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粲衆手下的箭矢齊發,如瓢潑大雨,又如密集的蝗蟲,封鎖了五人所在的每寸空間。
凌風笑了。
朱粲立即拍馬遠退。
漠視人命的人不代表也會漠視自己的生命。
轟!忽然絢芒激爆,彷彿霓霞流舞,極光破空。
每個人視線裡都是一片慘白,什麼也瞧不見了,但覺霞光刺目,氣浪如奔雷怒潮,轟爆不絕。
朱粲不知道背後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森然黑暗的恐懼如極夜降臨,將他瞬間淹沒。
人在馬背,卻乍覺後背若被山嶽連撞,脊椎登時寸寸碎裂,骨刺破膚而出,繼而手掌、腳踝、膝蓋、胯骨、兩肋、琵琶骨、肩膀、雙肘……如擰麻花似的,盡數斷裂,周身彷彿瞬間被碾碎成萬千碎片,劇痛攻心,淚水洶洶迸流,恨不得一頭撞死。
狂亂中,依稀覺得似乎有七道屬性截然不同、凌厲狂猛的勁氣,狂飆怒潮似的轟擊全身,經脈、臟腑如崩決長堤,重重炸裂,鮮血不斷激射而出。
他悽聲狂叫,徹底崩潰,想要討饒,喉嚨卻已扭曲變形,連話也說不出來,偏偏坐騎忠實之極,奮蹄遠走,蹄聲響徹於這長街上,這時是如此的刺耳,而他已無能爲力,再做不了多餘的事情。
光華收斂,衆人愕然看着身前的一片狼藉。
四周敵騎一聲慘叫也未發出,伴隨着他們射出的箭矢消沒在歷史長河中,最慘的是連個全屍也沒留下,所有的腦袋都被齊根割掉,即使全國手藝最好的劊子手也不可能砍得如此齊整。
百餘無頭屍身跌落馬背。
嘶嘯的馬聲奇異地於此刻方纔發出,淒厲而絕望。
衆人首次目睹此等景象,心中震撼無與倫比,都升出一個念頭道:“看來江湖上對他的傳言名副其實,果然不愧爲一代魔王啊。”
可怖的血腥如春草般蔓延。
董淑妮、呂無瑕與王玄恕三人大吐起來。
養尊處優的他們何曾見過這般類似地獄的慘跡?強者眼裡的人命確實不值錢。朱粲漠視生命,身邊這位又何曾不是?
白衣女子倒是鎮靜如常,望着遠去的朱粲道:“怎麼不追?”
凌風淡淡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說的大概就是他眼下的狀況。還有必要追嗎?”
白衣女子運極目力,這纔看出朱粲身上遭遇的痛楚,驚駭之下,心頭五味雜陳,怔怔瞧着凌風說不出話來。
凌風長吁一口氣,道:“走吧!”
在洪荒世界幾年逃亡生涯,讓他對生命更加淡漠,出手更加冷酷無情。何爲虛,何爲實,何爲幻,何爲真,他分不清,也不願分清了。或許自己只是兩個世界的過客,或許自己的舞臺在更廣闊的宇宙深處。
此間天地太小,已經快容不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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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過董淑妮三人,凌風與白衣女子乘着夜色步出南陽的大門。
白衣女子道:“爲什麼不去見寇仲?你們不是兄弟嗎?”
凌風感慨道:“相見爭如不見。天下會在他們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我順手幫點小忙就可以了,見了面,只有無趣的客套與俗事,見不見沒什麼意義。”
白衣女子又道:“爲什麼不帶她們走?她們的一顆芳心都放在你的身上,偏偏你能狠下心腸將她們留在風波未定的南陽。”
凌風知道她在說董淑妮與呂無瑕,皺眉道:“你的問題可真多,這可不是我印象中的仙子之風。”
“我也很奇怪,莫非你知道我是誰?”白衣女子靈動的眸子穿過面紗的阻隔也教人看得清楚分明,似笑非笑,韻味十足。
凌風淡淡道:“慈航靜齋劍術能達到你這種境界的,不過三人而已。”
“哦?”白衣女子一點也不驚訝,“哪三人?”
凌風道:“梵清惠、師妃暄師徒二人。”
白衣女子道:“剩下一個是誰?”
凌風緊盯着她道:“還有一個,碧秀心。”
白衣女子妙目盈盈,瞥他一眼,微笑道:“你是說我是碧秀心?”
凌風哂道:“你說呢?”
白衣女子本來平緩的步子突然加速,聲音還是那麼平淡道:“碧秀心早在七年前不是死了嗎?”
凌風不疾不徐地依然與她並行,道:“江湖傳言,碧秀心觀習石之軒所留不死印卷而走火入魔,紅顏薄命,但不死印法涵蓋陰陽生死,轉生爲死,易死爲生,好像也不是什麼難事。”
白衣女子奇道:“你爲什麼肯定我不是梵清惠,不是師妃暄呢?”
凌風一本正經地道:“原因很簡單,你確定你要聽?”
“當然要聽。”白衣女子不掩心中的疑惑,輕輕頷首道。
凌風咳了一聲道:“因爲梵清惠比你老。”
白衣女子“撲哧”一笑道:“梵師姐若是聽到你的話,怕會氣死。還有呢?”
凌風又道:“你比師妃暄老。”
白衣女子秀目圓睜,無語凝噎。
凌風當然是胡謅,尋她開心,其實之所以大膽猜測她是碧秀心,便有當日在渭南深夜聽到簫音的緣故,他可肯定那夜的吹簫玉人必是她無疑,女子會吹簫不稀奇,但能吹得如她般出神入化,當世最多三兩人罷了。笑道:“現在你可承認了?”
白衣女子暗咬銀牙,道:“跟你這小傢伙在一起,想不服老也不行。難得你這麼確定我這已死之人的身份。”
凌風嘆道:“前見傅君婥,後見明月,再逢李玄霸,此時遇上你,我已經麻木了。”
傅君婥應死於宇文化及之手,結果被獨孤求敗救了。明月在大約兩三年前也該孤獨終老,悔恨而逝,結果現在仍淡雅如仙,哪有半點憂鬱的樣兒?李玄霸武功絕頂,雖在洛陽詐死,爲李閥換取生機,但多半在史上會死在畢玄的掌下,可就是他將凌風差點打得萬劫不復,至今爲祝玉妍之死而抱撼。
碧秀心不解他的意思,愕然道:“難道這三人也是應死之人?”
凌風對此不願解釋,道:“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爲何要詐死脫身,拋夫棄女?”
碧秀心柔聲道:“我若說我是死而復生,你信不信?”
凌風沉默半晌,道:“別人說的我不信,話從你口中而出,我又不得不信。”
碧秀心緩緩道:“所以我欠人一個人情,遠走異域,直到今年才重返中原。”
凌風打翻原先的猜測,確定她必是受人恩惠才重新活轉,不然沒理由連親生女兒也避之不見。他可直覺感受到她是個感情豐富的人,這樣的人定是善良而多情。仰望夜空,沉聲道:“是天門尊主?”
碧秀心嘆了口氣,道:“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
凌風點頭道:“理解。那麼接下來我們可以談談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吧。”
碧秀心輕笑道:“譬如說……”
凌風鄭重道:“我有一武學上的大難題想向你請教。”
碧秀心玉容綻出一絲似若陽光破開烏雲的笑意,欣然道:“能被武功強我數倍的大高手請教武學上的難題,秀心真是榮幸之至。”
凌風忽道:“不會打擾你的行程吧?”
碧秀心美目綻出深思緬懷的神色,道:“多年沒有見過我的小青璇啦,我心裡當然想的要命,但我很清楚那人不可能讓我輕易回到幽林小築的,所以還得勞煩明兄你爲我保駕呢。”
凌風不曾想反給她拿話套住了,苦笑道:“爲美女效勞,在下樂意之至。”
碧秀心露出一個小女孩般可愛的嬌憨神態,抿嘴笑道:“你不是說我是個老太婆嗎?人家算哪門子美女呢?”
儘管隔着一層面紗,凌風仍有些神魂顛倒,感覺那朦朧的神秘更添惹人的誘惑,嗅着那縈繞鼻間的淡淡清香,一股無比燥熱的氣流不斷在身上躥動,苦惱道:“若天下老太婆都這麼漂亮,豈不是累我挑花眼嗎?”
碧秀心莞爾道:“你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我以靜齋傳人的身份行走江湖,多少俊傑豪俠對我都是恭恭敬敬,你是第二個敢對我起色心的。”她身爲靜齋最優秀的傳人,哪會不知曉他已萌發情&欲。
凌風沒一點被人戳穿色狼面目的不好意思,順着話茬道:“第一個定是石之軒了。”
碧秀心腳下不緩,心靈沒有絲毫的波動,美眸深注覆蓋大地的夜空邊沿處,搖頭道:“你錯啦!之軒視我爲他畢生的挑戰,他征服我的慾望遠遠超過對我這具肉身的愛戀。”
凌風奇道:“那是哪位牛人敢對你包藏禍心?”
碧秀心笑道:“你這人臉皮倒厚,真叫人想生你氣也不能。一個人的色心色膽是受他個人能力與權勢的增長而萌生的。那人就是當年的秦王楊俊。”
“楊俊?”
凌風對這人比較陌生,聽過這個名字還是因爲他曾向杜伏威亂侃,抓了人家的兒子楊浩做了江淮軍的皇帝。楊俊是隋文帝楊堅的第三子,十幾年前就已病逝。
碧秀心道:“楊堅自詡爲千古一帝,文治武功,莫不強盛,最讓他得意的就是五個兒子全出於皇后獨孤氏膝下,應可免於前朝歷代骨肉相殘的悲劇,豈料除了老四蜀王楊秀外,其餘諸子哪個不盯緊他的皇位。太子楊勇最有力的競爭者就是老二楊廣和老三楊俊。”
凌風道:“楊堅諸子奪謫,靜齋沒有扶植哪一皇子嗎?”
碧秀心道:“靜齋支持楊堅上位,代周建隋,卻深得楊堅忌憚。其時天下清平,靜齋自然沒有必要徒惹楊堅不快。楊堅諸子中,太子楊勇爲人忠厚有餘,機心不足,更戀奢華,向不爲楊堅夫婦所喜;相比之下,晉王楊廣就極善討父母歡心。這兩人明爭暗鬥,爲奪儲位無所不用其極,卻不知楊俊的野心也在滋生。楊堅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栽在這個兒子手裡。”
凌風只聽說楊堅被楊廣下毒害死的傳聞,從未聽說與楊俊有何關係,對這等秘辛聞所未聞,全神傾聽。
只聽碧秀心又道:“楊俊於開皇元年(公元581年)被立爲秦王,二年春,拜上柱國、河南道行臺尚書令、雒州刺史,時年十二歲。加右武衛大將軍,領關東兵。三年,遷秦州總管,隴右諸州都歸他管理。楊俊崇敬佛道,曾經請求去做沙門,文帝不準。六年,升爲山陽道行軍元帥,督三十總管,水陸十餘萬,屯漢口,爲上流節度。”
凌風忖道:“那時定是楊堅準備滅陳統一華夏了。這楊俊能得此重任,看來深得楊堅信任。”
碧秀心道:“南陳將領周羅睺、周法尚等,以勁兵數萬屯鸚鵡洲,總管崔弘度請求出擊,楊俊擔心有所傷亡,沒有同意,但不久周羅睺等人便相繼前來投降。於是派使者去見文帝,哭着對使者說道:‘謬當推轂(被誤會是我立了功),愧無尺寸之功,以此多慚耳。’文帝稱讚有加,便授他揚州總管四十四州諸軍事,鎮守廣陵。一年後,又轉任爲幷州總管二十四州諸軍事。對此,你有何感想?”
凌風沉吟道:“若不提你所說他的野心的話,他也算是一個有作爲的皇子,確實有資格參與儲位的爭奪。”
碧秀心道:“那你看看他下來做了些什麼。沒過多久,楊俊變得奢侈起來,違犯制度,出錢求息,百姓官吏都大感痛苦。文帝聞說後派使者調查,連坐百餘人,結果楊俊仍不知悔改,繼續盛治宮室,窮極侈麗。”
凌風困惑道:“他這番做爲就讓看不懂了。他到底想幹什麼?若非有大圖謀,就與一般紈絝無二了。”
碧秀心道:“楊俊廣納姬妾,不過王妃崔氏善妒,便在瓜中下毒,楊俊因此身體不適,回到京師。文帝以其奢縱,免其官職,讓他只做個純粹的王爺,安份待在王府。後來左武衛將軍劉升等大臣,甚至楊素進薦,爲他求情,也沒讓文帝改變心意,於是楊俊一直賦閒在京,體弱多病,終日不能見客。”
凌風笑道:“楊俊該不會是想用這種方式回到權力的核心吧?那樣也太愚蠢了。韜光養晦,不惜自污,給太子和楊廣一個信號,他對皇位沒有覬覦之心。這個策略顯然起到良好的效果,但失了楊堅與獨孤氏之心,得不償失。楊堅不用他,他的萬千圖謀只會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
碧秀心道:“禍福相倚,自古皆然。不過,楊堅不用他,倒非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凌風訝道:“難道楊堅發現了什麼?”
碧秀心嘆道:“不是楊堅發現了什麼,而是楊俊對楊堅做了什麼。”
凌風愕然道:“楊俊總不會忤逆大膽到想要弒父吧?即使僥倖成功,也輪不到他做皇帝。”
碧秀心道:“楊俊在朝野多年的經營豈是了得,滿朝文武中被他收買的不計其數,高熲、裴矩、楊素對他都青睞有加。最要緊的是,那時魔門不甘雌伏,楊俊不知被哪派哪道吸收爲傳人,一身武功深不可測,之軒在不死印法大成後也曾投靠於他,也因爲我而背叛了他,其間的是是非非,情孽糾纏,誰又說的清呢?”
凌風暗道:“看來你也不知道石之軒假扮成裴矩的事情。”又想起與師妃暄在大興的談話,她說二十年前石之軒幾乎一統魔道,大隋分崩離析的危險主要在於朝中,說的定是楊俊與石之軒聯手的事了。笑道:“你這當事人都說不清,外人更不會明白了。不知你有沒愛過楊俊?”
碧秀心道:“楊俊此人極有魅力,讓人情不自禁地受到吸引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情之一物,迄今我仍是一知半解,當時自然不可能愛上他了。此人性格自負,佔有慾又強,若不是有之軒相救,我怕是真會淪爲他的玩物。”言語中不勝唏噓,顯然那時情境確實兇險,讓她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凌風猜測多半是楊俊使壞反而促成碧石兩人姻緣,又問道:“那後來楊俊怎麼暗算他老子的?”
碧秀心道:“其中細節我也不甚了了,只是楊堅突然大病一場,一夜之間像老了幾十歲,唯有少數人才知道與楊俊有關。”
凌風憶及前幾日畢玄所言他隨突厥使團入京發現楊堅真實身份,楊堅卻已形同老朽,大有撥開雲霧見青天之感,二十年前發生在朝中的那樁秘聞已揭開它的神秘面紗,雖然只是冰山一角。靈光乍現,又一念頭浮現心田,酸澀涌來。
果不其然,碧秀心又道:“我想有個人知道的定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凌風已料到她在說誰,仍不由道:“誰?”
碧秀心目光透過輕紗射到他的心底,彷彿要把他的心思看穿,一字一頓地道:“明月。”
明月!
凌風心頭狂震。
擡眼望天,明月高懸。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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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同志們,青年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