盧龍根本不理他這一套,索性拍馬就走。
火把下又衝出一匹馬,飛馳到城牆下。馬上黑衣人緣繩而上,翻過女兒牆,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個護具遞了過去。一個戍卒隔着牆垛接過來,匆忙送到苗雨手上。
黑狼頭護具?西北狼?苗雨拿着護具翻來覆去仔細看了一下,雖然不敢確定這就是西北狼所佩戴的護具,但他知道小魔頭和西北狼中的一些人有交情,這幾天又聽說西北狼中的傳奇人物金狼頭“死而復生”了,正在冬窩子與突厥人打波羅球。
苗雨越想疑惑越大,料定小魔頭深夜來此必有大事,於是拿着護具三兩步衝到牆垛邊上,推開手持弓弩的戍卒,衝着牆外的黑衣人叫道,“來者何人?”
黑衣人戴着風帽,不待苗雨看清他的面孔,便騰身躍過女兒牆,緣繩而下,飛馬而去。
苗雨猶豫了片刻,斷然決定出城。黑狼頭護具不僅僅是西北狼身份的象徵,有時候也代表着某種特殊權力,而覆蓋其上的神秘更具有無窮誘惑。
苗雨轉身衝着城上的隊副做了個手勢,然後翻過牆垛,跳上女兒牆,順着繩子就到了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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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把熄滅,城外陷入黑暗。
苗雨毫不在意,急匆匆衝了過去。
小魔頭盧龍迎了上來。
“西北狼在哪?”苗雨大聲問道,“誰是西北狼?”
盧龍指指身後的兩個人,“這是紫雲天的火狐,阿史那賀寶。”又指着一位黑衣漢子,“這位是鷲兄,西北狼的黑鷲。”
西行頷首致禮,然後拿出自己的符信遞了過去。
苗雨掃了一眼,當即確定了西行的身份,肅然起敬,馬上躬身一禮。黑鷲就如金狼頭一樣,同樣是西北狼的傳奇人物。在這等彪悍勇士面前,苗雨的狂態蕩然無存,至於紫雲天的火狐,名震西土的突倫川沙盜,苗雨連正眼都沒瞧一下。
“戍中可有樓觀道士?”西行問道。
“有,有三個道士。”
苗雨正想具體介紹一下,西行卻急切問了下去,“從河西來的糧草輜重何時抵達龍城?”
“如果天氣正常,尚需五天。”
“五天?”西行的眉頭緊緊皺起,旋即又問道,“戍中武器是否充足?如果有敵軍攻擊,可以支撐幾天?”
苗雨頓時緊張起來,“鐵勒人殺來了?多少人?”
“明天就知道了。”西行嘆道,“但願我們能守住龍城。”
“將軍深夜來此,就是爲了報此警訊?”
西行搖頭,“另有一件大事,必須瞞過樓觀道士,所以才請你出城相商。”
苗雨看到西行神色沉重,心臟沒來由地一陣猛跳,強烈的窒息感讓他的呼吸驟然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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