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未曾設想的道路:河北士族
李明回到了立德殿,迎接他的是核藹可擒的阿孃與五位姐姐。 母親楊氏——現在已經榮升楊妃——撫摸著雞毛撣子,溫柔地說:
“聽陛下說,阿孃的好大兒幹了好大事呀。”
李明捂住屁股瑟瑟發抖:
“別別別,楊女士請冷靜,我在阿爺那裡已經吃過一頓竹筍飯了……”
“別客氣,一頓怎麼夠表達我的褒揚之情呢?”
“別……啊!啊!救命!”
立德殿傳出了有節奏的啪啪聲。
門外的老宦官聽著某人的慘叫,欣慰地點點頭:
“嗯,今天很大聲,看來殿下的心情不錯。”
每晚的固定節目,大家都見怪不怪了。
…………
李明跪著吃大米拌小米。
雖然升了格,但楊氏仍堅持住在立德殿,能省一點內帑是一點。
逼仄的屋子裡同時擠著一位妃子和五位公主,導致立德殿成爲了單位面積職級最高的地方。
“別挑食,多吃蔬菜。”
李令給李明的夾滿了葵菜,碗裡頓時綠意盎然。
李明的臉也跟著綠了。
爲啥我的工人都有羊肉吃,我卻只能吃糠咽菜……
“你怎麼還沒嫁出去啊?是不是沒人要你啊?”他忍不住嘟噥。
李令手一頓,鼻子輕哼一聲:
“陛下覺得那個姓裴的配不上我。”
楊氏筷子敲敲碗:
“吃飯吃飯。”
“哦。”
“李明,你一會還有作業別忘了寫。”
“唉……哦。”
…………
吃完飯,立德殿的書房——說是書房,其實不過是一間能勉強容納一桌一椅的小閣樓——久違地亮起了燈光。
李明對著紙筆發麻爪。
穿越了還得寫檢討,他有種白穿越了的感覺。
都特麼賴韋待價!
這口氣他咽不下去,一定要出氣!
要不乾脆寫首反詩吧。
就寫“他日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嗯不錯。
夠解氣也夠反動。
而且李世民肯定看不出個所以然,還以爲兒子突然開竅要大展身手了呢。
說幹就幹,熊孩子李明興奮地執筆蘸墨。
這時,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楊氏端著茶,放在李明的書桌上。
“兒啊,好好寫啊。”
她叮囑著,就像一位關心孩子學習的普通中國式家長。
“我會噠。”
李明隨口應付,就像一位只想玩手機的普通中國式熊孩子。
楊氏看著這個不肖子,溫柔地拍拍他的小腦袋:
“好好向你的父皇表現。李令和你其他姐姐的婚事,都寄託在你身上了。
“這也是爲了你自己。”
什麼什麼什麼?
楊氏一番話,頓時讓李明豬腦過載。
一份熊孩子的檢討書,怎麼整出了拯救世界的嚴肅性?
“這事她們都不知道,阿孃只和你說。”
楊氏輕聲道:
“阿孃曾請求陛下,請他將李令許配給一位好人家。”
“誰?”
“博陵崔氏,殿中侍御史崔仁師之子,崔挹。”
嘶~
李明不由得放下了筆。
崔氏是天下第一望族,最大的地主勢力沒有之一。
也是河北士族與朝廷暗鬥的領頭羊。
李明不喜歡,李世民也不喜歡。
母親這一手,是出於什麼心理?
“你知道爲何河北不服朝廷嗎?”楊氏突然問。
唐朝語境下的“河北”,指的一般是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的燕趙故地,與“山東”差不多一個意思。
就像楚人不服周,燕趙之人也一直不服唐。
民風彪悍,且懷有二心。
爲此,李世民甚至嫌山東河北“人多壯勇”,不願意在那地方多徵兵。
“嗯……因爲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
李明積極開動小腦筋。
“有一部分原因,但不是全部。”楊氏平靜地說著:
“其實他們最不服的未必是朝廷,而是陛下。”
不服李世民?
“爲什麼?”李明幾乎脫口而出。
昏君只是熊孩子們嘴上調侃的,沒人真覺得李世民不是個好皇帝吧?
“因爲在統一河北的戰爭中,陛下沒有處理好。”楊氏道:
“河北勢強,本就不服我們關中人。陛下殺了在河北頗有民望的割據勢力竇建德,導致人心浮動。
“後來劉黑闥以竇的名義起兵,又被殺。
“是太上皇命令……命令你的大伯去招撫河北民衆,結交當地士族,才慢慢收攏了民心。 “而之後的事……你也知道。”
李明聽得十分仔細。
他的“大伯”,就是那位被玄武門繼承法淘汰了的前任太子,李建成。
也就是說,河北士族其實更偏向李建成?
沒想到燕趙反骨,其中還有這麼深層次的原因。
站在他們的角度,也確實不難理解——
關隴突然衝過來一羣和鮮卑人通婚的鄉巴佬,把他們愛戴的領頭人接二連三殺死,然後馬鞭一揮:
“你們從此就歸朕管了,給朕老老實實地納租庸調!”
那確實不容易服氣啊。
而他們越不服氣,李世民就越對河北地區提防打壓,造成惡性循環。
唐朝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長期割據的河朔三鎮,核心造反地區就是河北。
原來唐亡的另一顆種子,也在貞觀時期就種下了……
李明忽然開竅了:
“阿孃,你是想讓李令去和親?”
咚!
楊氏重重敲了李明的小腦袋瓜。
“你再好好想想我剛纔說的。
“河北士族與你大伯交好,而李令,又是你……三叔的親生女兒。”
大伯李建成、三叔李元吉,以及河北士族,都有一個很鮮明的共同特點——
他們都是玄武門之變的敗者組。
以這條脈絡進行聯姻……
“阿孃你這是?!”李明悚然一驚。
楊氏淡淡地微笑著:
“爲你在河北尋後盾。
“如果你將來在宮裡待不下去了,那裡也可以是你的退路。”
李明恍然大悟。
李元吉原配的子女,這重身份在太極宮裡是劣勢。
但在天高皇帝遠的河北,這反而是優勢。
有其子必有其母,楊氏的政鬥水平是真的高明啊。
可爲什麼她突然提起了這一茬?
不是剛升爲妃子嗎……
“你從小就在宮裡擔驚受怕,雖然在家中不曾表現,但阿孃何嘗不知?”
楊氏疼愛地輕撫著李明的後背:
“你的五個姐姐父兄被殺,從小在掖庭長大。那提心吊膽的表情,阿孃見得太多太多……”
李明怔怔地看著楊氏,一時語塞。
當媽的哪有不爲兒女操心的。
“所以,好好寫吧。”楊氏鼓勵地拍拍他肩膀:
“陛下和崔氏兩看相厭。
“你得做出點成績,阿孃纔有底氣,去向陛下求這門親事。”
“我知道了。”李明懂事地點頭。
楊氏不知何時離開了,李明沒有注意。
因爲他已經全身心投入到這封“檢討書”的構思之中。
首先,堅決不能認錯。
本來就是爲了刷好感的,認錯就天然矮一截了。
必須把髒水潑到韋家頭上。
但怎麼潑是有學問的。
要寫得李二開心,就要知道李二關心什麼,想看什麼。
而一個文武雙全的皇帝,關心的無非兩件事——
子孫是否賢明愛民,權力是否穩如泰山。
而這又繞回到了同一個問題上——
士族。
是士族在擠壓民生。
也是士族在侵蝕皇權。
所以,文章的主旨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噴士族。
李明不禁啞然失笑:
“真是諷刺,我寫文章抨擊士族的原因,竟是爲了自己能攀附上河北士族。”
存在就是一切。
活下來壯大自己,纔是能突突別人、進行改革的前提條件。
自己只是熊,又不是傻。
自己又沒系統,傻不愣登上來就掀桌,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而且我攻擊的是關中韋氏,與我“未來的”河北崔氏姐夫有什麼關係?
中心思想確定,李明立刻動起筆來。
寫著寫著,眼前的文字扭動起來,重新構成了一幅幅陰沉的畫卷。
大排長龍的流民、瘦骨嶙峋的工匠、來俊臣說出“我是私奴”的那張笑臉、知識淵博卻瘦成了猴子的婁師德……
這些畫面已經深深烙印在李明的靈魂深處。
又隨著飛快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烙印在白紙之上。
徹夜,燈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