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高看臺上飛落而下的魔使二郎看起來比大郎和十二郎都更加普通,沒有清奇的骨格,沒有勻稱的身軀,只是一個看起來四平八穩,普普通通的平常人。若非鄭東霆幾日之前和他有過交道,知道他隱隱之中乃是十二魔使之首,一見之下,恐怕也會對他掉以輕心。他老老實實從鬮箱抓出一個紙鬮拋給弓天影,接着便頭也不回地走入場中。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手中沒有帶任何武器,而是一對空掌。
“公羊舉!”弓天影打開紙鬮朗聲念道,唸完之後用手將紙鬮一把捏成一團,用力摔到地上,轉頭狠狠瞪了鄭東霆一眼。似乎他已經等不及要看到鄭東霆屍橫就地。
公羊舉聽到自己的名字,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森寒的笑容。只見他昂然一振袍袖,撣開壓在自己身上的鬼奴手掌,長身而起。在這個競技場上,沒有人和他一樣來自年幫,因而也沒有人爲他鼓勁助威,這位叱吒風雲,號令百萬幫衆的年幫幫魁,此刻顯得各位的孤單蕭索。靜寂無聲中,公羊舉邁着沉穩的腳步來到石桌前,抓起一顆藥丸,隨手拋入口中,接着來到兵器架旁,一把抓住自己成名多年的兵刃——血龍槍,將槍一橫,抱在懷中,盤膝坐倒在地,默運內功。
一盞茶之後,弓天影揚聲喝道:“時間到了,公羊舉下場比試!”
站在場中默默等待的二郎輕輕咳嗽了一聲,朝弓天影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在乎多等一刻。弓天影沒想到二郎如此大度,臉上露出一絲枉做小人的沒趣,乾咳一聲,閉嘴不言。
公羊舉藉着二郎多給他的少許時間,抓緊時間運轉真氣,一時之間他的頭上雲煙繚繞,紫氣翻騰,一身龍蛇火息在頂門大放異彩,顯示着他內功的全面復甦。當紫氣將他的全身籠罩之時,他大喝一聲,聳身而起,手中血龍槍在空中打了一個流暢的旋風轉,叮地一聲頭上柄下重重杵在地上,玄鐵製成的槍頭爆出一蓬紫色火焰,明亮而陰森,猶如孤墳磷火,映得公羊舉一張臉紫中帶青,分外詭異。
“火龍點燈槍!”場中的衆魔頭紛紛半帶讚歎半帶驚訝地叫了起來。
那二郎將公羊舉血龍槍上的紫炎看在眼裡,臉上露出見獵心喜的由衷愉悅,只見他左掌緩緩擡起,豎掌而立,掌心向內,掌背朝外,猶如要遮擋掌心的一簇火苗。而他的右手則伸指而立,戟指如劍,食指無名指劍拔弩張,其它三指曲如弓背。
鄭東霆看着公羊舉奇蹟般地恢復了全身功力,忍不住把所有脫困的希望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一轉頭看到二郎的起手式,不禁想要放聲大哭。魔門一百零八密典之所以威震天下,主要應該歸功於魔門八技,也就是江湖傳言的八大魔功。這八門武功中有三門空手功夫。分別名爲一線指,七煞掌,碎玉拳。這三門武功任會一門,在武林中已經有了和各派宗師分庭抗禮的實力。原因就在於這指,掌,拳太過於難練,必須分別學會天魔六道神通,天魔七心罩,天魔九重劫這三種精微深奧的魔教內功才能夠克服重重阻礙,成功練成。歷史上,只有天魔紫崑崙同時練成過這三門武功中的兩門,已經足以橫掃天下。當年牧天侯傳功之時,特意囑咐他臨陣對敵遇到這三種武功,能跑則跑,能躲則躲,若是避無可避,只有各安天命。言下之意,他自己也沒有十足把握破解這三門武功。
如今看那二郎,左掌的招式乃是七煞掌的開合式,右指的手訣乃是一線指的寸金式,此人既然能夠同時施展指,掌神功,也就是說他左右互搏的心法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這樣可怕的一個人物,居然只是十二魔使中的一人而已,魔教的實力到底有多大,鄭東霆委實不敢想象。
就在他對魔教諸使的武功膽戰心驚,不知所措之時,競技場上一聲長嘯經天而起,公羊舉在氣勢匯聚到最高點時,義無反顧地提槍出手。一道赤紅色的長虹穿雲破日,瞬間來到了魔使二郎的眼前,分心便刺。衆人看到這一記槍招都微微一愣——撥草尋蛇?無論是在槍法,杖法,棍法,劍法中,這都是最基礎的入門招法。說得更過分些,就算是一個要飯的乞丐對付潑皮無賴都能用打狗棍使出這一招。這麼普通的招數能否擋住二郎驚天動地的殺招?
二郎身子朝左一側,左掌一擡,擋在胸前,身子毫無跡象地朝前一滑,右指凝立如石像,蓄勢待發。公羊舉的紅槍發出淒厲的嘯聲,轉眼到了面前,但是在這個時候,二郎早已經側身讓開了槍招的銳勢,身子沿着槍桿的方向滑進,右指上的千鈞力道即將爆發。但是就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瞬間,第二杆血色的長槍突然在劃空而過的驚虹中破影而出,宛若一隻呼嘯生風的蛟龍在空中弓成一個優雅的弧線,對準二郎的右眼狠狠啄去。一時之間,幾乎所有人都以爲公羊舉手中突然多了一杆血龍槍。
那魔使二郎顯然沒想到公羊舉突然有此奇招,轉頭慢了一步,雖然右眼躲開了穿刺之災,但是公羊舉玄鐵槍頭上的龍蛇火息何等厲害,直將他的整個左臉燎出一片黑印。一切發生得如此迅捷,令人連喘息的工夫都沒有,就在衆人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這兩位頂尖高手之間的第一輪交手已經結束。二郎悶哼一聲,身子高高縱起三丈餘高,絕了公羊舉乘勝追擊的心思,而公羊舉長槍一斂,空中飛揚的兩道紅光凝爲一束,嚴陣以待。
直到此時,鄭東霆才終於看清公羊舉剛纔那一招的精奧所在。公羊舉在使第一招撥草尋蛇之時,將龍蛇火息發於槍上,凝成一道血紅的氣罡,化爲一條紅線,破槍而出,乍看上去和血龍槍本身並無二致。實際上真正的槍身卻隱在氣罡之後,在看清了敵人拆解的招式之後再突然變招,從一片紅光中脫穎而出,就彷彿手裡有着兩杆紅槍一樣令人目眩神馳。
“好一招雙龍點燈!”太行山二當家姬放歌大聲喝彩。當年太行山和年幫之間也打過不少交道,衆人之中要數這位太行妖刀最瞭解火龍點燈槍的招法,所以他第一個叫出聲來。其他魔頭雖然未看出玄奧之處,但這是第一次有人讓十二魔使吃了癟,無不精神大振,就想要學着姬放歌的樣子大聲歡呼。還沒等他們張開嘴,高空中二郎的身影突然飛快地旋轉了起來。隨着他捲起的旋風,數不清的掌影猶如飄落的秋葉雨點般從天而降。原來二郎利用自己居高臨下的優勢,在飛旋之際,突然發難,七煞掌法中的五神八絕式一時盡放。遙遙望去,飛旋於空,伸掌發招的二郎宛若一位千手千腳的黑衣羅漢,威風八面,氣壯山河。公羊舉立於攻擊漩渦的核心,宛若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隨時有覆沒的危險,剛纔所取得的優勢,頓時瓦解。
眼看敵人殺招出手,公羊舉不甘示弱,大喝一聲,身子一個飛旋,十幾道紅龍在他擡手之間同時殺入空中,一杆威風凜凜的血龍槍槍花點點,槍影重重,虛中帶實,罡氣縱橫,正面迎向滿天落葉般的掌影。
紅光黑氣絞做一團,公羊舉和二郎的身影在槍罡掌影中飛旋舞動,此起彼落,忽上忽下,忽近忽遠,分分合合,你來我往,鬥作了一團。
公羊舉的點燈槍第一重罡氣,第二重輕功,一旦施展開來,滿場遊走,瞬息萬變,剛開始的時候還能看到他奔走的身影,鬥到發時,只能看到一片清淡飄忽的青影,和伴着青影的萬點紅光,其他的什麼都看不見。在空中飛竄的槍影則更加變幻莫測,槍影,罡影互相重疊,又紛飛四散,令人看不清哪個是罡氣,哪個是真正的槍身。龍蛇火息一經施展,滿場都是炎熱炙烈的罡風,有的時候槍尖劃過地面,頓時能夠點起一溜紫青色的火焰,隨着場中震動的真氣忽而高揚明亮,忽而黯淡無光。
相對於公羊舉,魔使二郎的招法凝重穩健的多,只見他一招一式頓挫有力,節奏分明,掌攔槍,指截罡,揮灑之間,既有泰山壓頂的厚重,又有臨風揮袖般的秀逸,雖然人們能夠清楚看得清他所施展的指掌功夫,但是卻從來無法看清他下一招的走向,只能在他發出這一招之後才恍然大悟,心裡暗暗震驚。儘管表面看起來,公羊舉佔盡了上風,將他迫在場中無法前進,無法後退。然而他神定氣閒,以自己的腳跟爲軸,身子應隨着公羊舉的變位慢慢轉動,實際上已經達到了以靜制動,後發制人的極致。如果形勢持續下去,他勢必以逸待勞拖死公羊舉。
“打吧打吧,最好一直打到我把真氣全部恢復,到時候……”鄭東霆將眼睛轉向看臺邊的牧忘川,向他使了個眼色,提醒他靜觀待變。牧忘川似乎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絲希望,微微點了點頭,轉頭關切地注視着公羊舉和二郎的戰局。
鄭東霆的如意算盤剛剛打響,激鬥正酣的競技場上突然爆出一聲金鐵交擊的炸響,震得他連頭帶頸都是撲簌簌地一顫。他擡頭一看,只見二郎右手平伸,食指無名指壓在公羊舉血龍槍的槍桿之上,大拇指捏住槍桿的下部,將這杆靈動變化的神槍牢牢鉗住。這一招一線指中的寸金式,在這一刻使出,居然能夠鉗住公羊舉名揚天下的點燈槍,只能以驚世駭俗來形容。場中的公羊舉第一次面露驚慌之色,只見他吐氣開聲,準備雙臂一振,盪開二郎的一線寸金指。但是他還來不及發力,二郎左掌已經閃電般印到,七煞掌力一經催發,還未及體,陰森的煞氣已經將公羊舉渾身的衣物震碎,無數衣物的碎片蝴蝶一般飄滿了天空。公羊舉斷喝一聲,當機立斷,鬆手撤槍,身子閃電般疾退初五丈開外,讓開了這一記必殺的七煞掌。
二郎的右手一揮,將奪下來的血龍槍往場中隨手一丟,接着指化鳥啄拳形,遙對着公羊舉,擡手疾揮。只聽得一聲輕柔的破風聲劃空而過,公羊舉遠逸的身形忽然一僵。他浸透了汗水的白色內襟突然朝內一陷,彷彿一枚巨大的破甲錐重重鑿在了他的肩背之上。
“嗬——!”就算是公羊舉這樣久經戰陣的鐵漢也受不了這隔空一拳,忍不住慘呼了出來,一跤摔倒在地。
“……碎,碎玉……碎玉拳!”看到這鋒芒畢露的一拳,鄭東霆脣齒顫抖地低聲驚呼道,心裡暗暗叫苦:碎玉拳驚現人間,血雨腥風又要席捲江湖了。其他場外觀戰的魔頭從來沒見過如此奇特的拳法,都驚得冷汗直流,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半晌之後,摔倒在地的公羊舉踉踉蹌蹌從地上爬了起來,用手捂着胸口,滿臉絕望地往向面對他默然而立的二郎。
“他的火龍點燈槍要訣可記下了?”督紅花冷冰冰的話語在看臺上響起。
“記下了!”看臺上十一魔使齊聲道。
“二郎,”督紅花的語氣中露出一絲不耐,“還不殺了他?”
二郎看了公羊舉一眼,微微搖了搖頭,轉頭朝督紅花躬身行禮,遲疑了半晌,終於朗聲道:“教主,他已無力反抗。”
“你不殺他,按照我們定下的規矩,他就可以走了,你想我放他走嗎?”督紅花冷然道。
二郎默然半晌,轉頭再次看了看公羊舉,輕輕嘆了口氣,再次躬身道:“教主,他已無力反抗。”
沒有人能夠看清督紅花此刻的面容,她的頭顱靜靜地隱藏在刺目的日輪照耀之下。但是她的雙手沒來由地突然一振,令她身上黑色袍袖一陣顫抖,可以想見她對於二郎的違抗旨意大爲不滿。但是她並沒有繼續追究,只是淡淡一笑,轉頭對公羊舉朗聲道:“你可以自由離開。”
公羊舉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遲疑地擡頭看了看高高在上的看臺,然後轉頭望了二郎一眼。二郎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朝他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快走。
一聲嘹亮的鷹啼在半空中響起,立在看臺高高旗杆上的一隻黃鷹呼嘯一聲俯衝而下,雙翅一振,立在了公羊舉身前五十步之遙。這是可以馱載着人們飛躍葬神谷到達彼岸龍城的飛鳥,有了它,就可以逃出朝陽廣場,逃出魔教地牢,逃出升魔臺。在此刻衆人的眼中,它已經不只是一隻神鳥,它還象徵着外面無限的天地,和江湖人本該擁有的逍遙自在。看到它,幾乎所有人都以一種豔羨的目光望向此刻目瞪口呆的公羊舉。
公羊舉緩緩閉上半天合不上的嘴,用力嚥了口唾沫,終於深深吸了口氣,邁着踉蹌的步子,朝黃鷹走去。走出十步,他感到一股無法抑制的迫切之情狂野地涌上心頭,腳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三十步後,他已經不可遏制地小跑了起來。在他眼看就要來到黃鷹面前的時候,一聲炸雷般的弓弦響聲突然從看臺上傳來。公羊舉愣一下,想要繼續向前邁最後一步,但是渾身的力量就在這一刻突然消失了,人雙腿一軟,無助地跪倒在地。他感到喉頭一甜,忍不住咳出了一口鮮血。眼前的黃鷹突然張開翅膀,用力一振翅,朝着長空高飛而起。公羊舉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向着黃鷹伸去,卻在將將碰到鷹腳的時候,沉重地摔倒在地,終於再也無聲無息。殷紅的鮮血在他背部的白衫上緩緩氤開,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身上已經多了一個從前胸直達後背的透明窟窿。在距離他五步之遙的石板地上,一隻烏黑的鐵羽箭深深埋入了青石之內,只有三分之一的翎羽隱隱約約從飛揚的石屑中透了出來。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兩個鬼奴拖着公羊舉無聲無息的屍體朝着競技場的角落走去。孤零零站在競技場中的魔使二郎默默看了一眼公羊舉的屍體,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咬住嘴脣,默然無聲地緩步返回了看臺上自己的座位。
“下一個,十一郎。”督紅花冷酷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師兄,剛纔那一拳是,是破玉拳嗎?”隔了半晌,牧忘川才略帶結巴地用傳音入密對鄭東霆說道。
此刻的鄭東霆一張臉紅中透紫,渾身上下的小無相功正在全力運轉,爲了掩飾自己行功的痕跡,他不待身後兩個鬼奴相逼,就自動自覺地躬下身,將頭埋在競技場的地面上。聽到牧忘川的傳音,勉強勻出一口真氣,傳音道:“不錯,莫非你竟然不知?”
“我,我當然知道……”牧忘川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了傷感,“在我心裡,本來對葉婷非我親生母親的話還抱有一絲懷疑,期望那只是我一時糊塗所產生的幻覺。此刻看到她將本應教給我的魔教第一絕學傳給了二郎,我才終於知道,十二魔使纔是她真正疼愛的人。”
“碎玉拳居然是魔教第一絕學?”鄭東霆聽到武學方面的秘聞,忍不住奇怪地問道,“雖然我承認它絕對厲害,但是第一絕學不應該是縹緲斬嗎?”
“縹緲斬威力無雙,雖然不錯。但是碎玉拳的練成需要突破天魔九重劫,身心領悟由魔入道的極致,靠自身的頓悟洗去魔門密典的魔性,這碎玉拳不僅僅是一門武功,更是對於人生的一種禪思和領悟,不但沒有魔門密典的煞氣,而且浸透着一種慈悲。歷史上,魔門還沒有一個人能夠修到如此至高無上的境界。那老賤婦一直以這項武功作爲督促我舉辦天書大會的動力。而我也從小對它有無限的憧憬。沒想到,先練出來的竟然是二郎。”說到這裡,牧忘川的語氣中透露出莫大的失望和憤憤不平。
“那麼這二郎的武功豈非……”鄭東霆雖然知道碎玉拳厲害,但是不知道碎玉拳中居然含有如此的玄機。到此方知魔教屹立西域數百年不倒,果然有其不同凡俗之處。
“不錯,現在十二魔使中,最厲害的就該是二……二,二郎,你要千萬當心。”牧忘川提到二郎的時候,連嗓音都一顫,顯示他對二郎極爲忌憚。
剛纔牧忘川雄心萬丈,甘灑熱血要去拯救場中的衆魔頭,何等的慷慨激昂,如今看到二郎的武功頓時變得遲疑起來,可見這二郎的一手碎玉拳給他的震撼是多麼巨大。鄭東霆想到這裡,冷汗也是淋漓而下,對於想要憑着自己和三師弟之力脫出魔窯完全沒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