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愛卿,你這麼說,有證據嗎?”
裴垍道:
“臣沒有證據。臣這麼說,只是出於猜測。陛下,爲什麼此前秦州沒有吐蕃殘兵作亂的報告,臨州也沒有,偏偏太子離開臨州到達秦州的路上,吐蕃殘兵就出現了呢?此事若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李誦道:
“愛卿言之有理,不過茲事體大,若無確鑿證據,不能公之於外。這事就交給愛卿去處理了,去查一查兵部的文書。另外,令左羽林衛上將軍李忠帶三千甲士去秦州迎接太子回京。還有,重賞高駢。”
裴垍辭退之後,李誦搖起了桌上的搖鈴,李忠言慌不迭地跑進來,道:
“大家,老奴來了。”
李誦道:
“去,召呂元膺來。”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夏侯澄大大的將軍帳內,滿滿的坐了三十幾個人,都是他從淄青帶來的將校,每人面前都擺着青瓷碗,還有大盆的羊肉。帳篷中間的大火爐燒得旺旺的,周圍擺着一排酒罈。夏侯澄抱起一罈子好酒,拍開壇口上的泥封,誘人的清涼香氣從壇口四散瀰漫開來,離壇口近的人已經開始翕動鼻翼了。
夏侯澄對自己麾下的將領們道:
“快過年了,皇帝開恩,讓弟兄們能停下來歇歇過年,我也就把弟兄們找過來聚一聚。弟兄們跟我從關東一路到這荒涼的地方,我夏侯澄無以爲報,就請各位弟兄嘗一嘗這涼州葡萄美酒吧。”
說罷,夏侯澄就給離自己近的部下倒酒。夏侯澄的親兵隊長也抱起酒罈,挨個倒酒。宛如琥珀的葡萄酒倒入青色的瓷碗中,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顏色也越發顯得鮮豔動人,待衆人都舉起了酒杯,夏侯澄道:
“這酒是崔承度那廝在和戎城裡的酒窖裡找到的,崔承度這廝人不行,送來的酒倒也不錯,算他還記得我們曾經一個壺裡撒過尿吧。西征以來,我們在古Lang峽戰死的弟兄最多,第一杯酒,敬給那些西征以來戰死的弟兄們吧。”
一碗碗酒倒在地上,地上的泥土貪婪地吮吸着,滋滋地發出冒泡的聲音,真像是在喝酒一樣。夏侯澄看着地面的酒似乎都滲入泥土中了,又示意親兵再給將校們滿上。
舉起酒碗,夏侯澄道:
“在座的各位弟兄,和某一樣,大都家在齊魯燕趙。咱們離家幾千裡,也不知道家裡的爹孃妻兒怎麼樣了。這第二碗酒,咱就敬給老家的爹孃吧。”
又是一片美酒灑落在地的聲音,不過可能是地已經潮溼的緣故吧,這一次酒水入地的聲音不像先前那樣乾硬,而是顯得潮溼溫潤了許多。角落裡似乎已經有人在抽泣了,接着油燈的光,夏侯澄似乎看到有人眼睛邊亮晶晶的。夏侯澄眼角不禁也有一些溼潤了。
第三碗酒又斟上了,衆人都靜靜地望着夏侯澄,等着夏侯澄說下文,不想夏侯澄卻沒有詞了。夏侯澄端起酒碗,道:
“這第三碗酒,某敬各位弟兄。”
說罷一飲而盡,衆人皆把酒喝了下去。夏侯澄往主位上一坐,道:
“吃菜!”
帳篷裡的氛圍隨着美酒的消耗漸漸熱烈了起來。這些將校喜歡的是濃烈的清酒,比如御製的玉壺,對這西部的葡萄酒並不甚感興趣,不過當漸漸熟悉了葡萄酒的香醇後,酒的消耗就加快了。夏侯澄也是一邊和將校們互相敬酒,一邊和他們拉家常。
“魏六子,你家小三子該生了吧?”
“是啊,是個小子,剛收到的家書,六斤二兩。”
“媳婦怎麼樣,家裡還過得去吧?”
“母子平安。臨出征前俺把朝廷的賞賜全換成了現錢,存到了大唐銀行裡,她們來信說都收到了,這錢夠她們老少幾個用的了。”
“平順,你老孃還好嗎?”
“唉,能怎麼好呢?耳朵背了,眼睛也快看不見了。全靠俺們兄弟幾個供養着。弟媳婦不孝,俺不在家裡還不知會折騰出什麼來。真想早點打完這仗回家了看看俺的老孃親啊。”
“小三,打完仗想幹什麼呢?”
“娶媳婦唄。俺爹孃又來信了,說已經相中了鄰鄉的一個姑娘,急着抱孫子呢。”
衆人酒喝到正酣的時候,夏侯澄忽然歪在座位上拍着酒罈唱起了鄉歌,一時間帳篷裡都是低沉蒼涼的歌聲。帳篷外,許多士兵在暗暗垂淚。
一曲唱完後,夏侯澄長身而起,道:
“各位兄弟,某有幾句話要講,不知各位想不想聽啊。”
帳內衆人當時七嘴八舌道:
“將軍請講。”
“將軍說哪裡話來。”
夏侯澄道:
“其實今日開席之時敬酒,某的第三碗酒本是想敬給皇帝陛下的。”
底下當時就有人笑了出來,旋即又把嘴巴閉上了。夏侯澄道:
“不但是你們想笑,某也覺得好笑。大家都知道,淄青先李司徒對我夏侯澄有重恩,我夏侯澄跟着司徒他們,反對朝廷的事情沒有少做。現在突然說想給皇帝敬酒,真是,連我自己都臉紅,不好意思啊!”
底下笑聲一片。夏侯澄喝完碗裡的酒之後,道:
“可是某又一想,敬酒就敬酒唄,有什麼怕丟臉的?我夏侯澄是刑餘之人,能夠活到現在,作爲朝廷的將軍開疆拓土,立功邊庭,在青史上把自己的名聲給正過來,我夏侯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啊!”
說罷,已經是淚珠滾滾下。帳篷中的將校也都心酸不已。夏侯澄道:
“被俘之後,某一時想的是先司徒一家完了,一時想的是自己的妻兒老小也完了。卻萬沒有想到自己還能留下一條命來。被陛下赦免之後,某想,這輩子就要終老市井,被千夫所指,苟且偷生了,卻萬沒想到還能有機會西征洗雪自己。”
說到這裡,夏侯澄忽然激昂起來,道:
“以前,某很是瞧不起崔承度,儘管他官職比我高,我也沒有正眼瞧過他。前日陳國公說陛下下詔相機讓前線將士休息過年後,某心裡的滋味真是什麼都有。看起來是他崔承度變節,可實際上他崔承度是真正的聰明人啊。之前淄青上下武將裡面敢勸李師道的,只有他一個,之後保全全軍將士的,也只有他一個。論忠義,我夏侯澄只知道盲目服從,論情意,我連累得各位弟兄現在還在西征軍裡被人瞧不起,我夏侯澄慚愧啊!”
“夏侯將軍,別這麼說,弟兄們生死一場,都願意跟着你。”
年紀稍大一些的幾名軍官都出來勸解夏侯澄。夏侯澄道:
“本想着弟兄們跟着我西征,也能一刀一槍搏個功名出來,熟料我夏侯澄無能,出征以來,一場像樣的勝仗都沒打過,連累了各位弟兄,我夏侯澄在這裡給各位弟兄賠罪了。”
那叫平順的軍官首先站了出來,道:
“將軍,你不要再說下去了,你這是在扇兄弟們的嘴巴子啊。打古Lang峽,咱們都知道那地方地勢險要,不好打,打山丹,山丹這邊吐蕃人集中了大量兵馬,要打下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咱們這些日子已經打下來那麼一大片地方,不簡單了。將軍,弟兄們都信得過你,你不要再說了。”
夏侯澄道:
“弟兄們越是如此,我心越是難安啊。說實話,我連向陳國公請辭兵馬使的心都有了,換田將軍或者宋將軍來帶諸位,大家起碼都有個前途。”
這時帳內愈加鼓譟了。平順更是扯着嗓子道:
“弟兄們,靜一靜,我來替兄弟們說兩句。”
清了清嗓子,平順道:
“夏侯將軍,俺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這些年你走背運,有本事的都鑽營走了,只剩下俺們這些沒本事的弟兄們肯跟着你。俺們知道,在別的軍中咱們這樣的肯定是受歧視的料子,只有你夏侯將軍肯關照我們。說實話,仗沒打好,不能全怪將軍,俺們也有份。俺老覺得俺們武藝不好,不懂兵法。將軍今天這麼一番話,俺平順不知道該怎麼勸,但是俺保證,俺們營聽將軍的指揮,將軍就是要俺們跳河俺們也不皺眉頭一下。”
“是的,夏侯將軍,俺們也是這樣。”
夏侯澄接過親兵遞過來的手巾,擦乾淨臉龐,問道:
“你們說得都是真的嗎?”
帳內一片聲音道“是”,更有人喊道:
“誰說個不字,就不是人入的!”
夏侯澄道:
“好兄弟們!說實話,我夏侯澄今天請大家來,一是想和大家聚聚,二是有個大功名要和弟兄們一起做,卻不知道怎的說到了這些事情上。弟兄們,某今日想和大家商議的大功名,就是取山丹軍馬場。”
走出夏侯澄將軍大帳的時候,冷風吹散了許多人的去酒氣。就有人嘆氣道:
“我就知道,來這裡準是給咱們下套的。”
邊上的軍官道:
“扯犢子的,就你聰明,多好的機會啊,難道你不想翻身嗎?”
山丹秦時本是大月氏之地,漢時被匈奴控制,武帝時霍去病收山丹,歸張掖郡管轄。山丹馬場地處祁連山冷龍嶺北麓,這裡地勢平坦,牧草豐茂,自西漢起就成爲歷代皇家屯馬養馬的場所,所產山丹馬剽悍強健,品種優良。山丹境內的焉支山地勢險要,異峰突起,爲古今軍事要地。匈奴民歌曾唱到: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隋大業五年,煬帝西行時在焉支山下接受了西域二十七國使臣的拜見。李光顏兵進甘州,自然要先取山丹軍馬場和焉支山。本來沙吒利一心想要請戰,卻被李光顏以有更重要的任務爲由拒絕,而這個任務也出人意料地交給了夏侯澄,而不是李光顏的心腹大將宋朝、田榮等人。
爲了奪取山丹軍馬場,李光顏給了夏侯澄一萬人,除了夏侯澄的本部五千人外,還有長武軍兩千步卒以及李光顏直轄的三千騎兵。萬人行軍,滿山滿野,大營也是建得規模極大。在焉支山上看下來,就如同鋪在草原上的一大朵白梅花。可惜這朵白梅花是來要人命的。這麼多天以來,焉支山上下不知被這朵白梅花吞噬了多少性命。
不過這幾天白梅花似乎溫和了許多,不再像前幾日那樣動不動就突出要人命的觸鬚。吐蕃軍的探馬經過打探後才發現,白梅花裡運來了如山的酒肉和錢幣。吐蕃將軍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名戰俘冒死逃了回來,他才知道,原來白梅花裡的唐軍和住在這裡的漢人奴隸一樣,要過元旦了。
漢人過新年就和吐蕃人一樣熱情迷狂。逃回來的戰俘說,唐人的皇帝下令,全軍停歇半個月過年。
“在戰事進展順利的緊張關頭停下來過年,真不知道唐人是怎麼想的。這個皇帝倒是和登上焉支山的這個皇帝一樣,好大喜功嘛。”
這幾日被唐軍的輪番猛攻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吐蕃將軍終於覺得壓力輕了不少,他不由得想起了聽當地人講的那個登上焉支山的隋朝皇帝,爲了炫耀國力,在張掖舉行“萬國博覽會“,甘州、涼州府派仕女歌舞隊在路口朝迎西域各國來的使臣。這個皇帝聽說後來還荒唐,不但歡迎外國人到中原去,吃飯不要錢,還把上好的綢緞纏繞在樹上。後來打海東邊的國家,佔盡優勢的情況下聽任對方詐降,給對方喘息的時間,被對方牽着鼻子耍,結果喪師數十萬,丟了江山。
“要是這個皇帝也是這樣就好了。”
吐蕃將軍不禁浮想聯翩,中原的花花世界雖然離天堂遠了些,可是地方溫暖,物產豐饒。山丹這地方比起高原來已經好了不知多少,出使唐國的使臣回來居然說東面還有更好的地方.要是這個皇帝也像那個皇帝一樣,說不定自己有一天能在東面的地方獲得好大一塊封地,弄上幾千個奴隸呢。這些漢人奴隸,不但吃苦耐勞,而且伺候人也是一流。
直到副將來喊,吐蕃將軍才從yy中回過神來。這段時間,還是先想想怎麼收住這麼大一塊地方再說吧。
“今天是唐歷除夕,唐軍今天要過他們的年,傳令下去,讓各個烽燧放鬆一下,不要太緊張了,但是也不要太鬆懈了,這些唐人太狡猾了。唔,給每個烽燧多發些酒肉吧,犒勞他們一下。”
當唐軍將士正在歡飲慶祝新年的消息傳來後,吐蕃將軍下達了讓自己的士兵也輕鬆一下的命令。他可不知道,就在他下令的時候,夏侯澄也下達了自己的命令:
“傳令,三軍將士即刻出戰,奪取焉支山!”
興治五年正月初一,唐將夏侯澄趁夜出兵,襲取焉支山烽燧二十餘座,吐蕃軍大敗而逃。夏侯澄光復山丹軍馬場,獲得良馬上萬匹。