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益州迎來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天藍雲白,清風習習,百鳥啼鳴,春花燦爛。鄭東霆早早收拾好行囊,來到祖悲秋的房間,一見面就道:“好了,師弟,行程我已經想好了。我們行走江湖的第一站就去江南洛家仁義莊。第二站,咱們就去陪都洛陽。”
祖悲秋聞聲一愣:“洛家仁義莊是在揚州。距離益州有三千里地呢!我們跑那麼遠去幹什麼?”
“昨天我們不是說好了要休洛秋彤嗎?”鄭東霆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現在找不到洛秋彤,只好把休書先投到她的孃家。”
“這,我……我這輩子沒有離開過益州,現在要去揚州……”祖悲秋躊躇着說。
“別告訴我你從來沒有去過揚州!”鄭東霆吃驚地挑起眉毛,“你老婆十年前離家出走的時候,你從來沒有想過去她孃家找一找嗎?”
“揚州離益州太遠了,路程漫長,我怕走到揚州的時候,秋彤已經回家了,所以……”
“能有多漫長啊?用不用走十年?”鄭東霆嘆了口氣道,“這樣也好,說不定我們到揚州的時候,可以把洛秋彤堵在她孃家裡。”
“你是說……秋彤她很可能現在仍然在孃家?”祖悲秋的精神一下子長了起來,興奮得滿臉通紅。
“也許吧。”鄭東霆皺緊了眉頭。
“既然能在仁義莊找到她,咱們還用去洛陽嗎?”祖悲秋小心翼翼地問道,“洛陽……豈非更遠?”
“你乾脆變頭兒菜長地上算了,把你挪個窩兒怎麼這麼難呢?”鄭東霆瞪大了眼睛,“洛陽論劍大會就要到了,天下武林後起之秀中要選一個第一公子,這可是十二年一度的盛事!江湖上只要是個人物就會齊聚洛陽。你那個洛秋彤,若是八成在揚州,到時便會有十成在洛陽!”
“真的!這太好了!”祖悲秋聽到這裡,一張肥臉笑得彷彿曬着太陽的向日葵,“師兄果然高見!”
“我最煩你提到那蕩婦時的騷模樣!”鄭東霆擡手一揮,狠狠在祖悲秋腦門上敲了一記,“記住了,你答應過我要休了她。”
“我……我不知道,家父花了極大力氣才促成了祖洛兩家的聯姻。當年下聘的禮金多達數萬兩白銀。如果我現在休妻,在孝道上必須爭得家父的同意,否則於理不合。”祖悲秋勉強說道。
“你多大了,用不用在休書上加個家長簽名啊?好好好,聽聽令尊怎麼說。”
祖思謙和祖悲秋,鄭東霆見面時正在祖家客廳中用早餐。聽到二人準備啓程去江南仁義莊投休書時,他猛地站起身,將面前的飯桌一把掀翻,桌上鍋碗瓢盆撒了一地。他的舉動嚇得祖悲秋和鄭東霆連退幾步。
“祖先生息怒,請聽我解釋!”
“父親,這都是……師兄的主意!”二人忙不迭地爭着開口。
“兒啊,”祖思謙激動得熱淚盈眶,他來到祖悲秋的面前,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我等你下這個決心等了整整十年!”
“啊?”祖悲秋和鄭東霆同時睜大了眼睛。
“兒啊,這些年爲父替你不值啊。當年千不該,萬不該貪圖洛家江南道上財力的支持,將你的終身幸福敗壞在一位朝秦暮楚,心浮氣躁的浪蕩女人身上。這個不守婦道的女子,離家出走十年未歸,誰知道她在外面有了多少相好。我憐惜你對她一片癡情,對這一切假裝不知,只盼你能夠一朝清醒,看清這個狐狸精的本貌。誰知你癡心不改,直到如今!”說到這裡,祖思謙老眼之中淚花閃爍,“兒啊,今天你終於清醒了,長大了。男子漢大丈夫,本來就該三妻四妾,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休書寫好了沒有?我手下幾十個教書先生,隨時爲你寫上一百份!”
“父親!原來你早就想我休了秋彤……”祖悲秋聽到祖思謙的話,只感到五雷轟頂,彷彿周圍的天地在他面前全數坍塌。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祖先生,你是條漢子,我佩服你!”鄭東霆大大咧咧地走過去,用力拍了拍祖思謙的肩膀,“休書這方面你不用擔心了,我會督促師弟親手寫好。這種東西,一定要親手寫纔有誠意,你說是不?”
“正是,正是。別讓人家說我祖家休妻還要請人代筆。你們去洛家要不要隨從?”祖思謙說到這裡,猛地提高了嗓子大吼一聲,“來人!”他的話音剛落,祖家正中庭院中一瞬間冒出幾百個拎刀持棍的彪形大漢。
“五百個家丁夠不夠?”祖思謙問道,“給我一天時間準備,我可以湊夠三千人。”
“呃,不……不用了!”鄭東霆頗有點被祖思謙的財雄勢大嚇住了,“我和師弟兩個就夠了。祖先生你放心,我會保護師弟,不讓他有半分損傷。”
“嗯,侯……牧先生教出來的徒弟,我是最放心的。”祖思謙眯起眼睛,轉頭對祖悲秋笑道,“兒啊,聽說江南多美女,娶多幾個回來,我們祖家好該開枝散葉了。”
“啓稟父親,我暫時還沒有想這麼長遠。”祖悲秋沒精打采地說。
官道上緩緩揚起兩道白色的煙塵,兩匹膘肥體壯的健馬馱着祖悲秋和鄭東霆來到了人煙稀少的益州郊外。行得數裡,鄭東霆一勒繮繩,同時伸手拉住祖悲秋坐騎的繮繩,將兩匹健馬同時停住。
“師兄,你這是做什麼?”祖悲秋不解地問道。
“益州城的馬肥膘太多,跑得象龜爬,照這個速度,啥時候才能到揚州?”鄭東霆一蹁腿從馬上跳下來,接着朝祖悲秋一招手,“你也下來。”
祖悲秋莫名其妙地從馬背上翻下來,下意識地用手揉着自己痠痛的屁股。與此同時,鄭東霆連出兩掌,拍擊在兩匹馬的馬臀之上。兩馬仰頭齊聲嘶鳴,朝着益州城的方向轉頭跑去。
“哎,別,怎麼,我們的坐騎沒啦——!”祖悲秋擡腳追了幾步,一個踉蹌坐倒在地,雙手無助地朝健馬消失的方向探去,“這下怎麼辦?沒了坐騎,就算走回益州老家都要三五七天,師兄,你的腦子沒出毛病吧?”他發完這頓抱怨,才發現自己坐在了塵土飛揚的官道上,連忙噌地站起身,雙手瘋狂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塵。
“嘿嘿嘿嘿,師弟何須擔心,有師兄在此,保你無憂。”鄭東霆從身後的行囊中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紫竹椅。這架紫竹椅支撐開來足有一張藤椅大小,只有椅背和椅座,還有兩邊的紫竹扶手,但是沒有椅腿。椅背的後面繫着兩根堅韌如鐵的青藤。鄭東霆彎下腰,將兩根青藤宛如揹包般背在肩頭,接着身子半跪下來,“來,來,來,師弟你且坐上這紫竹椅。”
“師兄,莫非你要揹我行走?”祖悲秋遲疑不定地問道。
“正是!”
“但是……”
“別廢話,讓你坐上來就坐。”鄭東霆不耐煩地說。
祖悲秋無奈地嘆了口氣,勉強走上前,一屁股坐在紫竹椅上。只聽得鄭東霆一聲慘叫,一屁股坐倒在地,連帶着祖悲秋也跪倒在地。
“他奶奶的,師弟,你怎麼死沉死沉的!”
“我正想告訴你我的體重處於中上之姿,非健馬壯牛不能馱也。”祖悲秋道。
“中上之姿?虧你說的出口,你只吃不拉是不是?”鄭東霆掙扎着從地上直起身。
“你還想馱我嗎?”祖悲秋擔心地問道。
“當然,沒問題,剛纔我只是少運了一口氣。”鄭東霆再次半跪下身,深深吸了一口氣,“好,給我坐上去,抓好扶手,千萬不要鬆手!”
“嗯。”祖悲秋小心翼翼地坐回紫竹椅上,雙手抓緊扶手,將雙腳並得緊緊的,緊張地四處張望,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緊接着發生的事,祖悲秋一輩子都無法忘卻。
他的身體突然之間在一股大力帶動之下,朝後急速地射去。獵獵的勁風猛烈地吹拂着他的頭顱,他的頭巾在一瞬間被着狂風吹到了空中,在他的眼前一個閃爍,變化成了遠方一個模糊的灰點。官道兩旁的樹木飛速地向後退去,不斷涌現的新樹木影像閃電般取代着舊有樹木,樹與樹之間連成了一片黃綠相間的長廊。周圍的一切都擰和在了一起,天空,大地,白雲,落葉,灰塵,遠處的原野和叢林一瞬間化成了七彩繽紛的光虹,在祖悲秋眼前不停地旋轉變幻着,令他目眩神怡。
突然間,模糊的景象變得清晰異常,祖悲秋感到自己的身體猶如騰雲駕霧一般飛昇到了一棵巨樹的樹梢頂端,腳下的官道此刻變成了一條細如蚯蚓的褐色窄線。他猛地領悟到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在這麼高的地方看過這個世界,就在他想要凝神觀看的時候,那股熟悉的狂風再次席捲了一切。他發現自己的身子在一棵又一棵巨樹之間忽起忽落地飄浮着,飄零的樹葉,尖叫的鳥獸,在他的周圍翻飛滾動。
他探出手,向虛無縹緲的空中輕輕伸去,想要體會一下手掌披風的動感享受,突然一團黑影鑽入他的手中。一股酥癢的感覺從手掌上瑟瑟傳來。他將手放到眼前,輕輕張開,只見一隻渾身青翠的飛鳥此刻正在他的掌心驚慌失措地東張西望。他連忙輕輕擡手,急風掠過,將這隻青鳥帶入虛無縹緲的空中。青鳥在氣流中翻了一個跟頭,張開翅膀,遠遠地飛逝。
祖悲秋感到自己彷彿長了一對雄鷹的翅膀,無數的叢林,江河,青山,翠谷在他的腳下翻滾而過。這些長年累月聳立在人們的生命之中,阻礙人們前行腳步的障礙,此刻就如憑空虛設的景緻,任憑觀賞,卻毫無妨礙。
起起伏伏,翻翻滾滾,不知道翻過了幾重關山,跨過了幾條江河,鄭東霆終於在一片平坦的路面上收住了疾馳的腳步。他的人猶如腳踏彩雲的風神,在路面上行雲流水般滑行着,直到鞋底青煙四起才意猶未盡地停住了腳步。
“累了,歇一會兒。”鄭東霆一抖身子,將祖悲秋彈落地面。
祖悲秋雙腳剛一着地,只感到雙腿一酸,不由自主地雙膝跪倒:“這……這,這,這,就,就,就是……”
“不錯,這就是我們江湖人的輕功,感覺如何?嘿嘿嘿。”鄭東霆得意地問道。
“好……好棒,好……好爽!好……痛快!好……好……”祖悲秋如癡如迷地喃喃道。
“沒詞兒了?嘿嘿,這就對了,人人都這樣!”鄭東霆揉了揉痠痛的肩膀,“記住了你入江湖第一眼見到的功夫:咱們師父的絕技燕子飛雲縱。把這一刻印在腦子裡,將來你在江湖裡無論遭多少罪,到頭來你都會覺得值得,因爲你見識過了什麼是輕功。”
“呼……”祖悲秋長長出了一口氣,從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閉上眼睛強自穩定住自己因爲初見輕功而波瀾起伏的心緒,“師兄,我們現在在哪兒?”
“大概是在巴州東北,金州西南。”鄭東霆從腰間取下一條碩大的白巾起勁兒地擦着脖頸上的汗水。
“啊,這是在劍南道和山南道交界之地,我家出外辦貨的手下曾跟我說過,這種交界之地匪類最多。”祖悲秋膽戰心驚地說。
“放心,有我江湖捕頭鄭東霆在,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鄭東霆抱臂在胸,漫不在乎地說。他的話音剛落,一聲尖銳刺耳的嘯音就在二人頭頂響起,一隻黑羽長柄的空心箭擦着鄭東霆的頭頂牢牢釘在路旁的一棵枯樹幹上。
祖悲秋嚇得立馬蹲伏在地,雙手抱頭,低聲問道:“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情況?”
“這是……咳……”鄭東霆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這是示警的響箭,表示這裡有江湖上的埋伏。”
“可是你剛纔說……”
“我知道我剛纔說了什麼,你不用再重複啦。”鄭東霆不耐煩地狠狠道。
他從身上解下一盞闊達四尺的黑鐵弓,從腰畔的箭壺中擎出一杆白羽箭搭在弦上,嚴陣以待。
“呀呀呔!”在二人對面的山谷中突然衝出一匹渾身黑油油的烏錐馬,馬上坐着一位黑衣黑甲的彪形大漢。此人身高足有丈二,環眼突鼻,血盆大口,滿臉鋼針一般的絡腮鬍子,看起來猶如吃人的黑猩猩般兇惡,“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鄭東霆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大漢,只見此人雙目精光四射,口中中氣十足,手中的九環大砍刀刃薄壁厚,造型古拙,鮮見絕非凡品,知道來了硬茬,心中暗暗叫苦。
“這位仁兄說話太過沒頭沒腦,這條是大唐官道,乃是官府開鑿,幹你何事?這路旁樹木都過百歲,難道是你未出孃胎種下來的?憑這些要我們留下買路財,這種沒本買賣沒人願意和你做。”祖悲秋站起身,將手縮在袖中,正經八百地說。
“你給我閉嘴,別在這兒丟人現眼。”鄭東霆聽得渾身冷汗直冒,他湊到祖悲秋身邊低聲道。
“我只是據理力爭……”祖悲秋怔怔地說。
“真是個典型益州出來的傻瓜,看來你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綠林黑話。”鄭東霆嘆息一聲,“我跟你說,那就是爲了押韻胡謅出來的廢話,說白一點就是打劫。”
“噢……”祖悲秋點了點頭,突然推開鄭東霆就往路旁的樹幹撲去,手腳並用地往樹頂上攀爬,一邊爬一邊撕心裂肺地吼着,“救命啊,打劫阿,官老爺救命啊——!”
“師弟,你幹什麼?別這樣,丟不丟人……”鄭東霆用力揪住祖悲秋滿是贅肉的脖頸子,將他一把揪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