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一夜的喧囂躁動終於在凌晨的更鼓聲中落下了帷幕。但是看了一整晚好戲的人們卻全無睡意。所有人的腦海中都充斥着昨夜那些英雄好漢的身影和武功。想到這些,人們就口乾舌燥,就想要飲酒狂歡,就想要找三五知己開懷暢談,想要找人炫耀一下昨夜的見聞。整個洛陽的西,北,南三市一開,大匹揮金如土的江湖豪客已經蜂擁而入,朝着三市各個大酒樓,大飯莊狂奔而去,爭相佔領雅座好席,搶購聞名天下的洛陽名酒,迫不及待地開壇暢飲。普通的洛陽居民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大事能夠讓人如此焦躁激動。
等到鄭東霆和祖悲秋睡眼惺忪地從南市走出來的時候,全洛陽城的酒樓都已經被江湖客們佔滿。街道兩旁的酒樓飯肆中飄揚着對昨夜擂臺衆英雄好漢的議論紛紛。宗羲麟功虧一簣的落日劍法,風空寂氣勢如虹的哀牢山快劍,青州好漢彭七的無敵刀法,海南百里斬驚鴻一現的無影偏鋒劍,長安蕭重威無堅不摧的破陣神槍,少林好漢鄭衡精彩漂亮的羅漢伏虎拳,山東雷沉舟技驚四座的三兵合一棍仍然是人們暢談不休的熱門話題,昨夜天山門人馮百歲妙到巔毫的醉劍,浣花公子綺麗絕倫的花影神劍則成了人們新的談資。當然如今人們議論最多的首先當選弓天影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的夜落星河劍。
風空寂,彭七,蕭重威,弓天影這四個名字不斷重複出現於酒樓醉客的嘴中。這四個人乃是目前爲止的三勝擂主。在那麼多挑擂的豪傑手下站穩腳跟,足以證明這四個人每人身上都有着驚人的藝業。經過那三天三夜慘烈的淘汰,所有目睹了擂臺激戰的看客們在心中都百分之一百的確定,在接下來的一夜洛陽擂上就可以從這四個人中間選出這一屆的論劍公子。
年幫夏壇的行官彷彿青蠅一般穿梭在衆多酒樓飯肆之間,大聲呼喊着今夜的賭盤,向那些因爲興奮激動而飲得酒酣耳熱的江湖好漢邀賭。
“一百兩買弓天影!”
“三十兩買彭七!”
“四十五兩買蕭重威!”
“七十兩買風空寂!”此起彼伏的下注聲響徹了洛陽城的大街小巷。
鄭東霆坐倒在一處街角,一隻手遮住刺目的朝陽,一隻手高高伸起,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沒精打采地說:“真他奶奶的困,爲了看這個洛陽擂,又是一晚上沒睡覺。”
“師兄,別現在睡啊!我們說好了要去賽華佗彭嬌的醫館去看馮百歲馮兄的。”祖悲秋焦急地說。
“你激動個什麼勁兒,纔沒見洛秋彤多會兒就急成這樣,沒出息。”鄭東霆將頭靠着牆,雙眼一翻白就要昏睡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尖銳聲音突然從街道盡頭傳來:“天算子祖先生,可算讓我找到你了!”這個聲音不但嚇了祖悲秋一跳,也把漸漸滑入夢鄉的鄭東霆喚醒了。兩人轉頭一看,只見三天前在南市認識的年幫夏壇大暑堂六月九日舵的走卒胡馬帶着四五個黃衣黃褲的年幫幫衆,合力推着一車金燦燦的物事艱難地來到了祖鄭二人面前。
“祖先生,你讓我好一頓找啊。”胡馬來到祖悲秋的面前,彎下腰呼哧呼哧地喘着氣。
“你是胡馬?你找我做什麼?”祖悲秋奇怪地問道,隨即朝鄭東霆詢問地望了一眼。
“我哪兒知道?”鄭東霆瞪眼道。
“祖先生,莫非你不記得了?你押了九千五百三十一兩白銀賭風空寂勝宗羲麟,如今你應得的四萬七千六百五十五兩都在這裡,請點收。”胡馬躬身微笑道。
鄭東霆剛剛貼着牆勉強站起身子,聽到這句話腳底一滑再次坐倒在地。祖悲秋的臉上也露出驚容:“令舵主竟然一次能夠支付出這麼一大筆銀兩?”
胡馬陪笑一聲:“本來這筆錢已經超出本舵的負擔,但是夏壇布壇主聽說是祖先生你親自下的注,立刻讓大暑堂令狐堂主在數個分舵調集銀兩湊足了這筆錢,着我親手送到祖先生手上,以示恭敬。”
他來到年幫幫衆所推的車前一指:“這裡有價值兩萬兩白銀的黃金,四袋正宗南珠,總價值四萬七千七百兩,請祖先生點收。”
祖悲秋打開裝滿金元寶的紅木箱子掃了一眼,接着拎起車上整袋的南珠看了看,點點頭:“數目不錯,辛苦你了。”接着他從紅木箱中取出四五個足赤的金元寶,分別塞到胡馬和周圍幾名年幫幫衆手中,“拿……拿去吧。”
一隻金元寶足足有十兩,祖悲秋隨手派出,彷彿發年糕一樣,高興得胡馬和另外幾個年幫幫衆雙目發光,滿臉通紅,卻也看得鄭東霆心頭肉痛。
“多謝祖先生厚賜。”他們躬下身齊聲道。
“祖先生,如果還想下注,請儘管再找小人。”胡馬眉花眼笑地說。
“嘿嘿,兄弟,多穿件衫,小心這錠元寶墜破你的衣裳。”鄭東霆說罷狠狠瞪了祖悲秋一眼。
胡馬等人走後,鄭東霆和祖悲秋只能雙雙推着這輛裝滿金銀的木車,在洛陽道上艱難地挺進。
“哎,師兄,本來想要花掉那筆橫財,誰知道卻賺了更多,如今該如何是好?”祖悲秋一邊推車一邊喘着氣。
“我……哪知道?年幫的傢伙都是些缺心眼的,把銀子全都兌了出來給我們,就不能換成飛錢嗎?他奶奶的,我鄭東霆這算是名副其實地做了回金錢的奴隸。”鄭東霆推着車艱難跋涉,也是一陣又一陣的不爽。
“師兄,你說彭嬌的醫館就是在這條道上嗎?”祖悲秋伸直了自己的肥脖子,朝前頭望去。
“嘿嘿,不錯。賽華佗彭嬌,那可是天下最有名的神醫,要價也是最高的。別管是誰進她的醫館,都要脫一層皮。”鄭東霆冷笑道。
“我以爲她是一個妙手回春的醫俠呢。”祖悲秋臉上露出幻想破滅的神情。
“這個世上哪有那麼多好事?”鄭東霆哧了一聲,“彭嬌雖然懂一點內功心法,但是幾乎不算江湖中人,行俠仗義還輪不到她。”
賽華佗彭嬌的續命回春醫館坐落在洛陽市偏北的道術坊。這是一片佔地只有普通坊區一半的街區,充滿了求仙論道的所在,還有很多畫符算卜的店肆,看起來光怪陸離,彷彿一腳跨入了一片和現實世界脫離的玄幻天地。醫館門前掛着歷代名醫的畫像:扁鵲華佗孫思邈,個個栩栩如生。鄭祖二人推着車子推開正門,穿過館中的過道和庭院,來到了主廳門前,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微微一驚。
只見醫館主廳門前聚集着密密麻麻的各派名門弟子,有關中劍派的,有浣花劍派的,天山派的也混雜其中,令如今的續命回春醫館看起來像是七大劍派的總會場。
“出了什麼事?”鄭東霆和祖悲秋互望了一眼,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就在這時,一身白底青花裝束的彭嬌手持一根燒火棍怒氣衝衝地衝出了主廳正門,將兩個關中刑堂的高手亂棍趕了出來:“我說了多少次了,不錯我可以縫合斷指,令其完整如初。但是縫合斷掌可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根本不可能做到,天下沒有人能夠做到。就算我是太乙真人,龍尾劍潘斌可也不是哪吒。你們再跟我羅嗦,我立時把宗羲麟的醫費翻一倍。”
“是是是是,彭姑娘息怒,彭姑娘息怒!”門口的一衆關中弟子聽到這句話都嚇得臉色慘白,一個勁兒地躬身道歉。幾個刑堂掌刑官連忙走進主廳,將包紮得嚴嚴實實的龍尾劍潘斌扶了出來。
“宗羲麟的傷勢已經穩定下來,你們關中劍派的先回去吧,過些日子再來。你們把我的醫客都嚇跑了。”彭嬌雙手抱臂在胸淡淡地說。
“是是,宗小師叔就交給彭姑娘了,我等告辭,告辭!”關中劍派似乎特別怕彭嬌發火,她一使臉色,這羣昂藏七尺的漢子頓時抱頭鼠竄,比誰跑得都快。
“彭姑娘好大的威勢,關中劍派那些人那麼厲害,卻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祖悲秋小聲對鄭東霆道。
“嘿,江湖人最尊敬的就是醫師,行走江湖誰沒個大病小災的,到時候能救他們性命就只有醫師。而且,這彭姑娘醫藥費太貴,她說還要把醫費漲一倍,估計關中劍派傾家蕩產也付不起,所以才讓人怕。”鄭東霆嘻笑道。
“原來如此。”祖悲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就在這時,一身灰袍,花白鬍須,相貌忠厚的英雄樓主華超拖着沉重的步伐從主廳的大門中走出來,朝彭嬌鄭重地深深一禮:“多謝姑娘保住犬兒的一隻拇指。”
“華老英雄千萬不要客氣,否則就讓我慚愧了。”彭嬌掩嘴嬌笑一聲,“我只是盡一個醫師的本分。本來我應該分文不取,但是我彭嬌定下的付款規矩是雷打不動的,就算是皇帝老兒來看病,我也是按這個價收費。如果我爲您老人家破了例,我怕其他曾經在我館中醫病的江湖朋友們會對我大爲不滿,這可讓我難做了。”
“華超豈敢壞了姑娘的規矩,只是隨身攜帶的銀兩不夠,希望姑娘能夠讓我賒欠數日,待我回劍南提來餘款,好補夠這筆數。”華超低聲下氣地說。
“華老英雄有所不知,我醫館的規矩是賒欠免談,我尊重你們華家一門英烈,才破例先治病後付錢,這已經是我的底線。”彭嬌細聲道。
“不知姑娘想要怎樣?”華超苦嘆一聲,低聲問道。
“聽說華老英雄的佩劍——清雲劍,乃是以西金,玄鐵合煉而成的奇劍,吹毫斷髮,削鐵如泥。以此劍抵債,綽綽有餘。”彭嬌微笑着說。
“吹毫斷髮,削鐵如泥是有些誇張了。此劍乃是拙荊昔日爲我僱名匠煉製而成,劍上以蠟印刻有她的名字。清雲去世之後,我唯有此劍相伴,方得一絲安慰。”華超說到這裡,無奈地長嘆一聲,“不過這些虛無縹緲的牽掛之情,終抵不過實打實的一根拇指更有價值。”說罷,他微微一咬牙,從腰畔解下佩劍,雙手捧起,送到彭嬌的面前。
“不要啊!”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主廳中傳出來。一身白袍的華小龍跌跌撞撞地衝出來,一把抓住華超的胳膊,嘶吼道,“義父,小龍不肖,在洛陽擂上丟了義父的人,丟了我浣花一門的臉,如今還要讓義父用愛劍來換一根一無是處的拇指,我還有何面目活在天地之間,今日就讓我斬了這根拇指,從此不再用劍就是!”說罷一把奪過華超的清雲劍,就要將自己剛剛接上的拇指斬斷。
看到華氏雙雄父子情深的一幕,鄭東霆有感於自己的身世,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他一擡手大喝一聲:“住手!”而與此同時,華超也忙不迭地從華小龍手中一把搶下清雲劍,苦嘆一聲:“真是癡兒。”
“哎呀你個一毛不拔的彭嬌,真的是隻認錢不認人啊,這個節骨眼上還老想着占人家便宜,還算是人嗎?”鄭東霆大踏步走到彭嬌面前,毫不留情地破口大罵。
“鄭東霆——!又是你!”彭嬌看到他就一陣子光火,“上次你找我治傷給我的飛錢有兩張都是假的,我還沒有跟你算賬,你竟然還送上門來找死。居然還敢這麼罵我?今後你別指望我……”
彭嬌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看到鄭東霆左手碩大的手掌攤到她的眼前,右手一把拎起個大大的黑口袋輕輕一倒,無數枚光華閃耀,圓潤生輝的南珠一個接一個彷彿靚麗的溪水一般從袋中滑入鄭東霆的掌心。
“嘿嘿嘿嘿!”鄭東霆一邊倒着珍珠,一邊得意洋洋地賤笑着,兩道掃把眉隨着臉部肌肉的顫動窮形盡相地上下襬動,看起來極度不堪,但是此刻彭嬌看他的眼神卻彷彿在看着一位風華絕代的佳公子,峨冠博帶,乘風而來。
“想不到鄭公子最近富貴了,恕我彭嬌孤陋寡聞,錯過了這個大消息。”彭嬌眉花眼笑地恭聲道。
“算你識貨阿。”鄭東霆將手中南珠一股腦塞回袋中,隨手將整袋南珠丟到彭嬌懷裡,“都拿去吧,華公子的傷再加上我上次的欠款,夠了吧。”
彭嬌將這袋子南珠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朝華超和華小龍恭恭敬敬地一個萬福:“彭嬌並非刻意刁難,只是定下的醫規不便輕易打破,如今既然鄭公子替你們付清了醫款,我也不會留難兩位,祝華公子早日恢復健康。”
“哼!有心了!”華小龍滿心不忿地喃喃道。
“多謝彭嬌姑娘。”華超仍然保持着君子之風,謙恭地說道。
接着華超來到鄭東霆面前,深深一禮,沉聲道:“多謝鄭捕頭慷慨援手,這筆人情他日定當雙倍奉還。”在他身後,華小龍隨着他行了一禮,但是雙眼卻看到了別處,似乎對於自己今日承了江湖敗類鄭東霆的情很感窩囊。
鄭東霆一躬到地,似乎受不起華超如此的大禮,連眼睛都不敢去看這位大名鼎鼎的老英雄。
華氏雙雄剛剛離開醫館,祖悲秋和鄭東霆就被一直在醫館門前苦候的天山弟子們團團圍住。
“祖先生,鄭捕頭!”這些天山弟子激動地紛紛搶先開口,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一個個嚥了回去。
“大家都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祖悲秋比鄭東霆和他們更熟絡一些,見狀第一個開口問道。
天山派的弟子們面面相覷,似乎誰都不好意思先開這個口,場面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到底怎麼了?”鄭東霆見狀忍不住問道。
“求你們救救馮大師兄吧,他……他中了弓天影的劍罡,五臟六腑都受了劇烈震盪,內傷極重。彭姑娘餵了他兩枚回春續命丹,暫時吊住了他的命,爲了買這兩枚丹藥我們已經花光了所有銀兩。但是如果繼續治療,我們還需要一大筆錢。”天山小師妹容可盈終於第一個鼓足勇氣開口道。
“秋彤難道沒有辦法嗎?她家在洛陽產業雄厚。”祖悲秋忍不住擡頭四處尋找洛秋彤的身影。
“洛師姐出盡銀兩纔買到這兩枚續命丹,現在她已經回到湘紅院去取地契,但是洛家因爲僞案一事被罰了大筆金錢,如今週轉艱難,也拿不出多餘的錢來。”容可盈神色黯然地說。
“師兄,這事兒……”祖悲秋焦急地望向鄭東霆。
“彭嬌!”鄭東霆心領神會,猛然間大喝一聲。
“喲,什麼事兒啊?”彭嬌此刻正躲在一邊欣喜地一顆顆把摸着新得的一袋上等南珠,一張秀臉興奮得紅暈漫空,此刻聽到鄭東霆的叫喚,猛然擡起頭來。
“看到我身後車上的兩箱子黃金沒有?”鄭東霆豪氣干雲地說。
“哎,看到了。”彭嬌笑道。
“治好馮百歲,那兩箱黃金都是你的。”鄭東霆威風十足地一擺手。
“就這麼定了!”彭嬌雙眼放光地開口道,隨即一陣風一樣衝進了主廳的醫室。
聽到鄭東霆一下子將兩箱子黃金都送了出去,祖悲秋一陣子輕鬆,長長地出了口氣,雙手一甩袖子,興奮地說:“哎呀,這兩箱惹人厭的物事終於被我們送出去了。”
“多謝鄭捕頭,多謝祖先生,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天山派的衆弟子此刻終於一塊大石落了地,滿心歡喜地朝二人抱拳稱謝。
“啊哈哈,不必客氣,各位。真想不到彭嬌居然這麼黑心,見死不救。這種事我們怎會看得過眼。”鄭東霆意氣風發,得意得幾乎找不到北。
祖悲秋也因爲作了一件好事而心情愉快,顧盼自豪。就在這時,他一眼瞥見剛剛走進醫館的洛秋彤。她顯然目睹了剛纔發生的一切,朝他投來讚許的秀美微笑。這一瞬間,祖悲秋身子一輕,幾欲騰雲駕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