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與太行山艱難的對峙,待到夜深人靜,關中刑堂之內負責巡邏的武林人士大半都感到神困氣乏,很多人靠在地牢內的殘垣斷壁上打起盹來。在地牢內部臨時搭建的寢室之中,靜靜躺臥着這些天來與太行刀客激戰中身負重傷的傷員。千里朝雲魚邀霞因爲和天山派的親密關係,被安置在天山派傷員的寢室之中,和霜詠梅,容可盈共處一室。每天晚間時分,連青顏和洛秋彤都會找出一點時間去探望她們,陪她們聊天談心,並運功爲她們療傷。這一天也不例外。
但是今天天山派寢室之中卻充滿了騷動和喧囂,不時傳出一聲輕微的驚歎。最後一陣異口同聲的驚叫徹底打破整個寢室已經岌岌可危的靜謐:“退出江湖?”
寢室之內,容可盈睜大了眼睛,用胳膊支撐着身體從牀上直立起身來。連傷勢最重的魚邀霞也強忍胸腹間的隱痛,從牀上撐起身來,卻被連青顏和洛秋彤一把按住。
“連姐姐,爲什麼突然要退出江湖?”魚邀霞在二人的臂膀下輕輕掙扎了一下,焦急地問道,“你現在在江湖中的地位如日中天,正是風光得意的日子,這樣突然退隱江湖,會讓多少江湖兒女傷心失望?”
“青顏,邀霞說的不錯,你現在是天山月俠,乃是中原武林的中流砥柱,如果你退出江湖,黑白兩道無人壓制,都會經歷新一輪權力爭奪。”洛秋彤輕聲道,“武林中可能會出現混亂。”
“是啊,連師姐,沒有你帶領我們天山派,我們會受人欺負的。”容可盈道。
“我突然間感到好累,累到再也支撐不下去了。”連青顏麥色的面容上浮起一絲憔悴,這讓她健康而充滿生氣的膚色透出一股病態的蒼白,她將腰間的紫霜劍輕輕解下來放到魚邀霞的牀畔,“也許月俠這個頭銜從來就不適合我。”
“青顏,自從那一天姬放歌告訴你鄭東霆十年前和太行山的過節,你就一直神思不屬,到底是爲什麼?你和鄭東霆之間莫非……”洛秋彤秀眉輕輕一挑,心有所悟地問道。
“鄭東霆和太行山十年前的過節?”聽到洛秋彤的話,魚邀霞瞪大了眼睛,一把攥住連青顏的手,“連姐姐,他……鄭大哥他就是……就是十年前救了姐姐和令堂的少年俠客?”
“什麼少年俠客?到底是怎麼回事?”洛秋彤,容可盈紛紛問道。
“各位姐妹,事到如今,我便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出來吧,此事在我心中隱瞞了近十年,是支撐我十年來在江湖闖蕩的力量。但是今日之後,這件事對我已經毫無意義。”連青顏一邊說,一邊打開頭上的髮髻,一頭青絲宛若瀑布般從她頭頂傾瀉而下,斜披在她的肩頭,“十年前……”
一句十年前的感嘆令連青顏的神思不由自主地紛飛到幷州黃土地上的那場血戰。刀光絞着劍影,碧血混着黃沙,黑影纏着電光,所有紛亂蕪雜的影像在這一瞬間充塞於她的腦海之中。她的記憶在這一刻陷入了亂流,幾乎整頓不出半絲頭緒。
唯一完整無缺的是那曾經在無數次睡夢中出現的狂野劍歌,即使在一片聲嘶力竭的喊殺聲中仍然清晰可聞。
“十年磨得斬敵劍,今日把試在君前……”
“左旋溶得龍泉影……”
“右盤凝成碧海清……”
“魑魅魍魎排隊來……”
“一併送入望鄉亭……”
“左手拎起慶功酒……”
“右手斬下惡人首……”
“莫要哭求饒你命……”
“多行不義罪難逃……”
“來無影兮去無蹤,人如猛虎馬如龍,今夜盡收強人首,明日解卻百千愁。莫問我身歸何處,他朝再聚享清秋。”
每一聲歌謠過後,都是一顆濺血的人頭落地,那一望無際的黃土地似乎要被惡人的鮮血染遍。扭曲殘破的肢體,七零八落地散伏在地上,無形中標示着彈劍而歌者行進的路線。那時的少年右手握着青鋒劍,左手拎着酒葫蘆,一邊狂歌揮劍,一邊仰頭豪飲,只殺得滿地山賊哭天喊地,四散奔逃。
當再一批的太行響馬山呼海嘯般從四面衝上來之前,連青顏掙脫了母親的手,賴在到那少年俠客的身邊不走。
“小丫頭,不要呆着不動,跟着你孃親往東跑。”
“小哥哥,你怎麼辦?”
“我擋住他們,你們快跑啊。”
“小哥哥,告訴我你叫什麼,我想記住你的名字。”
“小丫頭,咱們行俠仗義的,不會告訴你身家來歷的,嘿嘿嘿嘿。”
母親衝上來抓住了她的手,連青顏記得自己身不由己地向遠方奔去。在後方,數十個太行刀客將少年團團圍住,刀光刺目,在夕陽的照射下散射出觸目驚心的血光,少年瘦削的身影溶入了這豔麗的光芒之中緩緩消融,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脖子上飄飛的紅巾在風中獵獵翻卷,在一片光明中標示出他在敵陣中的身影,直到最後,不知是因爲風,還是因爲劇鬥中的糾纏,那枚紅絲巾隨風飛來,悠悠冉冉落在她的面前,被她從地上撿起,緊緊攥在手中。一滴眼淚掉在連青顏手中攤開的紅絲巾上,濺起一簇晶瑩的水花。
屋子裡靜悄悄的,幾位天山派的女弟子都被連青顏所講述的故事所深深吸引,久久說不出話來。就算是已經知道事情經過的魚邀霞,如今再次聽來仍然感到心搖神馳,不能自已。
“所以你一直想要尋找的少俠就是鄭大哥,你終於找到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半晌過後,魚邀霞第一個開口道。
“是啊!”洛秋彤等人紛紛道。
“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忘不了他當年狂歌揮劍的樣子。”連青顏輕聲道,“我開始苦練內功,苦練劍法,決心憑自己的本領到江湖中尋找他的下落。我……我不是一個天生的俠客,我只是想,物以類聚,當有一天我能夠成爲天下有數的俠客之後,我自然而然就會找到他。”
“你當初並不是爲了行俠仗義而成爲天山月俠的?”洛秋彤難以置信地問道。
連青顏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你退出江湖是因爲鄭東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你感到失望?”洛秋彤一針見血地問道。
“我……”連青顏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鄭大哥是個極好的人,古道熱腸,正直質樸,雖然因爲江湖規矩所限不能施展一身武功,但是卻仍然急公好義,我從未後悔自己和他兄弟相稱。但是……”說到這裡,她擡手將披在肩上的長髮往身後一撂,長長嘆息了一聲。
“但是什麼?”洛秋彤,容可盈和魚邀霞忍不住同聲問道。
“但是……十年前的那個小哥哥,有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彷彿可以單憑手中三尺青鋒,掃平天下妖魔。他的劍歌豪氣干雲,他的劍法神出鬼沒,他除暴安良不圖回報,濟困扶危卻不留姓名,他的笑容彷彿陽光一般燦爛奪目,笑聲暢快得就像剛開壇的烈酒。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象他真正的樣子……”連青顏緩緩站起身,走到寢室放置油燈的木桌旁,輕輕垂下頭去,羞澀地撫摸着鬢角的秀髮。
“你把他想象成什麼樣子?”容可盈好奇地問道。
“你花了十年時間想象出來的樣子,一定非常特別。”洛秋彤站起身,來到她的身邊,扶住她的臂膀。
“讓我來猜猜,一個施恩不圖報的大俠客,特立獨行,玉樹臨風?”魚邀霞微微一笑,嬌聲道。
“他喜歡穿黑色的衣服……”連青顏忽然輕聲道。
她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微微一愣。
“……黑色的大氅,漆黑的頭巾,連他的劍鞘都是黑色的。”連青顏的聲音漸漸高揚了起來。
“你連劍鞘的顏色都替他想好了?”洛秋彤忍不住失聲笑道。
“難道你從沒想夢過真命天子的模樣嗎?”連青顏轉頭分辯道,“那時的我只有十二歲。十二歲的女孩子什麼都敢去想,什麼都願意去想。他有一張清瘦的臉頰,俊朗的面容,明亮的眼神,深邃的目光,頎長的身形,飄逸的長髮。他有開朗的性格,施展輕功的時候,喜歡迎着風疾馳,享受風吹衣襟的動感,好像整個天地都在迎接他的到來,他好酒,但是從不飲醉,喜歡騎在馬上暢飲,對着日月乾杯。他不喜歡小橋流水的風景,酷愛大漠黃沙,戈壁絕地。他喜歡施展輕功在人間死地疾馳而過,享受那獨一無二的靜寂和荒涼。在那裡他陷入沉思,盡情冥想,總會領悟到更高一層的武功。他逞兇除惡,濟困扶危,雖千萬人,亦無所俱。劍光所致,強敵授首,羣雄低頭,單人孤影,所向無敵。他至情至性,情深義重,一旦心有所屬,必會傾心以赴,爲了心愛之人,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決不皺眉頭。十年來,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在他身上想象一些新的東西。漸漸地,他已經變成了我心中一個不容觸動的神祇。也許……”說到這裡,連青顏微微停頓了一下,渾身微微顫抖,似乎無法說出接下來的話語。
屋子裡的姑娘們都被連青顏所描繪出來的少年豪俠形象所感染,癡癡呆呆地半晌說不出話。
“也許你並不希望自己最後能夠找到他……”良久之後,洛秋彤忽然開口悠悠說道。
連青顏身子輕輕一震,卻沒有再回過頭去。
“這些年來,你早已經知道,這樣一位少俠只能永遠存在於你的想象之中。當你真正找到他的時候,也許他只會讓你失望。這樣完美的人……”洛秋彤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不會真實存在於這個世上。”
“我早就知道這是癡心妄想。”默然良久,連青顏開口道,“我的心裡已有準備。也許他已經有了紅顏知己。我不求他任何東西,只希望能夠遠遠地看他一眼,知道他仍然活在這個世上,正在過着心滿意足的生活,這就夠了。也許他已經死了。那麼我希望能夠在他的墳前上一炷香,向他傾訴我對他十年的相思。如果……如果他沒有死,也沒有婚娶,雖然沒有我想象得那麼好,但至少身上有一絲我能夠傾慕的氣質,我希望能夠嫁給他,一生照顧他,和他在一起。”
“鄭大哥很好啊,”魚邀霞睜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說,“至少他的劍法是我見過最動人的!”
“你這個小傻瓜!”連青顏飛快地轉過身,用右手食指狠狠點了一下她的額頭,“見到好看的劍法就不要命。鄭大哥是牧天侯的徒弟,自然有一身好劍法。當年牧天侯就是靠這一身本領,誤了一個又一個好姑娘的青春。我們天山派的葉婷師叔,關中劍派的南宮芸都是他的犧牲品。”
“鄭大哥不是這樣的人啦,你也說他很正直,很質樸的。”魚邀霞不服地說。
“我並沒有說他不好。”連青顏輕輕撫了撫她頭髮,“只是他……”
“他有一張碩大的黃臉,一雙無神的環眼。”天山派小師妹容可盈咯咯一笑,嬌聲道。
“女孩子的領口開得低些,他的眼珠子就陷到下眼皮裡去了。”洛秋彤陰損地接過話頭,“他施展輕功喜歡順着風跑,一遇到情況不對,沒有人比他跑得更快。他不喜歡大漠北國,最喜歡的就是南五道的繁華奢靡。行俠仗義他做不到,最多就是躲在牆頭放放冷箭。江湖上是個人混得就比他風光,他見到誰都要點頭哈腰。最要命的就是……”說到這裡,她瞥了一眼年紀輕輕的魚邀霞和容可盈,猶豫着收住了話頭。
“最要命的是什麼呀?”魚邀霞焦急地問道。連青顏微微搖了搖頭,苦笑一聲不說話。洛秋彤禁不住人催促,只得老實說道:“他的平生志願是要娶十二房妻妾,說是怕呆在一起久了會膩,所以一年只可相見一個月。”
“啊,真是個臭男人!”洛秋彤的話令鄭東霆在衆人心中的形象盡毀,魚邀霞憤憤地一砸牀角,氣鼓鼓地嘟起了嘴。
“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原配夫人一定要逆來順受,無論他娶上幾房妻妾都不在意。”連青顏輕輕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就算我想要嫁給他,恐怕亦不符合他的標準。”
“這個渾蛋!”
正在衆人聊得起勁之時,天山寢室的房門突然一響。連青顏猛地站起身,從牀上一把抽出紫霜劍,擡手推開門去,卻發現門外癡呆呆站着關中掌門梅清漣。
“義妹!”連青顏失聲叫道,隨即一眼瞥見自己仍然披在肩頭的秀髮,立刻恍然大悟,連忙急聲道,“義妹,聽我解釋……”
梅清漣沒有等她將話講完,已經揚起手來,狠狠一掌打在她的臉上,頓時令她半張俏臉紅腫起來。她那一雙清澈如溪的大眼睛此刻已經被滾滾的淚水盈滿,映射着房門內幽暗的燈火發出晶亮的光芒。
“連青顏,你騙得我好苦……”梅清漣的語音哽咽,已經不能成聲。
“對不起,義妹,我並不是存心欺騙,只是我連家有自己的苦衷。”連青顏慌忙說道,擡起手來想要抓住梅清漣的手掌。
梅清漣一把甩開她的手,憤怒地說:“誰是你的義妹。我真的好傻,整整五年我對你念念不忘,以爲自己碰上了真命天子。誰知道……誰知道到頭來竟是如此一個笑話。好一個大唐的花木蘭,竟然將我戲弄於股掌之間。”
連青顏內疚地低下頭,沉聲道:“義妹對我的心意,我也是在地牢中才被鄭大哥一語道破,這些天我一直想要找個機會和你分說清楚,但是……太行山邀戰頻繁,一直沒有機會。”
“不必再說。”梅清漣奮力一擺手,厲聲道,“連青顏,你我互有救命之恩,從此兩不相欠,今後相見,便做陌路之人吧。”
“義妹……”連青顏還想再說,梅清漣此刻已經身形一展,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